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脚下不时伸出厉鬼的抓手,但经此绝出逢生,少年们心性一时间都有或多或少的成长,倒也没有出多大的差子,一行人撤回一楼厅内,上层不时传来坠落崩塌的声音,全部垮塌只是时间问题,修士们一边御敌一面寻思如何脱困。
定然是不能冒然出去的,灰雾茫茫,鬼影渺渺,只会更难应对,最好的当是一切都在红楼中了结。不知什么时候,木杞凑了过来,道:“前辈,能不能透露一下,方才您是如何破的界?”
若负声看他一眼,道:“想知道?”
木杞迫切道:“想!”
在他以为若负声一定会告诉他时,却见她微微一笑:“那你就想着吧。”
“……”木杞如遭雷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曲星河冷眼旁观,扯扯嘴角,他早就对若负声的习性习以为常。
木枫一手执剑,一手耍拂尘,得空胳膊肘一拐木杞:“嘿,你小子之前不是还很怕她吗?怎么还敢凑上来了?”
木杞回过神,诚实道:“我也不知道。”
木枫得意洋洋道:“我就说她不是坏人吧!”
说话间,轰隆轰隆声音越来越噪,说明上方塌陷已经逐渐逼近。所有人当属曲星河最为勤恳,仿佛赌着一口气要把所有人比下去,若负声心道这曲麓和容钰在某一方面还真是很像,那就是要强,一旦发觉自己哪里不如别人了,就会心里蚂蚁爬似的,各种看人不顺眼。
其实京陵也是有小试的,不过不似登瀛一月一回月试那般频繁,也达不到会稽赵氏一季一回,京陵逢半年才会有一次小试,并且所试类目只有枪剑箭。
当年她初入京陵,一切都极为新鲜,源于幼时经历,她习惯表现得好来讨人欢喜,可是没过多久,她就知道她做错了。第一回小试,她想拿个第一让容祁开心,可本来容钰就格外讨厌她,觉得她抢走了她父母的关注,现在连第一也要抢,她便更加嫌恶她。嫌恶到寒冬二月把她按在冰寒刺骨的水缸里,其实她很怕冰水,因为她曾为了躲避邪祟,而躲在寒渊里整整三天,但更怕别人讨厌她,会再把她关起来,所以当容钥问她冷不冷时,她咬着牙说不冷,一点儿都不冷。
后来的事记不清了,大约是浑身滚烫,浑浑噩噩反反复复过了半个多月。
如今回想到过去,她反倒觉得挺怀恋的。她给曲星河使了个眼色,曲星河会意,假杀厉鬼,半遮半掩挡住她。若负声半蹲下来,伸手一招,飞出一只誓生蝶钻入云枝年眉心。
曲星河在一旁看着,虽然知道她必然不会害公子,却还是忍不住问:“你在干什么?”话音刚落,云枝年就猛地睁开眼,咳出一口浊血,脸色缓和红润不少,他舒了两口气,就要持剑再出,若负声按住他:“别动,你体内有我的宝宝。”
云枝年闻言,蓦地一僵,曲星河也愣住了,极慢地顿住动作,转过头:“你,的,宝,宝?”四个字一字一句说得极为艰难。
若负声得意洋洋道:“哦,我的誓生蝶,这个名字起的怎么样?”
亲亲,宝宝,曲星河憋了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索性不理她,专心应对厉鬼。
云枝年舒了口气,正要说话,若负声忽然食指轻点在他的眉心,食指离开时,一缕混着死气的红烟骤然抽飘出来,云枝年徒劳地眨了眨眼,身形一晃,昏厥过去。
曲星河一愣:“公,公子他……”
“好得很,”若负声摊开手,看着手中吸食了死气奄奄一息的誓生蝶:“就是我的宝宝不太好。”
曲星河脑门上青筋一抽,一刀把一只邪灵斩成两截:“我说,你能不能换个名字!?”
若负声道:“怎么了?不好听吗?”
曲星河道:“你觉得呢!”
木杞听了一半,凑过来,道:“我觉得还不错啊!又简单又好记!”
曲星河额角青筋崩起,若负声如觅知音,对木杞印象大为改观,不吝啬赞道:“真的,我觉得你眼光特别好,以后一定能像玄迟一样名扬九州!”
“真的吗!”木杞满脸激动。
“呵”曲星河心底冷笑一声,臭小子,看你要是知道自己面前对你笑的是谁,还能不能笑得这么开心!
木杞满眼好奇道:“前辈,为什么您能一直直呼雪华仙君姓名,你们是不是很熟?怎么认识的?”
