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貊庠的反应,贺槿似乎意料之中,随即目光清浅地只是扫了她一眼,随后安静地移开。
稍许,迤逦的眉眼蓦然间莞尔一笑,却足够惊艳到百花瞬间无颜,他不动声色的只将书籍轻卷了起来,然后拿在一端敲击着紫檀缀着菱花的重绛案面,悠闲地重复以往,那样子不急不缓,蕹沉有珈,貌似根本就未在意殿门口还跪着一诚惶诚恐的女子。
只是自顾自的随意动作,实木刻着菱花的紫檀桌案便时不时的响起或深或浅的敲击声音来,重声叠起在空荡荡的大殿,回音乍起清冽珠玉,像是梅雨季节玉璧灵透的滴雨之声,不出片刻便潮湿进了心里,转瞬湿漉漉的占据了一大片,继而寒意阴森的浸透。
貊庠当即止不住的一阵心悸,着实有些扛不住这逼仄的境况,脑袋便极速运转着如何才能解此困境。
可排除万险思虑周全后,竟却觉得还是现如今这般模样杵着不动最是安全,大致可解为敌不动我不动的迂回策略,艰难的安抚她继续处于危逆的险境委曲求全,继而保得一命!
于是两人远隔不过数米,却是各安心思。
只不过一个警惕的惶惶不安,一个自有算计。
大底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敲击案面的声响不知何时逐渐停滞,伴随而来的是翻书的声音盖过了些许。
可突然咣当一声那一本厚书就卯足了力道砸向了貊庠脑袋。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本就高强度处于紧绷心弦的貊庠瞬间惊悚过度,继而呼吸也几经停滞,血色褪尽的唇紧咬,一下就尝到了血腥味儿,最后直接和血生吞了一口唾沫,猛的捶胸击打了几下顺下去后才堪堪平复过激的反应。
她极速整理了心神,才不至于下一刻就又惊慌失色,坚定的抬眸目光略带惶恐和防备的看向那书本砸到她脑袋经而落地的地方,距离她不过半尺,而内心却暗结起波涛汹涌。
思虑着,她要不要去碰那书,或者要不要去送还给对方,这要是不解气,可以再不要她小命儿的前提下,可多砸几下,她保证没有一丝多余的意见,而且举双手赞成。
可是她看着那书时,貌似是何等危险之物,需待丈量清楚安不安全才能选择。
毕竟枉死城曾经听闻多数小鬼们讲,这九殿冥王,动不动喜欢杀生的例子可不在少数,尤其是对待恶鬼,那是绝情到底的一点儿也不含糊的阴毒。
所以,神祖爷爷万万保佑,可千万要放过她一条小命,下次她绝对绝对再也不做坏事儿,这好事儿多余的那是没有,这至少一件总是在数的。
“这么久该是思考够了吧,怎么是不想回答本尊的话了,还是当做了耳旁风?”
终归是贺槿耐不住案下之人表面看着沉默恭谨,从而肚里一地坏心思打转,忽而开口,平地惊了一道裂雷,沉声道,“这答案,你想的未免也太久了。”
……答案,什么答案,他几时又提问题了?
貊庠脑袋随即一轰,刷得就如同白纸一张,空置的什么也想不起。
紧着心一高悬,不异有他的再度惊慌失措,抬眸看向不远处案几旁的某人正襟危坐,那神情势必是要她的答案无疑。
她眼底顿生起无辜两字,极为茫然,暗戳戳的强逼自己冥思回想,这什么时候,他提问题了,她怎么会不知,而且一点印象也没。
若是在这之前提问,她怎么可能会记得,何况那么久的事儿,她就只关注如何保全自己活命了。
还有她记性一向不怎么好的,尤其是在这人面前,她就连大口呼吸也不敢蹦出声儿来的,如何能记得他问的是哪门子的话。
“怎么,可是需要重复问题?”
贺槿再次问道,目光幽幽地紧锁着她那张不断惨白的脸,微颤的眉眼月华一般如霜的寒,显而易见的不安,他勾唇邪魅一笑,眼底尽是肆意的危险,“需要重复吗?”
闻言,貊庠登时一喜,心底一闪希冀,这个确实需要重复。
可不容她说出一个“是”字,贺槿从容的就转了话锋,十足轻易便掐断了她的生路缓缓道,“若是你没有傻,想必该是记得吧!”
