所谓“芙蓉帐暖度春宵”……啊呸!
我忙改口,应是“对酒当歌且一笑”。
谁也未料到琢玉上仙竟在行军打仗之时亦备了如此多的酒水,整整三大坛,每坛子都有半人高,在我面前一字排开,场景颇为壮观。
我拈着上头封签瞧了瞧,只见依次写了“烟笼里”、“断水凄”、以及“楼台祭”,三列共九个、文绉绉意迷迷的大字。
须知,言语交往其实是一门很大的学问。我现下对这几字云里雾里不知其意,若是随意开口品评一二很大几率会闹出笑话,便只好绕过这高深文辞、自觉不出错地夸了一句:“从来只晓得琢玉上仙医术高超,却不曾料竟还身怀这般酿酒之术。”
琢玉上仙以手支颔,一派春风得意地望过来:“想我活了一万九千岁,除却于医道上怀一腔拳拳热忱,也就对这酿酒之事还算有几分兴趣了。半生所成,唯有四坛佳酿。想起今日无人碍眼,便特地取了其中三坛出来,邀仙子与我同饮了。”
半生所成?我睫毛一颤,一时间也没想起来问问琢玉口中碍眼之人姓甚名谁,只受宠若惊地来回摸了摸这以息壤之晶烧制成的通透酒坛:“这……小仙怎么敢当?”
“这有什么不敢当的?”琢玉上仙潇潇洒洒一挥袖,满面笑容道,“索性我酿酒技法不佳,还望仙子饮后莫要笑话我才是。”
我诚然觉着她这话定是自谦过头了。因此虽一贯并不好酒,却也被实实在在引出了几分好奇,很想尝尝这琢玉上仙亲自酿造出的酒水是何滋味,比之酒仙如何,比之嫦娥又当如何。
但一思及这顶上罩着的是营帐,这脚下踩着的是战场,这外头滔天巨浪中正激战如雷的、是曾经同在一口锅里吃饭的天兵天将,我又惴惴不安放下手,觉得于此时饮酒作乐着实不太妥当。
琢玉上仙似是看出我心中所想,老神在在拈了一把下巴颏的无形长须,与我道:“仙子且安心便是,熵泱神君已带兵征战近三万年,哪次不是旗开得胜凯旋归来。今日你我不过小酌一二,保管等不到我俩饮醉之时,那熵泱神君便已令那一众玄蛟形消神灭灭尸骨无存了。”
经她一劝,我亦觉着此言似有几分前践之理,便点头应是。
由着琢玉上仙将封盖齐齐掀了,施法将那三樽半人高的酒坛悬空浮起,如云崖碧泉携着无尽清香倾吐而下,一滴不落地、于案上六只酒盏中都盈出八分颜色来。
两人各举起一盏碰了碰,齐齐将酒水含入口中。
她一脸陶醉,我印堂发黑。
嘴里这又苦又涩又似掺了沙子以至居然有些硌牙的东西,是传说中的酒?
琢玉上仙红着脸,半是羞怯半是期待地与我问道:“不知仙子觉得此酒如何?”
我吞金一般吞了酒,满脸盈笑很是虚伪地赞了一句:“……此酒清甜醇香,口感亦是甚好。”
琢玉上仙一拍桌子,有些喜上眉梢道:“还是点绛仙子你有见识,比之旁的庸俗仙家不知好了多少。不枉我精心调配九九八十一种天府药材制成这举世罕见的十全大补药酒,终是得遇知音可同我一道品尝了。快快,与我痛饮三百杯,以敬今日相交之情!”
我眼前一黑,果真自作孽不可活,便硬着眉头再饮。
三盏过后,我嘴中滋味已算得上离奇。忽觉鼻下一热,便举袖擦了擦,一看之下才发现自己竟愣是被补出了两条如虹鼻血。
琢玉品味清奇、且量浅贪杯,此刻已比我多饮了数杯。
见了我这面上惨状,便迷迷瞪瞪伸出两手钻入我前襟衣扣,一边还大着舌头吐字不清道:“仙……仙子你也太虚不受补了,怎…怎地流鼻血了呢。让本仙医来给……给你找条帕子按住,止止血…”
我直觉此刻这拉拉扯扯的形容不太妥当,当即便去推她。
谁料琢玉喝了酒力气还如此大,竟还是叫她拽开了我胸口的衣服,但却没寻到帕子,只有一件红彤彤的小物件“啪嗒”一下掉在桌案上。
正是离开天界前,嫦娥送我的灵宝牵机!
琢玉上仙将它一把抓在手里,半是迷糊半是疑惑道:“此物……我似是曾在哪处见过?”
切实感受了一番琢玉酒后的气力如山,我生怕她一不小心便将这借来的小伞捏碎了,便轻轻捏着伞头将其抽了出来。查看出伞身完好无损,才放下心来,与她道:“约莫是红鸾仙子那处吧,这是她亲手炼出的宝物,名叫牵机。”
“哦~”琢玉上仙酒劲似乎更反了一层上来,双颊之上仿佛各爬了一只煮过水的螃蟹。半晌后竟漫出几分揶揄笑色问我:“不知仙子想要将这…嗯,牵机用在何人身上啊?”
