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负声是被一声尖叫惊醒的。
那惊叫刺耳又突兀,缠绵又亘长,着实集哭腔和尖嚎所长于一身,听得人浑身鸡皮疙瘩,毛骨悚然。
更兼之她一时睁不开眼,也不知她现下身处何地,只听出来颇为空茫,回音甚重,让这凄凉悲惨嚎叫愈发嘹亮动人。
不仅她被吓醒了,立刻就有人表达不满,道:“欸!你怎么总一惊一乍的?吓死个人了。”
“那里有鬼!有鬼藏在那里!”
紧接着,一阵脚步纷沓,若负声昏昏沉沉尚未睁开眼,就听见杂乱脚步声在她身边止住了,一只滚烫的手掌钳住她的下颔,左右转了转。过了一会儿,甩开了她,声音洪亮道:“哪有什么鬼?就是个人!”
公鸭嗓道:“死的还是活的?”
两根手指摸上了她的颈侧,探了探,先前那人肯定道:“活的。”
细声细气的男音道:“这人貌似连佩剑也不在身边,大概也是被夜鸠追赶,才逃到这里的。”
“看起来不像是那班世家弟子。”
“散了吧,散了吧。”
衣料磨擦,纷乱的足音再度响起来,事实上可能空间有限,没走几步那些声音就消失了,不远处噼里啪啦传来搁剑置物的声音,似乎有不少人在旁边坐了下来。
一人吁了口气,道:“唉,没想到这个夜鸠这么难缠,倒是我们低估了它。”
公鸭嗓道:“别提了,也不知道谁拍着胸脯保证手到擒来,绝无失手。”
女音道:“总归不过白来一趟。”
声如洪钟的男音道:“行了,都少说两句吧,多积攒点经验也是好的。现在当以养精蓄锐为上,什么事从这里出去后再说!”
此句一出,周围顿时安静下来,似乎在调息静养。但没过一会儿,又有人按捺不住,与旁边人窃窃私语道:“嘿,你听说没有!赵家要对姬家下手了,已经撕破脸皮了!”
“听说了,听说了!据说是为了一个女人,听说那女人美得天上有地下无,一下就把两位宗主迷倒了!”
“你哪来的乱七八糟的消息!还天上有地上无呢!我听说啊,是因为鬼铃在姬家手上。当年,法仙明重衍被五大家族率百家仙门诛于恶人谷,鬼铃就被姬家私自偷偷扣下了,如今赵家就是因为这个才跟姬家翻脸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尤其是“鬼铃”两字一出,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场面顿时一阵静默,半响,有人叹息:“百年前,六位先祖是何等交好,说声情同手足也不过分,这明重衍可真是个祸害!”
“大家族恩怨是非哪有表面那么简单?对外说是情同手足,你就信了?不过,这法仙明重衍是真祸害,那风云王若负声丧心病狂,死了便一了百了,没什么可操心的。这明重衍生时祸害一方,造出那么些邪门法器,死了留下来还引生这么些乱子,真是造孽呀。”
自风云王若负声在无名小山丘伏诛后,消息甚嚣尘上,转眼刮遍整个仙门百家,并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大家谈余饭后的资谈。把他做过的事扒了遍,扒到无甚可扒,甚至三岁小儿都能对风云王生平数如家珍。如今,终于有新的八卦的取而代之。
一人神秘兮兮道:“你们猜,这个光荣伟大的任务赵灵犀交给谁了?”
有人很快接道:“还能是谁?容家容朝歌呗!容家本就是赵家附庸,已经不是秘密了,何况之前容家险些遭到灭门,还是赵灵犀帮容家重建的,这么大的恩情,这么一把好刀,此时不用,还待何时?”
“那倒也是,赵家这一代全是草包,他有谁可用?哈哈!”
“嘘,这么说话!你不要命了!”
“怕甚!赵家一代不如一代了,真打起来,谁胜谁负,我看呐,玄得很!”