刻意的为难,那是妥妥当当的不容置疑。
貊庠心底一怵,忽就百味儿杂陈,她果真是上辈子没干好事,下辈子才这悲催被人耍。
报应,这果真是赤裸裸的报应!
相对于貊庠的惶恐,贺槿就好很多,他舒眉展笑,一拂袖就落坐在了菱花盛华的檀木案几上,双手交叠在膝,潋了神色清华的一扬眉,情绪丝毫不透露出来,徐徐吐字清晰道,“夫人,你说如何呢?你不傻吧!”
貊庠被他的这声夫人,委实喊的心头顿生一麻,惶恐至极,嫌恶极深,可仍硬着头皮支吾着回话,“……我……知道,唉,不是……呸……”
其实她很想承认,她就是傻的,因为她不记得他到底说了什么,只是话到了嘴边,不知怎的就是被生憋回了喉咙里,支吾其词的说不出口来。
贺槿意味不明的收回落在她脸上的灼灼目光,似乎并不满足于此刻她过分卑微的表现来混淆视听。
贺槿暗自深揣,势必要找出她的本质到底如何来,直觉她伪善怯懦的皮囊下,骨子里深藏的一定不是像现在这般模样的卑微下贱。
她可以周身术法被禁锢的时候,轻易打晕凛,几乎不动声色的混出偌大无垠的合宫甚至逃至通天神阶差点蹿下界去,更甚者在出了名护短又时不时会疯魔的青女那处,竟然也能保住性命。
倘若他拒绝温蕴的求救不去青境或者晚到,想必她亦是能有办法活下去。
讲真,如此这般诡计城府、伪装堪称极致的女恶鬼,这些年他亦很少见,唯有除过那个女人之外,两者着实有过之而无不及,相差无几。
贺槿突然兴味盎然,对这个与众不同的女恶鬼是愈来愈好奇了,不止是对她的身份来历,貌似还有一切。
他的目光愈见深邃,刻意沉了声疑问道,“不是什么?”
闻言,貊庠脑子直接一空愣了起来,不知所谓何为的怔住,四肢百骸也莫名的发凉直接僵硬了起来!
见她反应明显,贺槿不觉扬眉一笑,语气潇肃的意味深长,“夫人这般模样记性不好,何止是忘了前尘往事儿,只怕就连如今之事儿也都记不住了,是吗?”
“我……没有!”也请别说那句夫人……
貊庠无力的辩解,可下一瞬浑身一震,后知后觉暗叫一声不好,这人言语似乎不对。
诚不可欺,貊庠直觉没错,果真就被贺槿随后的一席话,给惊吓到魂飞天外。
“没有,既然没有忘记,那么就说来看看,你是哪里的鬼,这人鬼之事儿,终归是生有时死有地,循环往复是为伦常罢了,怎么到你这就成了孤魂野鬼?”
“这前尘到底如何自有公论处之,怎么你会这般惧怕从前,尽管前世过于恶毒不堪,死后也是化作恶鬼,入不得轮回!”
“也是,你与她何止是对上了容貌两字,难道温蕴没有告诉你,他的娘亲亦叫做貊庠吗,赵貊庠!”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最后两字,貊庠硬生生的捂住了嘴巴又咽了回去肚子,犹疑了一下中肯道,他自始至终都没说过自己是叫这个名字吧!
那么刚才她是不打自招,差点被套路了吗?
貊庠遥遥望向那人,果不其然他正三分阴险四分存疑的看着自己,神色晦暗不明像是暮灰一般的铅云,几乎是黑透了,瞧不出内里的情绪如何。
“你到底是谁?”
贺槿的神色陡然一变,起身步步紧逼,一路温度骤降,像是六月突现的寒风暴雪,能冻煞死人,如是常温的九重天,貊庠也是后脊一阵不自觉的发凉。
黑色如铅墨的身影只是虚的一晃,就一下近到了她的眼前,貊庠一阵惊骇,本能的后缩,而他伸手已经抚上了她分明与她几乎一样的眉眼,那眼底深处与生俱来的凉薄更是与她如出一辙,他眼眶里的红再一次抑制不住的嗜血。
分明知晓,眼前的人根本不会是她,可是听见她亲口承认自己的名字时,他还是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抛开之前的趋于认知,以为就是她!
