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回到院子,就看见容钰老早就候在门口,也不知等了多久,见到她腾地一下就站起来了,怒气冲冲道:“你又上哪野去了!当十方雪海是桃叶渡吗!说逃课就逃课!先前我怎么警告你的!你一天不百般作怪,皮就痒痒是不是!”
若负声脚步不停,直接进了屋子,把靴子一脱,踢到一旁,摔进床榻嚷嚷道:“累死了,累死了,你别念叨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容钰毫不留情戳穿她:“你根本就是记吃不记打!压根没有悔过之心!”
若负声抱着被子在床上打了个滚,仰头道:“我有,我有,我有悔过之心,最会忏悔了!”
“哼!”容钰平复了一会儿,在榻边坐下道:“你上哪疯去了?有没有闯祸?”
若负声笑嬉嬉道:“我今天就是去忏悔的。”
“什么!”容钰面色一黑,啐道:“你果真是不长记性是不是!说了不让你去招惹他,你还是非要一个劲作死!是不是真的嫌脑袋在你颈子上呆腻味了!又皮又欠,不要命了是不是!”
若负声支起上半身,满面春风道:“我觉得他已经不生气了,今天都没拿刀劈我!”
容钰泼她冷水:“那是人家压根不把你放在眼里,把你当个小朋友,不屑与你动手!”
若负声不想跟她争这个,转移话题:“今天是哪位宗主授业,有没有发现我没到?”
“你说呢!”容钰冷笑道:“案前空无一人,玄宫主又不是瞎了,能不过问?”
若负声心道:“居然是玄老头的课!嘿,他一定想不到我逃他的课掏他后院,偷见他家小崽子去了。”想罢,她追问道:“那你怎么说的?”
容钰道:“说你病了,来不了。”顿了顿,她道:“我倒希望你真病了,老老实实呆着,哪都去不了!”
两人互不相让,讥嘲一通,临走时容钰站在门口,回过头道:“下回再惹生祸端,别指望我给你擦屁股,倒时又累得我陪你一起跪祠堂……不,你干脆就别让我知道!”
若负声作了个恭送的手势,道:“慢走慢走。”
往后一连七日风平浪静,相安无事,但严格来说,也并非一点小波澜都没有。十方雪海说小不小,说大不大,抬头不见低头见,若负声和容钰不老少碰见“永州双杰”陈生跟楼舜,一旦对视,就必然停下脚步,冷嘲热讽,互相挖苦。其实容钰与他们二人无怨无仇,可他们两个加一起也骂不过若负声一个,就另辟蹊径,什么事都往容钰断臂上带,刺得两人格外恼火,这也的确行之有效,见戳到二人痛处,他们就愈发变本加厉,得寸近尺。
若负声岂能咽下这口气?她翘了一堂课偷偷潜进二人的住所把二人的课业撕了个粉碎,没想到动完手脚,刚翻墙而出,就好死不死撞见了玄悲邻。两人四目相对,若负声不慌不忙合拢在墙头上叉开的双腿,对他招了招手,嬉皮笑脸道:“玄迟,好巧,你出来散步吗?”
一声怒喝有如平地惊雷:“放肆!雪华仙君也是你能直呼其名的!”
另一个偏细的声音则惊喊道:“你你你——你在我儿的院子里做什么!?”
若负声这才发现玄悲邻并非一人,身边还有个板着张脸不善冷冷瞪视着她的玄老头,成无弦和楼人杰亦伴在其左右,只不过她一见玄悲邻过于忘形,才一时没注意到。
她自动忽略了后一个问题,笑道:“名字取了不就是为了叫的?就是个称谓,不然起了干什么?”
玄悲邻静静看她,道:“你谁的墙都喜欢翻吗?”
若负声眨眨眼,露了个不怀好意的笑:“少宫主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莫不是醋了?”
她从墙头跳下来,拍拍手上的土灰,笑道:“这怎么说呢,还是你家墙翻起来更舒适些。”
玄悲邻别过脸,低低地道:“不知羞耻!”
“这有什么好羞的呀!”若负声又开始睁着眼胡说八道:“一开始有路吗?没有。路是人走出来的,门是人凿出来的,谁说翻墙就不是走路了?墙可以是门,门也可以是墙呀!串个门子有什么好羞一羞的?”
玄宫主冷着脸寒声道:“好厉害的口舌!原来,我院角布的阵是你弄坏的。悲邻,你认得她?”
玄悲邻漠然道:“不识。”
若负声干咳一声,并不接话。楼人杰大惊后愤然指着她道:“你你你,你竟连玄宫主的墙也赶爬!”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表情都有些微妙的古怪,楼人杰不了解阵法,只当是若负声如方才一般翻墙出入,才有此一说,不过惊讶过甚,言辞不太贴切。
玄悲邻垂眸静立了片刻,半响,拂袖而去。玄宫主板着张脸亦跟着拂袖而去。成无弦作为主办人,脸上无光,喝斥道:“巧舌如簧!到处惹事生非!滚回去上课,后面再收拾你!”
