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城,穿行在人来人往,熙来攘往的街道上,陶子凡走在最前开路。
少年时,若负声和云枝年二人一起历练时日不算多,也绝不算少,曲星河不经意瞥见若负声的神色,霎时间心中警铃骤响,落后两步,低压声音喝问道:“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了?”
若负声搂着小渡,坐在马背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一手还拈着一根长长的芦苇,不时撩两下马鼻,悠闲惬意得很,闻言笑嬉嬉道:“我能打什么坏主意?我想的都是好主意。”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坦坦荡荡,毫无羞愧,偏生过去历练她做过不少碳烤人尸吸引山妖,尸骨剁碎作饵钓引水怪,在幡上涂血招来小鬼,甚至山魈一个人在山中寂寞,下山作乱,她就给山魈拉郎配等等诸如此类别具风格奇葩至极的事,况且旦凡稍微有点自知之明的,也没法在闯出放跑八荒兽这种祸事后,还忒不要脸的这般自夸。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曲星河也习惯了,他忍下翻白眼的冲动,道:“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若负声压低声音道:“告诉你也无妨,我想去那里陶老头儿那里瞅两眼。”
曲星河挑眉道:“你如何去?”
若负声一手放在耳侧比了个手势,玄悲邻侧眸,直接道:“不可。”
云枝年亦摇了摇头,道:“离魂术的确太过冒险,何况就算去了,极可能无功而返事小,万一出了意外,有个三长两短,魂魄留下后遗症事大。”
若负声转头道:“玄迟,你亲自为我离魂,成功把握有几成?”
玄悲邻移眸看她,不容辨驳道:“不行。”斩钉截铁,毫无回寰余地。
若负声眉一挑,虽知玄悲邻说话向来一不二,却还欲再争取一番,不知想到了什么,话到嘴边一转,精神熠熠坐直身子道:“不行就不行。”
曲星河心口一跳,不肯相信她就此轻易放弃,凑近她追问道:“你又想到什么坏点子了?”
即便刻意压低声音,也瞒不过玄悲邻的耳目,若负声注意到他神色微动,有意无意留意着这方动静,若无其实道:“能有什么坏点子?只能放弃了呗。”
曲星河面上明摆写满了不信。
百年仙门多坐落各风水宝地,也有如陶家一般大隐于市中,远远就能窥见那起伏如云层层叠叠的楼宇,宝珠缀于塔峰,尽敛天光。
入了府,陶子凡将四人请入堂中,四人依次落坐,躬身道:“请稍坐,宗主一会便到。”
大堂装饰清雅,桌方椅宽,一尘不染,梁柱上绘云鹤浮雕,淡烟从香笼袅袅升起,两名体态纤细,面容姣好的侍女,自月门踏着软垫步入堂中,为四人奉茶。
若负声把小渡交给玄悲邻,扯住其中一人,低声道:“你们这里茅厕在哪里?”
侍女笑道:“我引您去。”
见玄悲邻起身欲跟,若负声拦住他,道:“干什么干什么?我蹲个坑,去去就回了,还能跑了不成?”
玄悲邻眉尖微蹙,似是不解其意。
若负声心想果真是阳春白雪,不食人间烟火的雪华仙君,她笑道:“就是出恭,这你不会还要看吧?”
听言,玄悲邻神色一滞,顿时侧过脸不说话了,若负声捧腹哈哈大笑,扯着那个侍女一溜烟跑了。
侍女将人带到恭所,就背身守在门外,若负声也曾劝她离开,但规矩如此,被婉转拒绝。好在若负声也并不十分在意,化蝶本就是附魂于蝶,体型娇小灵便,就是她贴着侍女的发顶飞了两圈,也没有引起半分注意。
陶家远不如登瀛禁制繁多,守备森严,何况若负声飞檐翻窗,穿堂越户经验丰富。除了起初动作不太熟悉,撞了几次墙,到后来越飞越顺,越飞越快,几乎没有受什么挫折。
忽闻不远处传来交淡声,她连忙扁扁地贴入一道门缝,那交谈声更近了。
“老爷子最近醒过吗?”
“醒过。”
“还是,那样?”