“我倒觉得未必,说到一代不如一代,姬氏真不比赵氏好到哪里去!听说姬家例代都是女子当家,女人嘛,大家都懂,何况听说姬家这代家主还养了十几个面首,男色女色,百无禁忌!实在荒唐!你们看这些年他姬家做过一件拿得出手的事嘛?还不是仰仗祖宗积业?赵灵犀想拿下来,应该问题不大。”
话音一落,传来一道响亮的拍膝声,女音高亢道:“怎么回事!你是瞧不起女人吗!”
“你是听不懂人话?我哪儿有这个意思!”
女修不依不饶,抽出随身法器就要揍人,众人连忙一面拉架,一面安抚,吵吵闹闹。
若负声本就神智昏昏,脑子里颇为麻木,周围七嘴八舌,纷纷扰扰的吵嚷声,嗡嗡响闹得她本就晕眩不清的脑子愈发昏沉。
忽然,一道厉喝盖过了众人的吵嚷:“都消停一点!你们难道这么急不可耐想把夜鸠引过来吗!行呀!反正到时候咱们一起死!黄泉路上继续吵继续闹!”
此句一出,众人似被掐住了喉咙,戛然而止,原本沸沸扬扬的场面霎时沉寂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有人继续交头接耳:“我觉得,最后这担子倒不一定落在容朝歌身上,毕竟她断了一臂不是吗?她堂兄长容清怎么看都更合适一些吧?”
“兄弟,你还不知道呢吧?容清失踪了!容朝歌前两天就已经继任宗主了。”
模模糊糊听到这句,若负声霎时间清醒了五分,勉力强打起微乎其微的精神听下去。
公鸭嗓追问道:“真的假的?怎么搞的?说清楚说清楚。”
“听说忘川那里出现了一条诡异无比的妖虫,当时孙氏子弟也在场,亲眼看见容清进了林子,一去不还……”
沙嗓的修士抚掌,兴灾乐祸道:“啧啧啧,还以为容家重建一番能时来运转,没想到还是这般倒霉!短短半年光家主就换了两个。这人呀,倒霉起来十匹马都拉不住!喝凉水都塞牙!”
“所以呀,这给大家族捧臭脚的活也不是好做的呀!”
众人纷纷压低声音笑起来。
忽然,女修声音充满奇怪,奇道:“弗衣,你在做什么?”
细声细气的男音似有些尴尬,在若负声两步远的地方响起来,道:“……我就看看她。”
女修撇撇嘴,不解道:“有什么好看的?”
“就好奇嘛……咦?她脸上涂的什么?像唱大戏似的。”随着热源逼近,一股臭气熏天的气息扑面而来,若负声原本半醒半昏,晕晕乎乎的神智倏然清醒大半。
伴随着这人在她脸侧吐气说话,耳垂传来一阵轻微拉扯的疼痛,她直觉抬手,握住了那人近在咫尺的手腕。
她刚刚苏醒,眼睛都睁不开,手下力道轻轻巧巧,虚浮无力,就是三岁小儿也能轻易挣脱。但事发突然,更兼之还是在做坏事,弗衣还是吓了一跳,膝盖一软,仰面一屁股摔在地上,若负声一下握不住他的手腕,桎梏也随之一下松了开来。
听到动静,有人问道:“怎么回事?”很快,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又再次围拢过来。
若负声刚缓缓睁开眼,朦朦胧胧看到一团模糊的人影,下一刻,她的肩膀被人用力推一把:“你装什么死!既然醒着,刚才怎么不出声!”
这突如其来的一推毫不留情,她的脑门“碰”一声撞到石角,尖锐的疼痛一下就让她彻彻底底清醒过来,心里恍惚地想:果真好人不常命,祸害遗千年,原来真的不是做梦,她居然还没死成。
被推倒在地,她干脆顺势半死不活地躺平在地上,也不急着起来了。
她心底还是有些不敢置信,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随之而来的还有疑惑,既然不是梦,她本该瞎了的眼睛怎么又复明了?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这是哪?这些人又是谁?
她还没用不太清楚的脑袋,想出个所以然,肩头又狠狠挨了一脚,那人声音明显比旁人高出一截,喝问道:“说!你这个疯子打哪来的!刚才为什么装死!是不是喜欢偷听?”
