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也是一具尸体。
四壁火把高悬,光线昏暗,赵澜之四肢像软绵绵的布偶一般垂下,若负声探手一摸,果然像泥一样软,没有摸到骨头。头颅诡异地弯折着,若负声抬起他的下巴,只见赵澜之面部皮下密密麻麻微微隆起,在无规无律地蠕动,许是若负声用力过大,几只白白胖胖的小虫从他的耳朵里滑了出来。
虫!
若负声头皮炸裂,大惊失色,三魂七魄齐飞,她霍然松手,飞快后退,胸膛上下剧烈起伏了一会儿才勉强定了定神。她猜测赵澜之内脏骨头都被这些虫子啃食干净了,她笃定这人定然与赵澜之甚至会稽赵氏有不共戴天,血海深仇,把赵灵犀带来这里,多半也是为了恫吓和折磨。
虽然平日在会稽赵氏仙府听讲,但她见到赵澜之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也是她头一回见到老头子如此狼狈的形容。
忽然,她感觉整个地面颤了一下。原本以为是错觉,紧接着,地面骤然频繁震颤起来。
若负声第一反应是地动,若是塌陷,石窟口被落石堵住,那可是活埋,不是闹着玩的。
她也顾不上赵澜之,三步并两步,掉头返回,正欲将赵灵犀扶起来,却发现被扶的人一点也不配合,浑身抖得可怕,双目瞠得老大,若负声急道:“大哥!动动你的尊臀,快起来!不然我可拖你了!”
赵灵犀哆嗦着嘴唇,恍如未闻,不等若负声拖她,就自己抱紧自己,蜷成一圈,唇色尽失,颤抖得愈发厉害了。若负声眉一挑,正想不管不顾把人拽起来,谁知手刚碰到肩膀,赵灵犀蓦地动作利索地把身子一缩,惊恐万状,声嘶力竭地大喝道:“后面!”
若负声也感觉到了,那震动并不是地动,倒像是地面被什么东西踩踏产生的联动。而且,那震感从远处转眼就来到了近前。
她还没来得及回头,一股炽热滚烫的蒸气从后扑来,喷在她的后颈上,烫得她浑身一抖。
赵灵犀瞪得圆溜的双眸霎时死死闭紧,满脸死灰绝望。
若负声感受着身后折磨人的喷吸,不敢轻举妄动,维持着半蹲的姿势,缓缓扭过头探看。
四壁火光如被风狠狠吹了一口,忽然熄灭,又再度燃起来。周遭突如其来陷入一片漆黑死寂,又骤然恢复亮堂。
而在这一灭一明中,咫尺之遥,一对黄澄澄,闪光发亮的铜镜格处鲜目。
它们贴得越来越近,越来越紧,若负声心口一沉,反手揪住赵灵犀飞快后退,刚刚退开,脚下又是猛然一震,一道黑魆魆类似粗鞭的东西兜头向二人砸来,来势汹汹,若负声听得风被撕裂的痛叫声,不敢托大,正要举刃相迎,但不妨赵灵犀闭着眼,死死抱住她握剑的手,力气之大,她一时挣脱不开。
眼见那滋滋作响的粗鞭瞬息即至,就要劈头甩在赵灵犀那张横肉纠结的脸上,情急之下,她只得把赵灵犀用力一推,赵灵犀立刻远远摔了出去。
而那条粗鞭,也结结实实落在她后背上。
五脏六腑仿佛移了个位,灭顶之痛倏然袭卷而来,若负声鼻尖霎时间充满腥湿的铁锈味,她模模糊糊感觉有种背部撕成两半的错觉,反手一摸,摸到一手黏糊糊的血。
咬牙忍了忍,到底把到嘴的怒骂死死卡在牙关。
一颗漆黑的硕大兽头曝在昏沈的光下,那两枚铜镜分明就是它斗大的眼珠,它正用眼睛凝神着两人。
这颗兽头肖似家犬,却又比一般狗大了不知多少。刚才抽过来的,就是它的奇长无比,坚硬而粗壮尾巴。而且再看它庞大的身躯,浑身隆起一块块肌肉,就像一只雄壮的公牛,本就不大的石室,多了一只妖兽,顿时更加逼仄狭小。
这不是一只普通的妖物,这也并不是若负声第一次见到它。
说起来,两人交情也不短浅。若负声见过它一声咆哮把人金丹活活震碎,见过它一爪把彪形大汉拍成肉泥,还见过它一头把数十人合抱粗的大树拦腰撞断。不过,它更喜欢的还是活生生把人的舌头咬断。
只不过,即便若负声看到外面一地尸体,也没想到它还活着,还在这里旧人重逢。
她抬起眸,对上那双铜镜般的牛眼。那绷成一条直线的兽瞳忽然涣散,兽口也略略张开,露出满口尖利细密的獠牙。
半天没听到声音,赵灵犀终于忍不住微微撩开眼皮,这么一看,他就看见那不知是什么的妖兽,缓缓扭过脖子,另半张罩在黑暗里的脸转过来,霎时间,一股森然寒意从他的脚跟疯狂流窜到背脊,四肢顿时僵硬,头皮轰然炸裂,他硬憋着一口气在嗓子眼,这才强忍着没失声尖叫出来。
匪夷所思的是,在犬头左侧多长出了一颗半透明的人头,五官是个清秀的少年。
看起来在闭目微笑。
若负声压低声音道:“找机会先走。”
不用她吩咐,赵灵犀也会趁机开溜,如果他的腿没问题,定然一早就逃跑了。此刻一听若负声这么说,不由尴尬道:“你忘了,我的腿……”断了。
若绝打断他道:“用爬的!”