“是,闲竹轩的人全换了一遍,老宗主发了通火又睡过去了。”
“唉……”一声长叹。
“事后老宗主一定能体会宗主的用心的。”
“但愿如此。”
两人足音远去后,若负声跐溜钻出来,往反方向飞去。在空中这么一转悠,她便觉得这陶家不像是个仙府,倒像个寺院,清静安宁,也无多少人走动,亭台楼阁古朴素净,雕梁画栋也竟是些草木花鸟。
忽地,一座流光溢彩的大殿撞入眼帘,琉璃飞檐,抢珠雕纹,灿烂夺目,与此处格格不入。
殿门口由藏青色族服的修士把守,四方八角布满禁阵,
若负声凑进些,便见那鎏金扁额上“闲竹轩”张牙舞爪三个大字,气势恢宏,无半分寒竹写意之雅情。
若负声鬼鬼祟祟围着大殿转悠一圈,终于吭哧吭哧从一线不太严实的窗缝钻进去。
她本以为殿内也是富丽堂皇,奢靡宝气,却不想偌大殿内除却一方垂地的云缦纱帘大床,就只有一方木架,空空荡荡,朴素非常。
层层叠叠缦纱大床上隐隐约约透出个卧着的人影,若负声目光定格在那只朱红色木架上,上面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呈放着许多书册。
那些书册过半都积灰甚久,她徘徊一阵,发现有一本裸露的部分较为干净,且比旁的都要薄都要小,混夹在旁的中,不去细看,根本不会注意。她前肢搭在上方拨拉几下,想把它从中抽出来,却一时没注意力道,书册“啪哒”落在地上,发出响亮的一声。
若负声立刻转头看向缦帐,好在床上人翻了个身并没有立刻醒过来,她长舒一口气,再去看那本书册。
居然是个话本!
纸页老旧,但上面几乎一点灰尘都没有,可见有人经常翻看。
若负声好奇心更重了,她动动前肢翻开一页,本打算粗略看一眼,却霎时被情节深深吸引。
过去她看过的话本没有上千也有几百,大多都是杜撰仙门名士的名人事迹。这也本也不例外,但却胜在真实,太过真实了。
故事是以百年前净世为蓝本的,人物名字都没有变动,真正令她在意的是,其中有一人却从未听过,他名唤——言卿。
她看过不少有关净世的史绩列传和小说话本以及明重衍本纪,却都没有一人提到过这个人。
话本中言卿是个没有灵力的凡人,习得一手绝妙的医术。他是明家仆役的孩子,从小与明重衍一块长大,后来作了明重衍的管家,两人几乎无话不谈,明重衍为净世终日辗转难眠,愁眉苦脸,言卿便变着法逗他开心。如此烂漫又漫长的岁月,几乎是两人一同渡过。后来言卿不知为何突然失去记忆,最后净世时,明重衍压制鬼印时神思不属,也遭反噬失忆。
净世后,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云烁遂将二人接至山野里一处宁静的山庄,远离尘世喧嚣,安排了几个洒扫仆役。
若负声还待再看下去,这时她眼前顿时绽然一亮,原本昏暗的殿内燃起灯盏,若负声只觉脊背发凉,以为自己暴露了,回头一望,只看见一个佝偻迟暮的背影,正撩起纱缦,动作甚是迟缓。
若负声连忙往书架后一钻,偷偷摸摸露出一只眼睛,待那人转过头来,若负声心道:“果然是陶老头!”
陶昀颤颤巍巍,走一步缓一步,走一步颤一步,若负声都为他着急,陶昀终于来到架子旁边,显然注意到了地上的话本,伸手抖抖豁豁将话本捡起来,待看清是什么东西,那佝偻的人影如同大受打击,喉咙里蹦发出“嚇咝嚇咝”的喘息声,腿脚蓦地一软,仰面摔倒下来,话本也“啪哒”落在地上。
门外修士听见声音,连忙拍门:“老宗主!您怎么了?”
“老宗主!”
“您没事吧!?”
“我进来了?”