我摇了摇头,只觉琢玉上仙每每酒后的表现当真是……一言难尽。
这如何能有此一问呢,我一来不会自相残杀去攻击天兵,二来不会仙德败坏去戕害凡人。这北冥之海边上,还有哪个敌人?
但见她满身酒气想必已然侵染天灵,一时半会儿必是难解。未免醉鬼执着难缠,便还是稍作安抚地回了这多此一问,道:“自然是北冥海中的玄蛟呀。”
话音落下几息,便见琢玉上仙一张芙蓉面庞上也跟着空茫了几息。
我一时以为她要吐,连忙将瓜子盘皮薄粒大的瓜子“哗啦啦”倒了一桌,端着盘子凑到她脑袋底下。
……等了半天,却没见她有动静。
刚想把盘子撤回去,却见琢玉上仙抓住我沾了鼻血的袖口。眉目间几许古怪、几许沉痛层层渲染,竟叫她挤出了一分清明神色,与我道:“仙子,我知你心善。但日后,还是离灵犀那丫头远一些吧,别反害了你自己。”
我叹气,听这没头没脑的话,便知她这会儿应是醉深欲眠了。
眼见这木制的桌案又硬又硌,实在配不上琢玉上仙这等仙姿脱俗的美人。我便在一双手臂上聚了几分仙力,一把将人扶了起来,放在灵犀忘了带走的那张烟雨玫瑰云床上。
刚牵了缎被预备给人盖上,便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声势颇为骇人的雷鼓之响。
与此同时,一道银色人影破帘而入。
我定晴一瞧,来人很是眼熟,再瞧,这不是那位被我在云头上得罪过的清秀小天兵嘛。
小天兵许是被帐中熏天酒气呛了一下,此刻脸色难看得紧。再转头看向我,那白净面皮上便如同浇了一层墨:“君上带着我们浴血奋战,你居然躲在这帐子里将琢玉上仙灌醉了,要行这等无耻苟且之事?!”
我叫这小天兵吼得一哆嗦,顺着他满是厌恶的目光看去。嗯?琢玉上仙许是酒后贪凉,躺到床上后便不自觉地将衣领扯开了一些来透气。此刻满面通红人事不省、发丝委地衣衫凌乱。
而我手中却仍拽着一片被角未能放下,这般场景乍看起来,倒当真有些像我见色起意轻薄了上仙似的。
“额……”我忙松了手,任被子落下将琢玉上仙从头到脚盖了个严严实实。
正欲开口将事情原委好生解释一番,便见那小天兵已然冲了过来将我一把擒住,道:“今日你恶行昭昭被我抓了个现行,待琢玉上仙醒来定会将你严惩一番。若你想寻条活路,便快与我来,眼下正好有个机会,可令你立功赎罪!”
“……”
——
我跟着这执抢的小天兵穿过结界,一路狂奔来到海边。
只见眼前电闪雷鸣恶浪澎湃,天海之间唯有一道金光与一团红光不断冲击交缠,海水翻腾出巨大的漩涡,仿佛直通阴曹地府,却又转瞬卷向苍穹层云。
这应是真正的天昏地暗。
琉风殿下浑身湿透,立在一块嶙峋礁石上。见我过来,便施法将我腕上的十七颗碧海珠齐齐催动。待绿光亮起,他面上已毫无血色苍白若纸,但仍坚持着将一面.上有九朵火纹、好似神旨一般的东西放在我手里。
满面肃穆,沉声与我道:“凭着仙子前日所绘战图,我于叔父本已设下八重囚魔阵,将那玄蛟困于海下无法脱出。但因这海水之毒过于凶猛,前锋天兵已然折损过半。为保全余下兵将,叔父便只身入海与那玄蛟恶战。岂料那玄蛟族诡计多端,这三年来之所以每每食尽四九之数的凡人血肉,便是为了在今日化蛟成龙。眼下群蛟环伺,若叔父力竭坠海、一身真龙血肉丧于蛟口,只怕万界之中便要生出无尽祸患。”
我看了一眼海面上被冲撞的变了形的法阵,再看一片如血红芒中、那缕掺了金的流墨,道:“三殿下请直言,我该怎么办?”