忽无征兆,妖兽鼻翼吸翕两下,喷出两道炽热的鼻息,前肢骤然高高抬起,向二人砸来。
若负声一脚踢开赵灵犀,劈手一掷,了邪势如疾风向妖兽双眼飞掷而去。
妖兽霍然把眼一闭,看似柔软的眼皮硬比顽石精铁,两者相撞,火花四溅,金石之音悠悠在洞内回荡,毫无作用,宛如挠痒。
似乎在她嘲笑不自量力,妖兽又喷出一口气。
若负声接下弹飞回来的了邪,旋即飞身躲过见缝插针甩过来的铁尾。
妖兽狗头猛地一抬,弹身而起,向若负声扑咬过来。
一个追一个跑,石室阴冷的风吹拂在若负声反复撕裂的背后上,她的后衫本就黏腻的血和冷汗浸了个透,密密咸咸的疼,这寒风阴飙飙的似钻进骨子里,强自暗忍着才没有发出声音。
石室只余下妖兽吭哧吭哧的喷气,在寂静的洞里格外清晰。若负声一边躲避,一边寻找时机补上一击,妖兽皮毛之身,却硬得刀枪不入,不费吹灰之力就化解了攻势。
缠斗了好一会儿,妖兽似乎失了耐性,后爪一蹬,猛地张开血盆大口向若负声咬来。
庞大无比的黑影乍然兜头罩下,若负声举起了邪相迎,只听当一声,剑身与那交错锋利的血齿硬生生碰撞在一处。不待她手腕发力,大腿忽然一疼,腿弯霎时一软,死死咬住牙关,才勉强没有跪摔下来。
她抽空低头一看,大腿上中了一只金色袖镖,一看就是赵灵犀射的。
果然,赵灵犀哆哆嗦嗦,战战兢兢的声音遥遥传来:“我,我不是故意的……”
若负声强自忍下破口大骂,心道倒霉孩子还不如不帮忙。僵持之中,她转脸一看,只见赵灵犀拖着伤腿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洞口,方才那一镖也是扒在洞口射的。
想来是觉得自己能逃出升天,来了些气势,想找回些颜面,这才暗暗出手。可他平日里不学无术,只知闯祸惹事,仗势欺人,该出手的时候有手下助纣为虐,该打的人都有别人替她揍了,真正使这袖镖还是开天劈地头一遭,何况这妖兽状貌凶恶,丑陋不堪,之前威慑太甚,他心抖,手也抖,一个不稳,没射到妖兽,反而射到若负声的大腿。
若负声此时生死攸关,也无暇顾及这个,只巴望他滚远,别再添乱,大喝道:“还不跑!”
赵灵犀被她吼醒,浑身一抖,动作都麻利不少,连滚带爬,迫不及待干脆利落毫不留恋地转头向外爬去。
妖兽斗大的眼珠一瞪,就要抛下若负声去追,若负声痛到极致,反而清醒了几分,獠牙一松,她反手一剑就往妖兽尾巴削去。
尾尖本就皮薄肉嫩,猝不及防的一下,倒真让她把兽尾钉牢在地上。
妖兽张口长长咆哮一声,那张闭目人脸也是发出尖利刺耳的啼哭,一声接一声,在空寂的石窟里回荡,效果不知好了多少倍,震得若负声头晕目眩,耳鸣心悸,被她强自压下的一股血气蓦然冲上喉咙口,她捧胸哇一声吐出一口浑黑的浊血。
正是先前她一直憋在胸腔里的那口老淤血。
视线模模糊糊,若负声还没缓过气来,只隐隐约约看见妖兽怒不可遏调转回头,一爪毫不留情地拍了过来,下一刻,五脏六腑又是一阵移位剧痛,身子腾空而起,又重重摔落在地,张口又喷出一口鲜血。每吸一口气,胸口皮肉就忍不住抽搐一下,细细密密的冷汗从她的额头滑到眉间,渐渐滚落到她的下颔,滑入襟口,打湿了她的前襟。
妖兽趁热打铁,一鼓作气,亮出一口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狰狞獠牙,霍然咬来。
若负声见势不好,这一口被咬结实了,往好了说都是残废。她勉强支起上身,正在这时,一道人影突如其来出现在她的身前。
一柄长枪死死架住了妖兽的牙口,金红之光映照得满室生辉。
若负声抹了一把满脸的血,甩了甩头,反复辨认半响,才确认自己没有眼花认错,如遭雷击,大惊失色道:“容钰!你,你怎么来了!”
