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二十年就这么一把火烧没了，连一点儿半点儿念想也没有剩下，除了痛痛快快哭过一场，她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老板娘将周痴儿揽在怀里，不顾他的反抗，紧紧的抱着他。

　　他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羞啊多大的人了，他又不是小孩子。

　　“...姐姐，你不要伤心，你想开酒馆，让那个大傻子陶木头出点力，再帮你把房子建起来，反正他有的是力气。”

　　老板娘沉默着摇了摇头，没了就没了吧，是天意让她了结了过去，她也算是解脱了。

　　“不了，我已经守了二十年，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二十年，也是时候说再见了。”

　　二十六年前，她还没学会酿酒，那时候的她还在梅溪镇，是梨香园的当家花旦花美娘。

　　她也曾红极一时，万人追捧，每次她一上台都引得无数狂蜂浪蝶，发了疯似的尖叫呐喊。

　　如果谁有幸得了她的回眸一笑，那人必要被人妒忌，恨不能直接上手打他满头包。

　　那时候的她是那么快乐，享受着被男人追捧的乐趣，年少尚且不识得愁滋味。

　　如果可以，谁又想认识一个愁字，巴不得一辈子不识得它才好。

　　仗着年轻貌美，她游走在形形色色的男人之间，自以为可以掌握游戏规则，凡事由得她做主。

　　她以为她可以永远风光无限，只要她还站在台上，只要她还美丽。

　　现实很快就敲碎了她的美梦，让她认清了自己的身份，无论她多么声名在外，即使有一天她红到可以给皇帝老儿唱戏，她始终还是个戏子。

　　戏子是下九流的贱籍，她也只不过是那些男人们满足自己虚荣心的玩物，一切的繁华终将揭开最终的糜烂，没有人会真的肯为她付出一切。

　　在她最红的时候，梨香园的老板十根金条就将她卖掉了，原来她也就值那么十根金条。

　　她被卖给了新上任的县令，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子，官职是花钱买的，就为了过一把官瘾。

　　他的家里已有八房夫人，据说曾经有个游方道士给他算过，说他命里合该有九房夫人。

　　只要他娶了第九房夫人，往后就可以大吉大利，长长久久，万事顺意。

　　他平安顺遂娶了前八房夫人，一直安安稳稳没出过什么事，可到了这九之一数。

　　却是遇上了各种各样的怪事，前前后后克死了三个黄花闺女，从那以后再没有人敢将女儿做了他的九夫人。

　　老头子新官上任，在梨香园看了一场戏，一眼就相中了花美娘。

　　说什么都要娶回家去，梨香园的老板虽然舍不得这颗摇钱树，早早的就飞了，却也不敢得罪了县太爷。

　　现在还有十根金条能拿到手，如果真惹了他生气，到时候怕是要落个人财两空。

　　老板心里帐算的明白，现下就算是亏也亏不了多少，只好忍痛割爱将花美娘卖掉。

　　花美娘就这样离开了梨香园，一顶小轿进了县太爷的府邸，做了他的九夫人。

　　也是她命硬，进府两年都安安稳稳，从没有出过事，甚至县太爷还误打误撞破了一起大案。

　　也算是为民除害，两年下来考绩良好，上头传出来消息，说他可以往上升一升了。

　　老头子只把九夫人当福星，加倍宠着爱着，务必让她事事顺心。

　　可是她终归是不甘心的，她一直不肯认命，她觉得自己不应该是如今的模样。

　　她不愿意做一只金丝雀，被困在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身边，她还想登台唱戏，她喜欢那种高高在上，众星捧月的感觉。

　　她想逃，每一天都在想，她有一颗永远也不安分的心。

　　两年过去，也未曾磨平了她的性子，而她的机会很快就来了。

　　豹子山的土匪头子下山，胆大包天竟然抢了县太爷的家，那天晚上，土匪头子盯着花美娘看了许久，只问了一句:“梨香园出来的？”

　　花美娘笑了，那一笑让百花失色，看呆了一干人等。

　　土匪头子笑了笑，直接就抱起了她，这一抱两个人就缠在了一起，命运是那样不可预测。

　　如果早知道，她还会不会选择了他，时间不会倒流，那时的她选择投入了他的怀抱。

　　她随他上了山，才知道原来许多年以前他也曾是唱戏的。

　　后来世道乱了，他就带着人占山为王，落草为寇，只为了讨口饭吃。

　　他叫白云飞，时年三十二岁，二十六岁以前都在戏园子里混，二十六岁以后就上了山，做了整整六年土匪头子，即使世道开始慢慢向好，他也没机会再上台了。

　　花美娘唱的是祝英台，她心心念念都是她的梁兄，可惜她找不着她的山伯了。

　　命运弄人真是让人哭笑不得，谁都想不到，白云飞唱的是虞姬，他不去找她的霸王，竟是抢了祝英台。

　　每次见到他女装扮相，花美娘都要忍不住扶额，抬起手擦擦脑门上的虚汗。

　　她花美娘怎么看也是个美娇娘，即使是她唱得了祝英台，可也变不成楚霸王。

　　其实...她也想唱虞姬，她很想与白云飞商量一下，她唱虞姬，他唱霸王。

　　或者她唱祝英台，他唱梁山伯，再不济她唱了梁山伯，他唱祝英台...

　　也好过如此...

　　虞姬与祝英台，美人与假书生，怎么看都不相配。

　　他一口一个“霸王”的叫着，她一口一个“梁兄，山伯”，两个人唱的从来不是同一出戏，却就这样滑稽又可笑的缠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让人捧腹，又让人悲哀，两个同样美丽的女子怎么能够相爱，又如何长久，可怎么能够不让人忧愁。

　　白云飞对她很好，好的让她离不开他，她觉得她真是栽在他手上了，如果他还想要她做霸王，她想着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爱美的人可以为了讨一个人欢心，放弃自己喜爱的东西，那她可真是彻底完了。

　　好在他从来没有要求她陪他唱完一出霸王别姬，不唱戏的他活脱脱是个楚霸王，霸道的将她纳入怀里，不允许有人窥视她分毫。

　　她是真的爱上了白云飞，在他身边，她竟从来没有生出过逃的念头。

　　他给了她无比真切的安全感，仿佛这天下间只要有他存在，就没有一个人能伤害了她。

　　她与他一起在山上生活了三年，是他教会了她酿酒的手艺，她承诺，她一定要让他，喝到她酿的第一壶酒。

　　这个承诺，她记了二十年，再也没有一个机会实现。

　　那一天，一群起义军攻上了豹头山，白云飞带着弟兄们殊死拼杀。

　　花美娘一个人躲在地道里，透过墙壁上凿出的孔洞，她的眼前清晰的映出了白云飞浑身是血的模样，他且战且退，深深地望了一眼身后，便跌下了悬崖。

　　花美娘想喊，却怎么也喊不出声音，她无意识的将手指塞进了嘴里，十根手指都被咬出了血。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边终于安静了下去，她跌跌撞撞爬出来，手里抓住一片衣角，她想哭却是连一滴眼泪也没有。

　　她在山崖下找了三天三夜，始终没有白云飞的影子，即使是尸体也找不见了。

　　花美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也许他还活着，很快就回来了。

　　她一个人留在豹头山，掩埋了那些兄弟们的尸体，就搭了一座棚子住下来。

　　这一住就是一年，她没有等到白云飞回来，连午夜梦回也没能够再见上他一面。

　　后来她下了山，想到他说过他的家乡，她便在他的家乡开了酒馆。

　　...她始终在等一个人，一等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后，一场大火燃烧了她所有的等待，一生能有几个二十年。

　　...她的希望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