听木杞提到玄悲邻,若负声忽然有些担心,不知他有没有吃亏。木枫挤过来,道:“你们在聊什么?带我听一个呗。”
听他们胡扯一通,曲星河忍无可忍,指指上面:“你们怎么想到怎么除这些邪灵了吗?”
木杞面上不显,心里却一直在暗急,此刻略有几分恹恹。
“嘘——”若负声忽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自然道长在说话。”
然而她听了两句,满是文绉绉的谦词雅句,酸得她牙疼,便闭耳不理了,待那嗡嗡声音消停下来,她问木杞:“那老东西说什么?”
木杞一呆:“……老、老东西?”
若负声不耐道:“我问他说什么?”
木杞又是一呆:“你方才没听吗?”明明叫他们噤声的就是她呀……
若负声眼角一抽,噎得说不出话来,她问一句,她反问一句,答案还问不出来。
曲星河见若负声吃憋,心底快意,哪里会回答,倒是一直老老实实守在云枝年另一边的叶轩逸回道:“道长说一会他会动用炎灵符,叫大家留神躲避。”
炎灵符属于上品灵符,需要吟咒,消耗的灵气极大,一般修士承受不起,同样的它杀伤力也极大。听闻上一回仙门中有人动用此符还是青源道长在浪人坡,小半个山头草木都化为一层焦黑的齑粉。
若负声哦了一声,毫不意外,道:“老东西终于舍得拿出来了。”
听她这么一说,曲星河道:“你早知道她还留了一手?”
若负声道:“这老头儿谨慎惜命是出了名的,你看他的左手,是不是拢在袖子里?那只手肯定捏着遁地符。这种人出门肯定带上一堆上品法器符箓,你信不信再多来一堆恶鬼凶尸,他都能全身而退?”
曲星河道:“你如何肯定那里捏着遁地符?”
若负声倏然捏着木杞的左腕一扯,“哎呦!”木杞冷不妨蒙此一劫,低叫一声,一张符箓从袖口飘下来。
正是遁地符。
曲星河:“……”
若负声道:“看见了吧!有其师必有其徒。”
木杞脸颊一赤,道:“师父说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若负声道:“你师父说得很有道理。”
她说的很诚恳,木杞却仍是十分不好意思。
曲星河道:“阵布好了。”
几人闻言都凝目去看,偌大的厅堂正中,白须老道盘膝而坐,四方围着六名道徒,一道冉冉的金光从他平摊托起的掌心散开,这时众人才留意到那张从掌心渐渐升起的符箓,如同一轮圆日,散发着刺目逼人的光。
木杞脸色一变,大喝道:“跑!”
众人纷纷往外跑去,若负声弯下腰,把云枝年往肩上一扛,头一转,见所有人都齐刷刷望过来,她摸摸下巴,暗想:难道方才她动作太不雅了?
“这位……前辈,”一名修士干咳一声,指了指紧闭的木门,所有人都期盼地看过来。
这时若负声才明白他们什么意思,道:“退开。”
这回其实不用她出言,众人已经自觉空出一条路来,若负声稳稳托住背上的人,大步流星上前,不待她动手,木门忽然被人从外破开,得亏她反应迅速闪至一旁,这才没被横飞的碎木波及,她睨了一眼地上四分五裂的门尸,心道:“这可比我弄的碎得多了。”
稀薄的烟尘中,一道人影缓缓踏进来,小渡叽叽叫两声,若负声便知道来者是谁。
玄悲邻目不斜视,径直向若负声走过来,待看清她以何种姿势扛着云枝年的,眉尖微蹙,淡淡往曲星河那里看了一眼。
曲星河被那一眼看得心中犯怵,浑身一哆嗦,慌忙把阿和推给叶轩逸,上前几步从若负声手中把云枝年接了过去。
既然玄悲邻赶到了,炎灵符便没有动用的必要,华潋刀天生克尽一切邪祟恶灵,不多时就把原先叫人颇为头疼的厉鬼们斩得溃散逃逸,众人守在四八方处理妄图逃跑的厉鬼。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小辈们忍不住抱作一团欢呼起来,由自然道长带头,一拥而出。
此刻鸦城里的灰雾几乎散了个一干二净,众人走到院外,街道车水马龙,游人如织,肩挑重担的货郎叫卖着,文人在桥上吟诵,茶楼人声鼎沸,小孩哭闹着,河畔灯影摇曳,赤色新月高悬。
众人立在人山人海的街中心,举目四顾,如同一场繁华空寂的梦幻。
木枫看到前方款款走来一名女子,目光在女子袅娜娉婷的身姿滑过,涨红了脸主动招呼道:“你,你好!”
