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负声手中不紧不慢转着了邪,刀光如练,她步步靠近,五指一紧,正欲出手,耳边嘈嘈杂杂,却清晰辨出云枝年焦急的声音:“若绝,住手!”
原本对准几人颈项的刀尖临时一转,台下众人只见红衣女子动作极快,唰唰两刀,台上一众伶人衣带顿时齐齐散落下来,个个袒胸露怀,尴尬不已。
伶人们遮上掩下,羞不自禁,正欲往后场奔逃,一柄晶莹剔透,璀璨明亮的短刃横在面前,他们浑身一抖,慢慢后退,不敢再动,酒楼伙计也一个个缩在墙角,没有一个胆敢出声。大堂乱成一片,人们惶惶不安四处奔逃,还有刻意借机逃单的,掌柜趴在地上欲哭无泪。
若负声转过脸,冲抱成一团的伶人们微微一笑,了邪横贴在“风云王”的脸侧,乌沉凝黑的刀身与苍白可笑的脸形成鲜明对比。她好言道:“你别怕,欸,别抖呀,你一抖,这脸可就要破相了。”
“风云王”不见先前在台上神气活现的模样,听了若负声的话,他双腿颤抖,兢兢战战地喃喃自语道:“我……我我不抖。”
与此同时,云枝年和曲星河赶到了,曲星河拔剑喝道:“若绝,你住手!”
玄悲邻挡在二人身前,云枝年过不去,为难道:“雪华仙君。”
玄悲邻道:“她有分寸。”
听见身后的对峙,若负声并未回头,刀面亲腻腻“风云王”的脸侧轻轻拍了拍,笑道:“最后那出不好听,下回别唱了。”
伶人们抖着嘴皮,哆哆嗦嗦连连应喏。
若负声弹刀回鞘,直起身,敛笑斥道:“滚!”
伶人如蒙大赦,争先恐后捂着衣衫一溜烟跑了,连散乱一地的道具都顾不上捡。
云枝年留了一枚银子在桌上,叹道:“你何必为难他们?”
了邪在手中漂亮地转出一道红圈,收还入鞘,若负声往酒楼外走,闻言失笑道:“这叫为难?我还没有断他们一只手。”
曲星河听她语气冷漠,道:“还在置气?”
若负声反问道:“我不该生气?”
曲星河蹙眉道:“你也知道那些唱词不是他们写的,他们只是出来为了生计讨口饭。”
若负声笑了:“我没说他们有错,这世上哪有真正的对错是非?世无对错,唯有强弱。恰恰因为我比他们强才能恣意妄为,难道因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处于弱势,去演这种颠倒黑白的东西,我就要包容体谅他们?”
“说我仗势欺人也好,自私自利也罢,在我看来,发生在我身上的任何事都是顶天大事。说实话吧,如果不是你们阻止,我刚才已经把他们头都砍下来了。”
没有人怀疑她话中的真实性,曲星河顿时回忆起玉女镇豆豆家满院尸首,咬牙道:“丧心病狂。”
云枝年也不知如何相劝,连连摇头叹息。
回到客栈,若负声上了楼,关了门,转过身,背靠在门上,双手插进头发用力揉了揉,心道:“怎么这么沉不住气,不过就是一句唱词,就是旁人当真了又怎么样?他们囔囔两句,还能少一块肉不成?现在倒好,又弄得这么尴尬。还好明天分开后,也要过几天才能见。”
这时,背后门被轻敲两下,她想不出谁会来找她,拉开门,居然是玄悲邻。
屋内灯光映出他深深浅浅的轮廓,平日里冷漠的眉目生出柔和了几分的错觉,若负声捋捋头发,道:“玄迟,你有什么事吗?”
玄悲邻目光淡淡落在她发上,停了一瞬,又轻轻移开,道:“喝酒吗?”
若负声瞧了瞧他的脸色,心中蹊跷:“过去玄迟不是不喜欢她饮酒作乐吗?”她道:“酒?你有?”