若负声已经手脚麻利地从窗缝里钻了出去,许是谢老爷子出事,来来往往人变多起来,她躲躲藏藏,一会猫在假山里,一会趴在叶片后,一会又匿在门缝里,历经重重艰险,眼看终于快看到院门了。
忽然,她模模糊糊听见远远有人唤她。
她举目四顾,也没有找到来源,就像幻觉一般。紧接着,那唤声更近了些,似曾相识,沉之又沉,杂之一丝微不可查的慌张,若负声心口一动,焦急地拍着翅膀左顾右盼,可她现在是只蝴蝶,张口也出不了声,急得头脑昏聩,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下一声,那唤声如在耳边低喝,清清冷冷,清晰无比:“若绝!”
有如一道炸雷,醍醐灌顶,瞬间把她劈醒过来,若负声只觉一阵耳鸣心悸,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光影颠倒,魂魄飘飘荡荡,好一会儿才落到定处。
不知过了多久,她眯缝睁开眼,这才发觉自己魂魄已经回到体内了,映入眼帘的是玄悲邻清冷肃然的脸,不同的是,此刻她的眉目透着显而易见的黑沉,似乎在强自按捺克制着什么,却也叫人看了觉得分外可怕。
只一眼,若负声又迅速把眼皮合上了。
玄悲邻寒声道:“睁开。”
若负声闭着眼,一动不动。
小渡在她耳边叽叽地叫,云枝年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又止住话头,最终叹道:“真是太乱来了。”
若负声半死不活躺着,她心中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化蝶和离魂一样都有时限,往往都要演练上成百遍才能把握分寸,她方才看话本太过入迷,逃出来又耽误了些时间,只怕已经濒临时限。
等了一会儿,也不见若负声睁开眼,玄悲邻寒着脸,霍然松手。
若负声本倚靠在他的怀里,如今半边身子骤然腾空,也顾不上装模作样装晕了,连忙睁开眼,四肢并用缠了回去。她脑子里还有些昏沉混沌,头重脚轻,手脚也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刚一搭就往下滑,好在玄悲邻并未完全放弃她,手臂一收,又把她托牢了。若负声撩眼一转,话题转得飞快:“咦?怎么回事?这是哪里?我怎么在走廊上?”
玄悲邻哪里不知她在逃避话题,不田眉尖微蹙,陶子凡从旁边冒出个头,道:“你半天没回来,我们就去找你,半天敲门也不应,打开门就见你晕在地上,方才正打算送你到房间休息呢。”
这几天两人也混熟了热络了,陶子凡心知今天事有蹊跷,但还是帮她圆了过去,此时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若负声探手拍拍他的肩膀,郑重道:“好兄弟。”
陶子凡嬉皮笑脸也想拍回去,一扑扑了个空。玄悲邻已经带着人转身离开,若负声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现在的姿态颇为不雅,不是放浪不羁那种不雅,而是狼狈萎靡的那种不雅。她挣了挣,欲意下地,双脚刚踩上地面,直愣愣走了三步,忽然两个膝盖一软,身子一歪,就要向前倾倒,好在玄悲邻眼明手快,托了一把,她才没摔趴下来。
云枝年关切道:“还好吗?”
若负声心道蝴蝶当久了,居然习惯用四肢走路了,她按按太阳穴,晃了晃脑袋道:“还行。”她忽然想起先前之事,便道:“你们见到陶广成了吗?”