若负声手抄着兜,不紧不慢晃晃悠悠逛回了学堂。隔着小轩窗,就能听见那念经一般的声音,想来今日又是个崇尚以理明世,古板迂腐的先生。若负声巴不得转身就走,想了想,还是忍住了这股欲望。她在墙头摸了一手白灰,往脸上一抹,拍均了,对着井水一照,满意至极,这才跨入屋门。
听见动静,满室子弟齐齐扭头望过来,见到是若负声,容钰便有些坐立不安了。授课的是登瀛云氏宗主云守义,年过七旬,精神矍铄,瘦面白须。若负声一对上那双炯炯有神的眯缝眼,心下就咯噔一声,暗骂倒霉!云氏家风沿袭玄氏,规矩甚多,云守义严苛刻板到令人发指,没想到今天居然撞到他手里来了。
室内一片鸦雀无声,云守义慢腾腾地放下持在手中的书卷,道:“你是谁?”
若负声心中腹诽:“我都到你家去不知道多少回,和你得意弟子一同历练不知多少回了,你不知我是谁,鬼才信呢!”
虽作此想,若负声还是正着脸色,老老实实施了一礼:“回先生,京陵容氏若绝。”
容钰坐在席间,抹了一把脸,不忍再看。
“为何迟到?”
若负声握拳咳嗽一声,道:“回先生,被子没盖严实,伤了风寒。”
满堂顿时哧哧憋笑声,云守义声音波澜不兴,重拾起书卷道:“到座位上坐好。”
若负声如释重负,经过萧白案前,两人交换一个彼此才懂的眼神。回到座位上,她手肘撑在案前,端得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正巧容钰斜眼看过来,她用手挡在额前,春风得意地眨眨眼,换来容钰恶狠狠地一记瞪视,虽然没有说话,但脸上明晃晃写四个字——狗胆包天!
好不容易捱到下了学,萧白找了过来,欢天喜地道:“小十七,你猜我找到什么了?”
若负声从兜里掏出两只桃子分给二人,又叼了一只在嘴里,含糊道:“什么?”
萧白接过来,咬了一口,压低声音道:“暖石。”
容钰听见了,也来了点兴趣:“难道这里有温泉?”
若负声起劲了,道:“走走走,我们去把它找出来!”
三人勾肩搭背,脚还没迈出门坎,若负声肩头被人轻敲一记:“容氏若绝。”
容钰回头最快,顿时一惊,又忙低下头来:“先生。”
若负声也跟着行礼道:“先生。”
云守义道:“把脸洗洗,跟我到容宗主那里去。”
若负声霎时僵住了,叼在嘴里的桃子啪叽一声掉在地上。萧白一早就站得像鹌鹑似的,头也不抬,容钰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斜着半张脸怒瞪她一眼,意思是你再浪呀!再浪呀!看你还浪不浪了!
若负声短时间的确浪不起来了,请了一回家长,她好歹老实了几天,但她这个人永远没什么记性,时日一长,故病重犯,闲得发慌又去逗玄悲邻。
上回被她破开一角的结界已经补好了,结界也又加固了一层,但若负声这些时日技艺也精进不少,何况她对骚扰玄悲邻有独一无二天赋异禀的热诚,不用一个时辰就在把比先前更为繁琐的阵法解开了。
玄悲邻合上门,将华潋放在案前,掀衣正襟端坐在席上,双眼刚刚阖上,蓦然一凛,道:“出来!”
下一刻,屋梁上掉下来一个人。见到那张神采飞扬,满面春风的笑脸,玄悲邻怔了怔,道:“是你。”
若负声笑道:“就是我!玄少宫主想我了吗?”她厚着脸皮蹭过去,伸手推了推他道::“往那坐一点。”
其实席榻很宽,若负声这么做完全是看见玄悲邻一身雪白不染的衣服,克制不住找借口想摸一把。
玄悲邻蹙眉躲远了,道:“你走。”
若负声不但没走,反把靴子一踢,收起腿,盘膝坐在席上,厚颜无耻道:“我就不走,一早就听闻雪华仙君身边风水好,修炼起来定然事半功倍。”
玄悲邻道:“你很早就知道我?”
若负声理所当然道:“当然啦,那么有名。哪位仙子不仰慕名满天下的玄公子呀。”说罢,略显期待地瞟向玄悲邻,而玄悲邻依旧神色冷清,对她拍的马屁无动于衷。漠然地转回头,凝神调息,看起来要彻彻底底无视她。
说修炼那完全是扯犊子,逗人玩儿的,若负声生怕被赶出去,装模作样盘膝端坐,两手置于膝头,摆出一幅严肃认真煞有介事的作态。
室内太过安静无声,甚至连呼吸都几不堪闻,兼之冷香幽幽,不过一柱香,她就萎靡不振昏昏欲睡,支撑不住往一旁歪倒,头碰到一块坚实硬邦的地方,霎然清醒过来,正对上玄悲邻一双疏离冷漠的眼睛。
“头,挪开。”
若负声登时笑了:“你求我呀!”