玄悲邻展开负于背后的手,两只花纹精致的瓷坛映入眼帘,若负声把他迎进来,取了两只酒盏。玄悲邻在案边坐下,阻止她道:“我不必。”
若负声也不坚持,干脆弃了酒盏,拍开坛塞,对嘴灌了两口。玄悲邻正襟端坐在案边,手侧摆着一张梨木小几,小几上置着一套青瓷茶具,华潋静静躺在一旁,若负声随便伸手就能够到,她也的确这么做了,探指碰了碰冰冷的刀尖,指尖滑过刀鞘,落在穗子上,慢悠悠卷了几圈,神色有几分怔松。
这刀穗,那时在东风城她就隐约觉得在哪见过,她当时还心道:“也不知哪个没皮没脸之人送的廉价低劣之物,玄迟居然当真郑重其事挂上了。”
如今苍雷贯体豁然开朗,她忽然一拍大腿,连酒都不喝了,因为她万般羞愧地发觉这……好像是她送的。
其实说送也算不上,倒不如说是看玄悲邻总板着冷淡矜傲的脸,一幅一本正经,少年老成的模样,故意膈应他惹他生气。
话还要从云枝年那头说起,最初听闻云枝年的时候,两人并不相识,但她一早听说云氏这一代有个叫云枝年的自小才姿出众,天赋过人的“完美弟子”。待人接物谦和端方,均让人挑不出半分错来,堪称完美,旁人俱是赞誉有加。
然而越是完美之人,背后的瑕疵越是会被有心之人放大,然云枝年唯一能让人说三道四的唯有她的身世。看似风光限,前程似锦的云枝年其实是个孤儿。云守义当年一眼看出这孩子的天姿卓绝,事实也没让他失望,云枝年成为最令她骄傲的门生,无论品性,修为,仪态,严苛如他也无可挑剔。
若负声起初听到这些并不以为意,云枝年之事关她屁事?八杆子打不着的人,她断不可能为了他出头。何况那些修士便是议论两句,又没吃她家的米,她何苦去管这档子破事。
后来子午庄焚尸案闹得轰轰烈烈,东风城陶氏旁系弟子杀人焚尸嫁祸给邪灵,若负声跟着容祁在那里见到了执箫负剑脸庞清涩的云枝年。
那时当年云枝年还是个少年,通身继承了云氏温和清雅的气质,让人一见便忍不住亲近,而且并不如其他人一般,因她结不成丹,就认为她跟来就是拖累。在素不相识,行同陌路的情况下,帮她说过几次话,两人因此结识后,互引为知己。
直到子午庄焚尸案水落石出,云枝年名声大臊,再每逢拈酸之徒在背后评头论足,妄议是非,若负声都会上前理论一番,多半人暗骂一句“多管闲事”便悻悻散了,也有自恃过高,不嫌事大的,两人打一架。再后来云枝年声名远播,美誉名满天下,让人望尘莫及,这类不和谐的议论也渐渐被人忘在脑后。
但可以说若负声的少年时狗嫌众厌种种不好听的名声,全是因容钰和云枝年才闯出来的。
她尤记得那日在外历练,几名散修明明刚被云枝年救下,前一刻感激涕零,后一刻却在背后嘴碎,大抵是说一个不知生父生母生辰的人神气什么。她正欲上前教训一翻,忽地眼角一抹亮色,原来融月道君去而复返,正立在不远处一株花树下,一尘不染,兰衣飘飘,显然是听见了,但他目光平静,毫无波澜,静静听了片刻,一言不发,并未惊扰任何人,沉默退开了。
悄悄地,除了若负声,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莫名的,她只觉鼻头一酸,眼眶发热。
她追上去想安慰他,又不如从何安慰起,最后回桃叶渡趴在桌案上思索了半天,心想:“现在找生父生母实在不太现实,融月道君不知生辰,一定从来没有收到礼物,那倒不如给他送件礼物。”
可她一穷二白,之前钱全拿去买话本子了,桃叶渡小贩那里还欠了一屁股债,她苦思冥想,左思右想,前思后想,也不想不出什么门道,翻箱倒柜也没出能找一丁点可用的东西。后来容昭他们给她出主意,每逢各家讲演盛会都会奖励表现优秀的修士一些仙芝玉石绫罗锦锻。
那年清秋秋月会江洲射巫鸢,她名列第一,拿了奖品为云枝年做了礼物,剩下的边角料则做了条剑穗,本是自己用的,后来历练遇见玄悲邻,想着他半辈子恐怕都没接受过旁人剩下的东西,便刻意送他惹他生气,现在回想起来也是幼稚得很。
若负声顿了顿,吁了一口浊气,放下华潋,随口道:“你没扔啊?”