曲星河看了眼陶子凡,低声道:“见到了,也是一问三不知。”
陶子凡摸着后脑,干咳一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若负声“哦”了一声,心道:“看来还是要去碧萝坡看看,才能有所获。”
玄悲邻看着她,一眼看出她心中所想,按住她,不容辩驳道:“先休息。”
若负声拍拍胸脯,笑嘻嘻道:“好着呢,提起刀还能再战三百回合。”
玄悲邻一言不发,淡淡回看她,似乎无论她说什么都不为所动。云枝年摇了摇头道:“此事不急,今日天色已经不早,好好休整一番,还是明天再做计较。”
陶子凡立刻举手道:“诸位的厢房早已经备好了。”
云枝年婉拒道:“陶宗主好意我们心领了,还是住在外面,凡事也方便些。”
陶子凡还欲再劝,曲星河看了眼若负声,直言不讳道:“这家伙贯爱生惹事端,我们还是住外面,省得再牵累你们。”
被拉出来挡箭当借口的若负声:“……”
拉拉扯扯推拒半天,还是陶子凡最终做出让步,四人在东风城一间客栈住下了。若负声施展魂魄化蝶难免精神不济,连饭都顾不上吃,一挨上枕头就浑身疲惫,沉沉昏睡过去,睁眼就是次日清晨。这也是难得她辰时就早早从床上爬起来,寻常来说,云枝年和曲星河皆遵从登瀛规矩卯时晨起,若负声一般要拖到巳时,甚至干脆午时吃中饭才会起床。这一日,她一反常态醒早了,曲星河像瞧稀罕物一般连连打量了几圈。
用完了早饭,恰巧,陶子凡领着广成安排来的一队年长的门生也到近前,一行人汇合,浩浩荡荡往碧萝坡行去。
若负声在马背上东张西望,最后目光定在曲星河背影上,足间轻踹一脚她的后襟,曲星河霎然回头,看了看走在一旁的陶氏弟子,拍了拍灰尘,压抑怒火低声道:“你又作什么妖?一刻不消停是不是?”
若负声冲她勾勾手指,曲星河不情不愿靠近了些,道:“……干什么?”
“陶广成怎么没亲自来?”
曲星河抬起头,皮笑肉不笑道:“因为某人有本事啊!去一趟陶家,就把陶老爷子气晕过去了,至今都没醒呢!人家哪有闲心来!”
若负声倒不知这般严重,生起一丝毫无愧疚之心,假装没听见他的嘲讽,低声道:“昨天我在闲竹轩找到一个话本……”
曲星河左右环顾了一下,打断道:“闲竹轩?那不是陶老爷子的居院吗?你真到那去了?”
若负声立时满面春风,洋洋得意道:“那当然,上天入地还没有能阻我的地方。”
曲星河嘴角一撇,想说出一处反驳一下,抓耳挠腮搜刮一通却无力地发现的确如此,便追问道:“陶老爷子还爱看话本?什么内容的?”
东风城向西三里便是碧萝坡,一路走下来,眼看快到的时候,若负声正好将话本上故事简明扼要三言两言复述一遍,无不可惜道:“后面我还没看完。”
曲星河听后,嘴角噙着冷笑道:“所以,你还记得去那里是干什么的吗?这和陶老宗主和碧萝坡有什么关系吗?”
“……”若负声犹如迎头被人泼了一桶凉水,整个人连同胯下的大白马都霎时僵在了原地。
曲星河轻哼一声,甩下她径自走了。
须臾,若负声回过神,才发觉亲亲是真的停了下来,无论她怎么呦喝驱使,都不肯动弹。
这方异象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都一个个停下步子,回头望来。
若负声又是哄又是威胁又是利诱,大白马就是喷着鼻息,八风不动,她干脆从马背翻下来,推搡着马臀,推了半天,也不见马蹄动弹一下,她习惯性去看玄悲邻,求助道:“玄迟。”
玄悲邻站在一旁,居高临下淡看了它一眼,大白马焦躁地在原地跺了两下蹄子,不由自主往前跟了两步,若负声还来不及欣慰,它忽然前蹄一软,却是猝不及防跪下了。
若负声:“……”
陶子凡原本走在最前,折身回来,见此情状,不由揣测道:“就要到碧萝坡了,莫非它提前察觉到什么了?”
若负声不轻不重踹了马腿一脚,唾弃道:“窝囊,怂包,真给我长脸!还不如小渡呢,白长这么大体格了!”说着,摸摸小渡的脑袋。
亲亲抬头看她一眼,就瞥开眼,若负声居然从中看出了几分淡淡的鄙夷。
曲星河道:“这样不行,就把它留在这里吧。”
若负声牵着马缰,把皮绳栓在一株歪脖树上。众人再度起程,陶子凡所言不错,没走一刻,碧萝坡就已近在咫尺,一块崭新鲜亮的木牌插在石缝里,上面用赤笔写着一个大字——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