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间,大片大片纷纷扰扰的莲瓣凭空而降,扬扬洒洒,宛如漫天皑皑细雪,然而随之而来,行动封制却并没有出现。莲瓣落下来径直穿过了人面的头脸和躯干,如同透了虚无不存的空气。
这一结果太过出乎意料,人面怪把曲星河掀翻在地,周珊和周范也不能幸免,摔了个四脚朝天。它调了头,挪动八条腿径直向若负声冲撞过来,速度奇快无比,转眼就到了眼前。
这些时日,一路上若负声一直谦逊无比地享受着玄悲邻的照顾,基本没有动过手,能闲着吃瓜看戏当然好,她无比自然地后退一步,玄悲邻不疾不缓,迈了两步,拔刀出鞘挡在前面,华潋横斩,刀气凌然,周珊和周范二人刚趴起来就又被刀意掀翻在地。
比他们更狼狈的是直面刀气的人面,它喉咙发出一声凄厉尖锐的非人嘶鸣,八条腿被齐根斩断,血淋淋地横飞地到处都是。
周范搀扶着周珊,站起身,口中喃喃道:“好厉害……”
周珊惊疑不定道:“这位玄公子难不成就是那位……”
周范嘴唇隐隐泛白,两颊却染上了红晕。
他们在族中同辈并不十分出采,祭会宴会讲会怎么也轮不到他们头上,融月道君在仙门走动较频繁,但玄悲邻却极少露面,是以他们虽觉得这人气质出众,一时却没往鼎鼎大名的雪华仙君身上想,毕竟他们到死也不认为能一次见到两位名满天下的前辈,有幸和高高在上的玄少宫主说上话。
如果他们知道面前还有一个丧心病狂恶名照彰死而复生的煞星,可能就只有惊没有喜了。
掌柜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躲在柜后,小心翼翼探出个头:“它死了吗?”
曲星河道:“没有,你先别出来。”
掌柜果然依言藏在柜后,乖乖不动。
若负声负着手,绕着那黑团缓缓踱步,也不挪开目光,似是惊讶又像赞叹,嘴里喃喃,玄悲邻没听清她在低低念叨什么,道:“你说什么?”
若负声叹道:“它可真好看。”
她这话仿佛是发自肺腑的由衷赞美,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赞一位美貌动人的姑娘,众人闻言,心里一阵惊悚恶寒。周家修者出于对玄悲邻和云枝年的敬畏,没把表情展露出来,曲星河则抖抖衣袖,一脸毫无保留的嫌恶之情:“你够了你。”
玄悲邻面色平静,道:“好看在何处?”
若负声道:“它有八只手,一次抓得多,吃得肯定快。”
曲星河额角青筋一跳,愠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吃?”
“人都食五谷呀,不吃东西我哪还能站在这里和你讲话呢?”此话一出,若负声想了想,又道:“哦对,我收回,说得不对,你们能辟谷,倒是不必天天吃饭。”
曲星河深吸一口,收紧双手,“你别说话了。我怕我忍不住揍你,仙君和公子都会不开心。”
若负声瞥他那张娃娃脸一眼,毫不掩饰轻蔑之意:“就你那小身板?”
曲星河怒道:“再小不比你高?你看你自己再说我!”
眼见话题又要跑偏,周范咳一声把众人拉回来,他不敢直接同玄悲邻说话,选择对看起来比较好说话的云枝年道:“融月道君,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或者说,以前见过类似之物吗?”
云枝年沉吟道:“来历不知,却见过类似之物。”
听他这么一说,若负声也回想起来了:“前两天我们在绊途道遇上的尸团。”
云枝年微微颔首:“二者恐有牵连。”
周珊踌躇道:“尸团?”
周范则道:“不瞒各位,我们二人其实也见到过一头类似的怪物。”
云枝年道:“是何模样?”
此话一出,周珊似是回忆到什么可怕的场景,面露惊恐,双手绞在裙间细细颤抖,过了一会儿,周范垂首叹息道:“我们本是四人下山,还有两人……唉。”
曲星河面露怜悯,迟疑问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周范道:“那天我们一行四人途径梅谷,因为景色秀美,便驻足停留了片刻,季涵忽然说她听见草丛里有咕噜咕噜像是树果滚落的声音,季洪便兴致勃勃上前查看,我们大声问他看见了什么,他也不回答,而且他的身影消失后就再也没出现过,时间一久,大家都意识到不对劲,一齐去找。”
掌柜战战兢兢探出半个脑袋问道:“找到了吗?”
“没有。”周范摇摇头,“我们沿着那条繁花盛开的梅花路一直走,只找到了他断成两段的琴,上面已经没有魂印了。”
魂印是仙器与修者缔结契约的证物,印迹消失,就表明修者已然亡故。
一时满堂寂静。
若负声摸摸下巴,心道:“不知我的了邪上面魂印是不是也消失了?万一没有,谁捡到了不就发现我没死吗?不对,都过了这么久了,还没有风声传出来,看来不是魂印了,就是落到了熟人手里。”
她私以为后一种可能性更大一些,回忆起来,在悬崖边弥留之刻她似乎听见了容钥的哭喊声,但那时身上不知被刺中了几剑,胸口几乎被箭射成筛子,还挨了成无弦两鞭,呼出的都是血和泥沙,神智不清,是幻听也有可能。
云枝年道:“断弦能否借我一阅?”
“当然,”周范从乾坤囊里摸出几根透体翠绿的琴弦,云枝年双手接过,细细端详,曲星河揣摩道:“此物灵气沛然,其主修为必然不低。”
周范叹道:“正是,季洪是我们季字一辈修为最高的人,平日里为人又谨慎,大伙儿遇到什么事,都爱找他拿主意,所以我们才那么放心他一个人去查看。”
云枝年将仙笛递还回去,道:“后来如何?”