琉风指向我手中之物,道:“此乃父神交于我的天界至宝之一——诛邪古卷,以龙族之血方可催动,诛杀世间一切妖魔。但此时囚魔法阵已开,阵眼又全系于叔父神力,他不愿开启,我等如若强行破除、定会反伤了叔父元神。仙子既身怀叔父之鳞,自可无阻而入,还望仙子能将这古卷交于叔父手中。”
我屏了一口气,心想熵泱神君大概是天下地上最为爱重兵士藏身的神人了。若我此刻胆小如鼠不敢前去,恐怕在场的一众士兵,尤其是那个一直于我身后虎视眈眈的小天兵,便会立刻扑上来将我嚼吧嚼吧给生吞了。
索性腕上挂着碧海珠,胸口揣着牵机伞,胳膊上还镶着龙鳞,兼之方才正好饮酒壮了一颗怂鱼胆。
我便当即紧抱着怀中古卷,在琉风殿下的满面恳切、和小天兵一脸意外的神色中,甚是干脆利落地“扑通”一声跳进海里去了。
疼,刺骨的疼。
哪怕碧海珠将我裹了整整十七层,那海中满溢的妖毒也如钢针齐射一般朝我扎来,叫我避无可避。
我在地府听过一种说法,据说有些亡者临死之前的境遇,会决定那人入了轮回道后会生成哪个物种。若此一论当真能应验在我身上,只怕来生,我应是会投胎成一只刺猬。
难怪熵泱神君不惜耗费如此多的神力,也要维持住这道囚魔法阵。若任由这玄蛟携着满海毒水流于大地,只怕凡界立时便会伏尸百万、血染千里。
阵中央神龙与妖蛟交战不休,谁也没有闲暇顾及我这尾混在浪中的微末小鱼。
我便忍着满眼刺疼,小心翼翼地循着那黑龙的残影游去。
越是接近一龙九蛟的战斗圈,我受到的阻力便越大,好比暴风骤雨下的一叶孤帆,虽可在海中潜行,却仍是飘摇不定。
碧海珠的光罩已碎了三层,我闭了闭眼,只觉周身的每一缕水波都仿佛化作了一刃尖刀。刀身锐利无比、且淬了剧毒,正一刃一刃割在我身上。
等到碧色如玉的光罩再碎七层,我便看见了刀刃上的血,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自己的血。
只因,天界在天帝统御之下是那般清净平和,我既不必为着一己之安舞刀弄枪,也不像其他贤惠女仙那般喜欢绣花切菜。于是飞升八千年来,竟是连丁点儿皮外伤都没受过。
是以,我直至今日才发现,我身上这血的颜色,并不是恍若桃花那般艳烈的鲜红,反而淡的像是秋日残阳落下时扫过的那缕长风。
甫一入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黑色神龙似是感觉到了它此前寄于别处的鳞片正悄然接近,黑红纠缠的粼粼光影中,那双显得格外亮堂的金色龙目、竟有一瞬看向了我的方位。
我虽未能看清他那一息之间的眼神,但却亦感到胸中希望丛生。便更加卯足了劲,逆着往外翻涌的沉沉流波拼命朝前游去。
诛邪古卷坠在怀中已是重逾千斤,我抱着它却如同抱着一根浮木。
一接近这十只巨兽盘桓搏斗的当口,我便咬牙使出了全部仙力、对着黑龙所在那处精准地扑了过去。
然而,却没砸中。
那红色长虫一样只知道缠来咬去的玄蛟似乎也是些有脑子的,纷纷嗅到了诛邪古卷这位天生宿敌的味道。竟从战圈里拨出了两只体型较小的出来,伸展着獠牙利爪、一上一下地朝我头尾处攻袭过来。
若是一旦命中,相信我定会化成一滩无比惨烈的鱼肉酱。
千钧一发之际,我来不及细想,只摘了碧海珠手串往古卷上一套,借着两件宝物齐头并进的威力将它们通通掷向熵泱。
当光罩陡然离体,我便只觉周身每一处血骨经脉中都好似生出了丛丛荆棘,疼得令我只想一头扎进地底好生埋了自己。
两只玄蛟的利爪已近在眼前,我灵台之中却神奇地没有太多惊慌,只是颇为淡定地将胸口藏着的另一件宝物拿了出来。
牵机!该发挥一下你身为灵宝的实力了。
刚凭着感觉将红色小伞打开,还没等我想到这玩意儿应该怎么用,面前便陡然现出了一阵无比磅礴的金色灵光。
那光芒将乌海沉云一瞬消散,宛如百只金乌骤降于世。又恍若千万盏佛前莲灯齐齐盛放,一息之间便能洞穿古往今来世间万物。
我捧着这柄巴掌大的小伞,心中没来由的生出几分困倦。
两只眼皮上似覆了昆仑山巅的千重瑞雪,我半敛着两扇睫毛,希望它们能替我遮一遮光,好叫我美美地睡上一觉。
玄蛟的身形已然于这片静止的光阴中凝固成巨大的阴影,渐渐崩碎,化为几缕血色飞灰。
既没了危险,我便索性不再强撑着一口仙气,化成原身,飘着白白鱼尾悠悠然沉了下去。
两眼余光中,远处的黑龙脊背蜿蜒有力如苍穹之下最雄奇壮阔的山脉,它一跃飞至,转眼便到了我的面前。
龙口微张,将我轻轻衔住。眼前,终是没了那恼人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