玄悲邻不欲再与她多言,徒然起身,若负声身子一歪,头磕在枕头上。见眼人就要没影了,她胡乱套上靴子,追在后面,道:“玄迟,你别走呀!你等等我,等等我!”
宅子就那么大,玄悲邻想走也没处走,他回到书房,从架上信手取下一卷,端坐于案前,显然是想要坚持不理不睬到底。听见若负声追进来的声音,玄悲邻眉心一蹙,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顿,在他看来,若负声定然不会央求着一同看这些古板无趣的书卷,事实上他也猜得也分毫不差,若负声的确对书卷没兴趣,甚至是深恶痛觉,话本子和写满理论经传的卷轴在她眼里简直是天地南北两种极端。
然而玄悲邻清静了没多久,鼻间飘来一股香气,且愈演愈烈,有些呛人,他终于抬起头。墨色轩窗外,若负声正蹲在廊下,一手翻转烤鱼,脚踩在一本书册上,另一手正撕扯着纸页往火里投掷,边上还搁着一排洁白的毛笔。
那本书册,和毛笔,很是眼熟。
若负声已经烤完了一面,正想翻过来烤半熟的另一面,忽然,一股寒意窜上背脊,她头一抬,一道锐不可挡的刀风骤然兜头向她袭来。
她险险避过,抱头嚷道:“玄迟,偷袭非君子所为!”
话音未落,又是一道刀风劈来。
若负声再次旋身避开,一手握着叉起的烤鱼,嬉皮笑脸道:“欸,又不是白借你的书你的笔,鱼分你一半,怎么样?够意思了吧?”
玄悲邻俯身捡起那本书册,缓缓偏头望过来,她被看得头皮发麻,伸手把叉好的鱼递过去,讨好一笑道:“好好好,都给你都给你,都给你总行了吧!”
华潋雪色流影一闪,木棍一分为二,烤鱼自腹肚断成两截,“啪嗒”一声落在地上,若负声心道:“被华潋斩首,这世上可真没有比它更有面子的鱼了。”面上却做出一副痛心疾首,十分惋惜的表情道:“你不吃就不吃嘛,怎么还非要伤害它?”
玄悲邻手掌一松,书册从他手中坠落,华潋刀锋一转,遥指着若负声。若负声慢慢后退,摆手道:“冷静点,冷静点,少宫主,咱们不必为了一本书这么不开心,不值当!”
话音刚落,又是一道毫不留情的刀风迎头斩来,若负声上蹿下跳躲得狼狈不堪,嘴里嚷道:“停手!停手!咱们讲点道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你母亲或先生没教你君子动口不动刀吗!”玄悲邻神色愈发冷厉,恍如不闻,一语不发,步步紧跟。
若负声一手抓着木枝串起的鱼,另一手抽出了邪,但她心知肚明打不过玄悲邻,所以拔刀不是为了挡也不是为了进攻,而是为了晃人,了邪在她手中舞得刀光乱颤,摇摇摆摆跟得了羊癫疯似的,就是一个词——“花哨”!越花哨越好!越能晃花人眼越好!
玄悲邻果然被她这套花里胡哨,不成章法,不按常理出牌的刀法看得一愣。
若负声趁机往后掠去,两人从廊下庭院,追赶到屋檐上,下面不知不觉聚了一众玄氏弟子,皆仰着头看着他们。若负声不一会儿就大汗淋漓,上下不接下气,发眼发直,毫无尊严求饶道:“真的,我我真不行了!少宫主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这种小人一般见识,实在不行,我赔你十本,不!一百本也成呀!放过我吧!”
她说话分神,先前靴子不留神又穿反了,被黛瓦一绊,一个踉跄,趔趔趄趄,用了邪刀尖柱着,好不容易才没摔倒。刚稳住身形,颈间便多了一道锥心刺骨的寒意,她立刻老老实实,不敢再动,头部不移,目光微微下睨。
瞥眼一看,华潋刀身出鞘半边,冰凉的刀锋紧贴她的颈侧,若负声暗自咽了口唾沫,掩住惊色,强自镇定道:“雪华仙君!少宫主!别这么无情嘛!圣人也会犯错啊!何况我还没圣到那个境地,做错事是我不对,可我不是故意的,这样好不好?我把它拼好后还给你,总行了吧?期待一下吧?”她嘴里说着求饶的话,每吐一个字,两根指头便夹着刀尖,轻轻往鞘中推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