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后,玄律寻上门来归还小渡,看得出他是刻意避开玄悲邻,趁玄悲邻上街买吃食才登门拜访。近半年不见,小渡圆滚滚膘肥了一圈,若负声沉甸甸地接过来,看出玄律欲言又止,知他有话要说,正巧她也有话要问,那日明忘龄的话一直卡在她的心口,上不来下不去。
听了若负声的疑问,玄律沉默片刻,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玄律带她去的地方是桃叶渡一片风景秀美的坟地,只是再秀美也只是相对而言,云迷雾照,阴风惨惨,寒鸦凄切,野坟地旁该有的氛围一点也没少。
不过,最吸引目光的还是歪七倒八的乱石碑和桃树上,居然怵目惊心地贴满了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招灵符纸。看着似曾相识的场景,若负声恍然想起,无名崖那日……她的确是死了的。
玄律看看她的脸色,道:“看来你想起来了。”
若负声手扶住桃树干,揉了揉眉心,道:“到底怎么回事……玄迟,玄迟他到底做了什么?”
玄律道:“少宫主没有告诉你对吗?也对,他怎么可能告诉你……连你快醒了,他也不敢守在身边怕引生疑倪。”
顿了顿,他道:“若姑娘,那日,你血洗崇光殿看似风光无比,一战成名,实际伤有多重不必我说吧?外伤都还好说,没有伤到要紧之处,妖气从丹田逆流到四肢百骸,筋骨心脉都几乎摧毁了一遍,即便是我也没有办法,但少宫主不相信也不愿相信,硬生生用灵力把你体内流窜的妖气压制下来。”
若负声低声道:“我知道。”
“同为修仙人,你也该知道举动有多冒险,可他宁可耗百倍千倍灵气心血走远路迂回着小心翼翼摸索试探,就是生怕旦凡不小心把你的筋脉弄废了,这一折腾就是十天九夜不曾合眼,就是灵气再多也禁不起这么不要命的消耗法!何况谁都清楚,即使投入了全部心神,结果仍然不好说。”
“我们这些人轮番劝他,甚至是融月道君也看不过眼劝阻他,少宫主却谁都不理会,一意孤行,干脆撑起结界把我们隔在外面。你知道吗?少宫主从小就不服输,怎么苦怎么累都会硬撑,腰板永远挺得笔直不显疲态,不让外人落了话柄,可是那一日,到最后你是恢复正常了,少宫主却连站都要人搀扶,不是万不得已,少宫主怎会……怎会示弱于人前!”话说到这里玄律已有愠色,他强自克制情绪,低低地道:“我们破界而入时,你睁着眼神情恍惚地坐在席子上,少宫主正握着你的手轻声说话,他在对你说过去的事,试图唤醒你的神智,他的嘴唇全都是血茧,一道又一道,模糊不清,但他还在不停地说,巴望你能听见。后来,你说‘天地不容我’,少宫主说‘天地不容你,我容你,’就这样,一遍又一遍。”
若负声红着眼眶,哑着嗓子道:“我不记得了……我一直以为是云氏医师把我……”
“你伤成那个样子,谁能救你?谁能像少宫主一样不要命地救你?”玄律话锋一转,道:“若姑娘,知道少宫主什么会被召回去吗?”
若负声想起来,容氏险被灭门时玄悲邻的确不在九州,她道:“为什么?”
玄律一字一句道:“因为你。”
“七年前你可曾毁坏过一本手记?”
若负声睁大眼睛。
玄律道:“那本手记意义非凡,宫主发觉此事勃然大怒,少宫主却执意一力担责,坚持是他保管不力。得知你在独闯崇光殿,少宫主不顾罚期未尽,就心慌意乱地赶过去。”
他摇摇头道:“后来你醒了,少宫主尚未恢复。即使你双目失明看不见,他也不想以狼狈不堪的模样出现在你面前,而当他摇摇晃晃勉强能御剑的时候,就拖着疲惫不堪灵气枯竭的身体迫不及待飞回九最城去求族中阎医圣手医治你的眼睛,生怕耽搁了你的伤情。我从未见过少宫主听声下气地这么恳求过人,强撑着在阎医圣手门口一跪就是七日,风雨无阻。就是这样,还不忘托人到京陵把小狐狸送你身边,每日安排留在登瀛的玄氏弟子去街上搜罗你喜欢的玩意儿托云氏下人带给你,可你呢!只得一个“哦”字,看不顺眼不喜欢就扔了!”