容钰头也没回,喝斥一声:“狗东西!你说我怎么来了!说好的紧着自己呢!我再晚一步,咱俩是不是就百年后再见了?”
若负声噗地笑了,道:“那你刚好来给我收尸。”
容钰嗤之以鼻:“收尸?言而无信的东西,给你分尸了还差不多。”
“这么残忍?”若负声一边嘴上和容钰抬杠,一边兀自咬着牙,爬起身。
恰好容钰回过头,两人对视一眼,无声默契地交流了一番。最后,容钰率先转开目光,大喝一声,长枪蓦地缩短,妖兽原本上下利齿死死咬在枪身上,此时长枪突然消失,獠牙随即猛地一合,宛如金戈相击,铿锵一声,令人牙酸的声音在石室里空空地回荡。
此刻一举一动皆是性命攸关,谁也没心思开玩笑。容钰召回长枪,又持在手中,虎虎生风直取妖兽双眼。
二人状态可谓天壤之别,不同于若负声空有一身华而不实的剑术,且上来就受了重伤不能发挥十之一二的威力,容钰精神饱满,修为甩若负声三条街,甫一枪就势如破竹捅进了妖兽一只铜镜般的牛眼里。
一声痛不欲生的惨嚎。
若负声听着这轰隆轰隆,声势浩荡的声音,看了眼容钰的背影,默默咽下一口老血,手指死死抠住石壁,才没一屁股摔坐回去。
梨花枪尖回撤,勾住皮肉,飙带出一片殷血。妖兽又是一声凄嚎,前爪徒劳地在空中抓了两下。
容钰注意力全在妖兽身上,趁胜追击,回身一枪,又要捅它另一只眼。这回妖兽总算知晓这人不好惹,咬牙切齿,调头向若负声这个身娇体弱的花架子扑咬过来。
若负声看似半死不活地歪靠在一旁,实则抓紧时间调整状态,就等这个机会,脚尖一勾,挑起了邪,接在手中,忽然暴起,双臂握住刀柄,刀锋猛地扎入那张临面而来犬口里,深深刺进下颚齿缝皮肉。
一股混着涎水鲜血的腥臭黏液,霎时喷了出来,淋了她一头一脸。
这恶狠狠的一下,几乎豁出若负声半身气力,牵得浑身肌肉撕裂般的剧痛,她脸色涨得通红,脑门上青筋一绷,禁不住晃了晃。
与此同时,妖兽的后背扎入一柄金红交织的长枪。
刺的正是心脏。
这突如其来的反戈一击,妖兽仅剩的眼霍然一瞠,喉咙溢出一声低哑的嘶鸣。容钰猛地抽出枪身,带出一串血淋淋的血花,紧接着她转到若负声身边,握住了邪,双臂发力把妖兽的头颅切了下来!
沉重庞然的身躯轰然倒下,掀起一片尘土石砾。
若负声啧啧低叹,她虽知容钰天生力大无穷,却不料竟能生生把妖兽的头砍切下来。
容钰收了枪,展臂扶住若负声,这才有空上下将她打量一番,见她腮边溅着血污,前襟尚还正常,不是脸色苍白,根本看不出重伤,心念一动,绕到后方,这么一看,脸色剧变,若负声的后衫破破烂烂,脊背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几乎看不出原样,单是看着,容钰都情不自禁后背一寒。
若负声心知她的后背现在一定惨不忍睹,不能见人,但看着容钰惊怒交织的表情,还是忍不住发笑。见她笑,容钰更是气极败坏,怒火攻心道:“你还有脸笑!”
若负声道:“不笑,还哭吗?”顿了顿,她拍了拍衣摆,道:“都是灰,衣服都脏了。”
“现在问题是灰吗?你后背再不处理就废了!你不知道吗!”死自平复了一会儿,容钰道:“你坐下来。”
若负声听出她声音有异,正欲回头探看,容钰一把按住她:“别动。”
若负声顿了顿,依言不动,感受到后背传来清凉的触感,道:“小伤,只是看起来吓人,你不必……”
“什么?”容钰敷好药,一巴掌拍在她的肩上,怒气冲冲道:“不必介怀?不必在意?不必上药?”
若负声根本就是强弩之末,死鸭子嘴硬,容钰下手轻之又轻,却还是震得她后背皮肉一阵颤疼。她一屁股坐摔下来,挺着背扯着嗓子哀嚎道:“容钰!”
摔坐时气力过大,又是一阵牵拉疼痛。若负声伏在地上,只觉后背又覆上一层冷汗,胸口上下起伏,好不容易缓过那口气,道:“你谋杀啊!”
容钰心里歉疚,嘴上不饶人道:“你死了才好!”
若负声道:“岂有此理!”
正在这时,地上一道黑影蓦然腾空而起,向她的后心撞来。若负声感觉到背后的凉意,但她方才心弦一松,几经折腾,肌肉痉挛,避无可避。不待她做出反应,身子忽然被人一推。
霎时,眼前一片飞溅血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