玄悲邻道:“没有。”
若负声忽然来了兴趣,道:“为什么?我记得当时你听见它的来历脸顿时就拉下来了,还以为你早就把它扔了。”
“确有其事?”
听他言语中充斥着浓浓的疑惑不信,若负声解释道:“哦,也不算很明显,但和你平时不悦的神情比起来还是幅度更大一些。”
这话说来,再没有人比她更有权威和说服力了。毕竟能频繁见到玄悲邻生气的人实在不多。
沉默片刻,玄悲邻道:“伤势如何?”
若负声一口饮尽坛中酒,笑道:“小伤,无碍,你不说我都忘了。”
话音未落,玄悲邻探手按住她的一条手臂,手指搭在脉上,修士对脉门看得极重,非父母血亲医师等不予示人,何况若负声身份敏感,不知多少人想置她于死地后快,但如今被人牢牢按住脉门,她却毫无惧怕忧虑之色,任由磅礴而陌生的灵力顺着脉门小心翼翼探入,沿着血脉筋络慢慢延伸。探脉本就是劳神费时的活动,即便出力的不是她,若负声一动不动也觉得无聊得很,起初还能勉强保持坐姿,到后来干脆趴在席子上,百无聊赖中,她顺手摸了摸乾坤囊,想摸出件小玩意打发时间,结果手一探,摸到一片凹陷之处。
她“咦”了一声,从乾坤囊里掏出一个斗笠,下面还连着一个瘪了一角的纸灯笼。若负声把它转了个面,两人便对上了纸灯笼上绘着的画,用墨笔粗糙勾勒出五官,眼睛是两滴墨点,鼻若长蛇,咧着张血盆大口,脸颊用笔尖勾出两个圈,勉勉强强看出是张人脸。
她顿时认出这是个什么玩意了,可不就是当年瑶光城她作弄容钰的杰作么?
玄悲邻道:“这是?”
若负声答道:“容钰。”
“……”
刚好检查完毕,玄悲邻收回手,道:“给我看看。”
若负声把手中的玩意递给他,自鸣得意道:“画得很传神吧?”
玄悲邻默然不语,若负声打了一盆水洗了洗脸,用白布擦干后,坐回席上,等了又等,玄悲邻仍是神色沉凝地看着掌中之物,时间一长,她看出不对劲来,奇道:“有什么不对?”
须臾,玄悲邻道:“这个斗笠,从何而来?”
若负声将三言两语将瑶光城之事说了,道:“怎么,这个斗笠是邪物?”
玄悲邻沉吟,半响微微摇头:“不好说。”
若负声略微意外,她还是开天劈地头一遭听玄悲邻这般评价,轻轻吁了一口气道:“伤人吗?”
玄悲邻道:“残魄。”
若负声道:“这上面附了残魄?”
玄悲邻颔首:“是。”
若负声蹙眉正色道:“容钰一向对残魂残魄辨识度很强,经过她的手,上面有残魄她不可能无动于衷……对了,我们争抢过,斗笠和纸笼都从楼上落到后院,也许也有人动了手脚。”
见玄悲邻深思不语,若负声将它取回手中,一手按着斗笠,一手将纸笼取下,二者分离,她先是把纸笼收回乾坤囊,紧接着,持着斗笠细细打量把玩起来。
斗笠上方下圆,上窄下宽,顶部四方四角,箬条缜密,纹理端正。内腔中空,空出一块,底部却没有系带。
“横看竖看,怎么看……”若负声语气一吊,玄悲邻抬起眼帘,她才继续道:“都是个很正常的斗笠。”
“玄迟,你看,这东西没有戾气,没有杀气,没有怨气,亦没有死气,应该不是用来害人的……”说着,她话没说完,就将斗笠往头上一扣。
玄悲邻眉目一凛,想阻止已是为时晚矣,只见若负声头刚一戴上斗笠,就合上双眼,直挺挺向后倒去,连椅子倒下发出“砰”一声都浑然不觉。玄悲邻抱起若负声,稳稳心神,急走几步,将床榻上杂七杂八的东西扫落在地,把她放平躺下来,拉过被子盖过身体,手指搭上若负声的手腕,探得脉象平稳,只是昏睡过去才移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