那名女子却恍如未闻,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悠悠走远了。
曲星河也伸手去拍与他擦肩而过之人,手掌却径直穿过了那人的身体。
木杞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木枫奇道:“你想到什么了?”
木杞道:“史载中有提到过,鬼城诞生的源头其实是活在鬼心中的城,我一直不解其意。”
虚幻的景致渐渐褪色,最后变得透明,破坏萧条的本貌祼露出来,城内大小屋楼以红楼为轴心呈花开状铺呈开来,鳞次栉比,但墙漆的褪色,屋瓦缺损塌陷,商匾地标断裂一地,与之前盛景成对照,令人无状感慨。
若负声道:“玄迟,你追到人没有?看清长什么……”她这才注意到玄悲邻手中还有一柄红伞,她接过来在地上敲了敲,道:“原来是这个声音,伞主人呢?”
玄悲邻微微摇头,他到的时候地上只有一把红伞。若负声道:“对了,还有亲亲,它还在城外,也不知道有没有受什么影响,是不是吓跑了?”
玄悲邻道:“我去找。”说着,就独自穿过街巷往城外而去。一行人也有说有笑浩浩荡荡往城门走,若负声掂掂红伞略有些遗憾,道:“既然她敢扒人皮囊怎的就不敢出来露脸呢?纵虎归山,万一又出来害人呢?”
曲星河白她一眼,一句点破:“我看你是想看看她长得什么样吧!”
若负声立刻换了张笑脸:“这都被你猜中了!”
曲星河嗤道:“你什么禀性我还不……”
“轰轰隆——”红楼再度坍塌,粉屑四溅,尘埃飞扬。然而一切还没有停止,地裂从红楼旧扯开始扩散,蛛网般向外幅呈。
叶轩逸高声道:“地陷了!快离开这里!”
木枫惊喜道:“可以御剑了!”
众修士纷纷御剑上天,曲星河刚扶着云枝年御起飞剑,见若负声忽然抬步往红楼那奔去,一时又惊又怒:“你回来!你做什么!不要命了么!你——”
若负声向后虚虚摆了摆手,非但没有回头,反而步伐越迈越快,到后来拔腿狂奔。
叶轩逸晕晕乎乎道:“师兄,她是不是跑错方向了?”
曲星河怒骂道:“这个疯子!疯子!”
情况不允许他们踌躇不决,地裂眨眼间延伸到几人脚下,曲星河托扶着云枝年,御着恨情腾空起来。不用仔细找,他一眼就看到一个红色人影在崩裂下陷的石块间穿行,一时又是惊骇掀过了头顶。
脚下碎得四分五裂的地面不知什么时候会再裂开来,若负声不敢踩实,每一步都是虚虚踏着,没跑几步,红楼慢慢陷落下去,她脚下也倏然下陷,四处景致在骤然抬升,地石从高处如雨般纷纷凌落下来。
曲星河蹙着眉,看着看着就发现红楼下似有一道模糊不清的郁深色光透出来,随着地动,那东西渐渐裸露出来,它大半身子封在泥石之中,碎石草屑从它光滑的表面滑过,裸露出来的一角肖似玉石之色,其中蕴藏的光芒却是玉石不能散发出来的亮眼夺目。
叶轩逸飞在三清一侧,显然也注意到了那蹊跷之物,缓缓道:“这东西有些眼熟……”
“是鸦石岭!”木杞斩钉截铁道:“这是那里特有的石头!”
木枫喃喃道:“鸦城,鸦石岭,听名字怎么也不像巧合。”
红楼废墟连同那块石头飞快陷落,花树小桥,和临近的房屋下陷最快,一道巨大幅宽的鸿沟横在若负声面前,她顿了顿,骤然纵身一跃,竟是想要横跨过去。
叶轩逸惊慌失措:“她不要命了吗!”
曲星河的神色也在一瞬间铁青,近乎扭曲在一起。
几乎在若负声跃过鸿沟,前脚踏在红楼废墟上的那一刻,如同最后一颗稻草,废墟倏然崩裂了,若负声脚下一空,骤然往下摔去。
半空中,少年们惊叫此起彼伏。
曲星河青着脸对叶轩逸道:“你过来,照顾一下公子,我去把她捞回来。”
叶轩逸头还没点下去,就木杞惊叫道:“晚了!晚了!完了!”
闻言,曲星河霎时扭过头,只见若负声不知什么时候把那块石头抢抱在怀中,四面八方泥石崩土倏然宛如大浪一般往中间倾斜,直直向她打来。
不过眨眼之间,就要被湮没在一片泥海乱石之中。
曲星河一颗心霎时间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