若负声五指死死抠在树干上,红着眼喉咙干哑到发不出声音。玄律摇摇头,道:“好不容易熬到阎医圣手松口了,风声传到本家宫主耳中,你该知道宫主有多恼怒吧!先是质问再是训斥,少宫主从头到尾只有一句话:与她无关,一切皆我自愿为之。少宫主作为表率,一向敬重长辈,莫说行为出格,就是言语顶撞都从未有过,但他却为了你,不仅违逆祖训驳斥宫主,在宫主说了一句气话言及要把你诛杀于刀下时,少宫主居然卸刀相向!”
“你落崖的事传到少宫主那里时,他正跪在自来殿正门前乞求宫主放阎医圣手出宫,一听闻你寻仇出事,生死不知,他就谁都看不到了,什么规矩都抛之不顾了,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日夜兼程到你落崖的地方来来回回寻找,所有人反复告诉他你死了,他就是不信,每一片草丛,每一块河滩泥地他都一一走过,直到在芦苇荡里把你的尸体捞起来,我们都以为一切都该结束了,可是少宫主却说他知道你的魂魄会在哪里。”
若负声看了看四周,玄律道:“这些招灵符,都是少宫主贴上去的,他说你一定会回桃叶渡,那里是你的家,你最喜欢的地方,他还说你就算选坟地,也会选有桃树的,风景颇佳的坟地。”若负声忍不住闭了闭眼,玄律道:“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正坐在桃枝上发呆,把你的魂渡入身体后,少宫主就带你回到九最城,跪在自来殿前用华潋剜出了自己的肋骨!”
若负声慢慢蹲下身,抱住头,玄律咬牙道:“剔骨除族……少宫主竟是要做到这一步!宫主虽没有见他,在殿内听闻这事,怒火攻心硬生生气晕了过去。之后,少宫主在正殿前磕足了二十四个响头,提着刀擒着阎医圣手带你离开了,你的眼睛就是这么换过来的。”
“换!?”若负声猛地抬起头,道:“换?什么意思!”
玄律抿了抿唇,没有说话。若负声扑上前,拽住他,血红着眼睛道:“说清楚!!”
玄律轻声道:“其实,你已经想到了不是吗?”
若负声身形晃了晃,抖着手放开他,扶住树干,道:“玄迟,玄迟现在的眼睛……”
玄律道:“义眼,虽不如从前,却可以辨认近物。”
若负声脑中一片嗡然,一字一句喃喃道:“辨……认……近……物……”她指尖抽了抽,感到脸颊边有湿湿的水淌下来,以为是血,抬腕抹了一把,滚烫的是泪,不是血。
“既便那时你……颇为人诟病,面临清算,少宫主也不想与你陌路,不问是非曲直,都想与你站在一起。在他眼中是与非对与错,都是你,都关乎与你。少宫主为你做的,说的,原因为何,我们都懂,宫主过来人,不可能不懂,就是因为懂他才痛心疾首难以介怀,毕竟少宫主打小就乖巧懂事,看出宫主对他父母之事讳莫如深,他就不提,给他什么任务他都要做到最好。一时如此,一生本该如此。出身名门,从小意气风发,一帆风顺,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堪为九州表率,可自打遇上了你,少宫主行端表正的康庄大道硬生生被辟出了一条岔路,你让,你让宫主情何以堪,叫他如何接受。”
“我说这些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觉得,有些事,你一定要知道,也应该知道。”
不知何时,玄律背身离开了。
足音渐渐,从远方而来,若负声回过头,侧目望去,玄悲邻就站在树下,一如初见,年少时那个白衣少年,站在郁青葱茏的梨树下,白衣皑皑,一尘不染。
饶幸?这世上何来什么饶幸之事啊。不过是,你赠我一个笑,我还你一丈光。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