周范道:“不怕几位笑话,找到这支仙笛后,我们商议了一会儿,因为季洪肯定已经出事儿了,对方还很强大,不然他不至于连信号烟花都来不及发,我便建议回山请宗门人来一同处置,可是季涵她……唉,她非要此刻一探究竟,我们二人又不能眼睁睁看她一人以身涉险,一时争议不下,正在这时,我们都听见了,那个类似树果咕噜咕噜滚落的声音,沉闷诡异,一时间顿时一静,没人说话,过了一会儿,季涵原本一动不动,却忽然往那方向追去,我们一惊,也连忙跟上前去,追了好一会儿。”
曲星河道:“你们见到怪物了?”
周范收紧拳口,咬牙道:“见到了!我们赶到的时候,季涵只剩下一条腿在它的嘴巴外面,那东西蛇身鹿头,听到我们尖叫的声音,侧过头来看,鹿面转过来,露出半张皮肉纠结人脸,看得让人……”
周珊听到此处,尖叫一声:“别再说了!”
“我想,那张脸我一辈子忘也不掉,”周范叹息道。
曲星河道:“半人半鹿的脸?”
周范点头,曲星河又道:“后来你们回去找人了吗?”
周范道:“当然找了,满门弟子尽出,可是我们把梅谷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它。”
若负声懒洋洋道:“你们真该庆幸它走了。”
周范虽然猜到她说不出什么好话,还是问道:“为什么?”
若负声道:“先不提你们周氏音律造诣如何,若是它像这东西一样没有耳朵,你们就是奏着仙乐神曲它也听不见。”
周珊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她也不得不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周范叹道:“也不知这么些时日,又有多少无辜之人遭殃了!”
曲星河瞥了眼人面,道:“这孽物该如何处理?”
话未落地,周珊忽然瞠目结舌,手颤抖着指着前方:“它!它它它!”
众人回头一看,人面化为一缕黑烟钻入地缝,转眼消失得干干净净,满地寂静,只剩玉色的莲瓣,厚厚的散落一地。
掌柜胆战心惊道:“它还会不会再来啊?会不会?会不会啊?”
曲星河看他一眼,道:“不好说。”
周范道:“今晚大家都当心着点吧,指不准它什么时候卷土重来。”
“对了,燕子,燕子还没回来。”掌柜霍然一拍大腿,扶着台柜站起身,曲星河搀住他:“走,我陪你一起去。”
周范旋即道:“我也去,这鬼地方就是怪事多……”
掌柜跨出门坎时,哆哆嗦嗦往上看看,没见到什么东西趴在匾额上,顿时长吁了口气,三人身影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云枝年抬袖一挥,满地莲瓣乘风消逝,若负声坐在木桌上,单腿支在条凳上,一边砸核桃一边笑眯眯道:“融月道君,我都没夸过你,那个莲花挺好看的,再变一次我看看嘛。”
此句一出,周珊忍不住蹙了蹙眉,心道:“仙法岂是儿戏,怎能说变就变,空耗灵力不说,到时候那邪祟带着别的邪物回头报复,该如何是好?真是顽劣不堪,毫无眼色,怪不得修不成仙丹!”
云枝年笑了一下,掌心乍然浮升起一朵玉莲,莲瓣晶莹剔透,莲蕊茜须纤细,若负声用手尖轻轻一触,玉莲微微一颤,漾开一圈玉色清涟,含羞带怯地合上花苞。
云枝年手心一拢,玉莲倏然消失不见。
“真有意思,”若负声意犹未尽:“花像活的一样,太可爱了。”
云枝年干咳一声,道:“也算是……”
若负声追道:“也算是什么?”
云枝年还未说话,周珊插嘴道:“你不知道吗?音修所幻化出来的物什也可以算是修者的灵丹一部分,所以与修者的感知其实是相通的。”
“相通的?”若负声咀嚼着这三个字,注意力转移到砸了半天砸不开核桃身上,她对玄悲邻道:“玄迟,刀借我用一用。”
周珊勃然变色,脸顿时扭曲了。
若负声刚刚接过华潋,一叠脚步声纷至沓来,老远便叫见曲星河大喊道:“公子不好了!公子不好了!公子——”
若负声将核桃一斩为二,塞了一瓣在口中,道:“你家公子好得很。”
曲星河噎了一下,气喘吁吁支着膝盖道:“公子,燕姑娘失踪了。”
“失踪了?”若负声第一反应就是是不是也被人抓走了,可是再一想,她不过就是个普通姑娘,失踪的全是世家子弟。
想到这里,她灵光一现,对玄悲邻道:“世家子弟大多资质远甚于常人,更易修炼结丹,这种体质难不成就此人选择下手的标准吗?”
玄悲邻摇摇头。
若负声见他反对,道:“怎么?”
曲星河急道:“先别说那个!我们先紧着燕姑娘的事!裁缝铺老太太说她黄昏时离开那里,回家来了,可是我们一路打听找过来,都没见到她的人影。”
云枝年道:“他们二人呢?”
曲星河道:“还在外面找。”
云枝年顿时站起身,道:“带我去。”
周珊凑过来举手道:“我也去!我也去!”
若负声摆摆手:“你们去吧,我留在这里。”这客栈古怪蹊跷太多,定然要有人看守。
云枝年摇头道:“你一人太危险。”
曲星河心急如焚,跺跺脚道:“哎呀!公子!那东西来了,他俩谁怕谁还不一定呢!”
若负声:“……”
周珊见玄悲邻不动,道:“玄……玄公子不同去吗?”
玄悲邻似乎不想与她说话,并不答话。最后,云枝年、曲星河和周珊三人一齐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