若负声用手肘支起上半身,摸了摸肩膀,神思不属地想:“不论这些人是谁,胆子倒是不小。”不过,也正因为这点微不足道的疼痛,提醒她当确确实实真真切切地还活着。
一阵铺天盖地狂喜从心坎涌了出来,她向来不拘束自己的情绪,一面拍地一面肆无忌惮地狂笑起来。
笑声用惊天动地,撼人神魂来形容也不为过,震得所有人魂飞天外,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若负声得空在大腿狠狠掐了一把,一股让人几乎落泪的酸意涌上心头,她笑得愈发热烈了。
笑着笑着,她的视线渐渐清明起来,原来她身处一个石窟,洞中光线很暗,这些修士人人手里提着灯笼,这才勉勉强强看清彼此的脸。
生着一张端正宽唇脸的人沉声问:“喂,你叫什么名字?”
喂?
你在喂谁?
若负声简直怀疑自己傻了疯了听错了,毕竟她的名号仙门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修士们多的是一听见就悚然不安,惶惶不可终日,这么被人称呼还真是开天劈地头一遭。
那人见她不答,又耐着性子问了一遍,若负声作恶欲又起,她忽然想看看这些人闻风丧胆,屁滚尿流的模样。
她扬起一个热烈无比,亲切无比的笑,露出两颗标志的虎牙,道:“我是若负声。”
这话一出,洞里窃窃私语戛然而止,众人面面相觑,大嗓门的又问一遍:“你说你叫什么?”
她又耐心重复一遍,道:“若负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短暂沉默后,人群蓦然爆发出一阵狂笑,一人对大嗓门挤眉弄眼:“你不是推了她一把,把她脑子磕坏了吧!”
大嗓门笑得喘不过气,边笑边揉肚子:“还真有可能!”
一人五官笑皱在一起,挤眉弄眼,唾沫横飞:“呸!你是风云王?我还是法仙呢!”
若负声生平最爱听人夸她,现在一听这几个名不见经传的散修都知晓自己,身份被置疑了也不生气,只美滋滋道:“怎么?我这么有名吗?”
人群里有人摇摇头,“她还真把自己当风云王了。”
公鸭嗓道:“你也不撒泡尿瞅瞅你那幅寒碜样儿,还风云王?我看疯子王还差不多。”
若负声眉毛忍不住抽了抽,还真有女修好心扔了一面铜镜给她:“姐妹儿,照照吧!”
她摸起来一看,对上一张几乎看不出五官的面孔,两个眼窝刷涂了腥鲜碧绿鲜艳的一层,伸手一摸,湿漉漉黏巴巴糊了一手,连带两颊双腮都淌满了这种液汁,翻个白眼,比个惨死的孤魂野鬼还要恐怖悚然。
古往今来杀人如麻,丧心病狂,受万人唾骂的人都是长得满脸横肉,凶神恶煞。但风云王不同,即便在场所有人没有人曾经见过风云王若负声,但都对她的三两事数如家珍,连带对她的样貌也略有耳闻——这位风云王生前虽然是个身量长不大的侏儒,但单看容貌却是雪玉玲珑,人见人爱。
其实若负声凶名远播,关心她样貌如何的反而不多。却架不住仙门中有尤好置评者,使用的辞藻华丽繁多冗杂,但究其中心,评价都是不径相同十分一致:“这个风云王,长得人样,却偏不爱干人事。”
这个“长得人样”还是因为她太过丧心病狂,十恶不赦,所以不便褒赞,生生拉低了评价。
难怪她先前被人认作是鬼,自称风云王,反引来他们的群嘲。
她怔怔看了半响,伸手在眼睑下抹了抹,这些液体细嗅气味还有几分熟悉,像是一种用过的草药,但她一时想不起来,也被镜里这张脸震得无心去细想,倒不是因为这张脸太瘆人,而是因为,这根本就不是她自己的脸!
这张脸的轮廓分明是个成年人!
她盯了半响,终于无法忍受,手一抖,把铜镜一掷,抹了一把脸,转头诚恳道:“对,我不是若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