到底为什么,他会对一个曾经诓骗过自己且杀过自己的恶毒女子念念不忘,取其不舍,难道只是因为自己吞噬了将别几近七成的神魂吗?
所以,极有可能应是他忘不了她,而不是自己。
可是在吞噬将别之前,分明自己早已将他关于那个女人的一切执念从他神魂中抽离剥夺压在九幽之井下,任其衍生之戾气将其消磨殆尽,想来,这么多年也是要快散尽了!
然而为什么,他还是完全取缔不了将别,就连托手可控的七情六欲。
难道是要再一次在他面前亲手杀了她,绝了他的执念吗?
犹记得,七百年前将别的那一次反噬,他一直以为是寄染暗中捣鬼。
如今看来,却是忘记最大的因素了。
可是为了这么一个恶毒至极虚伪无比的恶俗女子,拼死一搏也未有片刻占得便宜,更是输的一败涂地,被他完整吞噬,究竟值得吗?
然而这一次,眼前这某些像极了她的女子,他还会再一次出现阻止,从而宁可冒着永远散去神魂的代价也要反噬他吗?
所以,也是说,倘若他一直都在,那这么多年他的平静,可能也从未被他完全吞噬?
那么既然如此,何不再防一试。
于此,贺槿的手温柔至极的从她苍白的脸上经然滑落,随后紧紧扼制住她的喉咙,骨节分明的白皙指尖,一寸一寸加深。
突然来自脖劲儿的窒息,貊庠完全搞不懂是为什么,眼前嗡鸣的重影就几近黑幕,她挣扎想掰开他的手,可不知怎的,突然就浑身动弹不了,但是来自于紧扣在她脖颈上的大手,却一点也未松几乎就要扭断她的脖子。
果然,今日就要命绝于此了吗?
可太突然了不是,就连……最后鱼死网破的机会也不曾有,就连为什么也不知道。
绝望、不甘、怪异、在心底深处岑然浓生漫延,几乎就要窒息,恍若跌进了不见底儿的黑暗水渊,救生不得。
突然就在貊庠以为自己真就死亡的那一瞬,脑袋重重一疼,貊庠就被大力摔过一旁的紫檀案几,那上面盛华依旧的菱花,滴滴朱红晕染开了一重重血花,艳丽扉糜。
紧接着耳边历声戛起重叠,沉作地狱靡靡之音,无比寒冷,“那巫女曳岚的回颜丹,你怎么会有。”那语气不是疑问,而是出自某种肯定。
不时,贺槿睨向自己的胳膊,依旧得控自如,无半点异常,唇角莫名一勾,笑的花枝乱颤,原来真不是她,还有那将别也是彻底消失了吧!
可不管哪一个,对于他都是好事儿不是。
劫后余生,并无半分欣喜。貊庠指尖拭去唇角的暗红血迹,抬头,那骨气硬生的眼底一瞬的清华冷漠,转瞬满是困惑不解,随即缄默不言。
她不清楚贺槿口中所说的巫女曳岚是谁,但是回颜丹她很确定是从那个疯女巫哪儿得来的,只是……是不是同一个人,这就不得而知了。
她若实话实说,势必会否认那个疯女巫就是曳岚,而他这般肯定的说话纵然亦是不会信,可是扯谎说是,眼前人可是冥王,又容易露馅。
刚才,若是没看错,他对她是动了杀心的,可至于为什么最后会放过她,这就耐人寻味了。
可是下一秒她会不会再丢命,这个就很难预知了。
那么唯今看来只有一计跑了,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想着,貊庠连爬带滑的就窜出了恭华殿,脚刚踏至院子里,未过下一刻,就撞上了一堵状似软墙的气体,瞬间给弹飞了半米,载着菱花的路沿一树繁华盛雪,西风轻卷飘落一地絮雪。
重重的跌落后背部着地,貊庠不顾后背五脏俱裂的疼爬起来,伸手捂住了肩胛上又渗出血的伤口,看向不远处负手而立的黑衣男子,对上了他京华的眉眼忽就冻结成了冰,周身煞气缭绕。
那人不是贺槿,又能是谁!
看情况,他……这是生气了,不过也是,谁会不气,她可是跑没跑掉又拒不交代。
于是,貊庠破罐子破摔,豁出命去的口吻冷道,“问我也是白搭,我什么都不知道,要么杀了我,要么放了我!”末了又不自然地软了一句,“我就是一恶鬼而已,冥王你这么强大的一死神,真的没必要揪着我不放!”
“是吗?既然知道自己是恶鬼,还不交代吗?”贺槿敛眉冷漠一笑,果真她这是原形毕露了吗?
确实,比起之前的唯唯诺诺,现在看起来着实顺眼多了,虽然她还是在怕他。
贺槿舒心的扬眉一笑,“当然你不说,本尊一样会查出来你的一切,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而已,不管是……貊庠,还是赵貊庠,一个都跑不掉。”
貊庠略一思忖,十分诚恳的对他说道,“分明我不是温蕴的娘亲,大可不必这般详细!”
贺槿道,“本尊知道!”
貊庠奇道,“那为什么还要知道我是谁,与你们父子并无干系吧!”
贺槿道:“无聊可以吗?你管我。”
好无耻的理由,大底原是可以不说更好的。
貊庠沉默稍许,如是问道,“那我会死吗?”
贺槿道:“看心情!”
貊庠:“……”
似乎发觉她不接话,贺槿瞥她一眼,眼底的笑意逐渐深幽,意味深长的道,“那曳岚的回颜丹,你也敢用,真不愧是一类人!”
“为什么不可以?”用那回颜丹,只是抓住重点,貊庠犹豫了一下问。
贺槿冷笑道,“本尊需要告诉你吗?”
貊庠连连摆手,忙不迭的拒绝,“那倒不必!”
“也不是不可以。”贺槿兀自说,顿了顿又缓声道,“你们两个作了何交易?是关于熬因?”
交易,那倒没有,最多只是在枉死城外的虚危山脚下偶然见那女巫摆摊算命卜卦,于是一来二去就欠了她不少钱,然后也偷了不少东西,所以便惹怒了那老女人后就被算计扔下了九幽之井。
合着最后只是和熬因三言两语间打了一场小架,然后就莫名相熟了,然后骗熬因等她,就自个出来溜达了。
“貌似没有啊!”貊庠据实相告。
贺槿不屑的冷哼了一声,明显不信,只是默默道了一句,“那巫女曳岚有一种药,吃了便可以使人听到想听的真话。”
貊庠惊吓到,那疯女巫自称三界最厉害的巫师,她的所有药,自己不都拿过用过,可并没有那种玄乎的东西吧!
对了,那疯女巫哪里,她只有除过情蛊没偷来过了!
“你不信?”贺槿危险的看向她,垂眸间渡步走近,眼底一闪冷幽的静静盯着她的脸,“它叫作心蛊,永永远远不会有解药,月月发作,不过不服缓解疼痛的解药,会万蛇噬心而死罢了。”
貊庠连忙往后退,却也只是徒劳无功,那人一个纵步就已近到了她眼前,阴森森的道,“刚好,那药本尊就有。”
貊庠心弦当即一蹦,警惕地抬眸,瞧见他脸上的神情肃穆不似佯装,求生欲的本能,唆使她双腿儿一软果断就跪了下去,拉了他衣袍的下摆,又没出息的紧张道,“冥王大人,这完全不需要,您要知道什么,我……哦,小鬼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哦,是吗?”
贺槿甚是有些意外,不过对于她一贯在人前伪装卑微的模样,不觉勾唇诧异一笑,眉眼间衬着菱花一瞬的梵盛溅白。
貊庠看着他的笑着实愣了一愣,可随即心一横,思虑片刻后,于是把从有记忆以来所有的事儿都说了,只是无关紧要的多,至于她作的那些伤天害理极其死不足惜的坏事儿,虽有涉猎但那都只是一笔带过匆匆了事,说完,为了表示诚恳,她一把泪一把鼻涕的更是将五年前如何如何抢了那帝女身体之事儿也讲了,只是隐瞒了看着她死那一环节,并将其美化了不少,为的就是不要吃那心蛊。
万蛇噬心,她虽是不曾承受过,但是光一听就能情不自禁的双腿儿发软心发寒,所以,那是万万不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