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玉静,阙生九重。
重绛案上,铜炉凌眉一尾檀烟生,清霄绝绝之弦音每逢随指尖抚落就犹如霜粉雪花相随浸坠,可下一瞬孑然而断愈碧石之外,一片戛然寂静。
青女从膝上推下七绝琴,拂袖立于窗前月下,一袭华衣青碧似霜清长摇,影子婆娑碎玉,她居高临下,神情淡凝着底下站立如松的貊庠,“本神问你,何至于不搭话?”
貊庠心弦一蹦,清河的眉眼紧蹙,立即颔首,毕恭毕敬,“青女大人息怒,小的……实为不知!”
青女盈盈秋水一般的眉眼经然一蹙,似静水流深,她冷哼出声,鼻音重重的质疑问难道,“你不知?那女人与你可是关乎性命的存在,你如何能不知,还有你的皮相,生在自己的脸,你怎么能不知道原因,为何像极了阿衍的妻子!”
见对方莫名发了火,貊庠的心神登时慌了一慌,可依旧硬着头皮一口咬定,“我真的不知!”
不是她不能交代,而是事关与浓生死,倘若那个家伙死了,她如何能活。
她算是看出来了,那狐狸精刚出妖界之时,绝不是单纯闯上九重天与玄武帝君打了一场败仗那么简单。
从这女人闯入恭华殿二话不说打晕自己且带到这里来时的反应,无一不说明,她识得与浓,而且不喜与浓更加不待见玄武帝君。
貊庠拒不交代又藏情酌垢的隐瞒,无疑是公然挑衅。
青女的脸色预见性的难看了起来,幻出一把剑柄刻着三朵霜花灵绣的青刃长剑,飞花流影一般执于貊庠身前,近一寸就能割破她的喉咙,貊庠当即干咽了一口唾沫,两腿儿一软,跪了下去,警惕的盯着那跟随着自己移动的长剑,直逼咽喉,她艰难的讪讪一笑,“青女大人,您……别生气!”
青女的剑尖儿一抖,差点戳中貊庠,得亏她闪的快,诚惶诚恐的往后爬了一步,直到距离那剑不远不近,稍微安全时她才敢停下,却是连连摆手阻止,拼了老命的求饶,“您别冲动,千万别冲动,有话好好说,这剑好生危险,您还是先收起来,小的死不足惜,只是免得伤了您,就大事不好了!”
青女眉间一廪,“不生气,别冲动,你教本神如何不生气,如何不冲动,他都能为了她作弄算计本神了,你说……如何才能不生气不冲动!”
“我……”貊庠眉毛重重地一挑,牵动了左脸的爪痕一列,神情看着甚是别扭。
而她脑子则是一团浆糊,像是一大锅被熬坏的浓汤,带着驱虫馊味儿,着实分辨不出这话里的详细,该是作何理解?
谁为了她算计作弄了青女大人?
而她又是谁,风与浓吗?
貊庠思量间鼓足勇气恭谨十足地问了一句,“青女大人,此话何讲?”
泛着冷光的剑尖儿似霜似冰就又找准了貊庠的喉咙,一寸而停,青女的脸色几乎扭曲,可终究还是紧紧按耐着眼底的杀气,不然就凭刚才的那几下,这可恶的女鬼哪里能躲的过,足已是她剑下亡魂。
“我问你,她怎么会用死生契?”青女的语气几乎冷的结冰,而自称忽就改成了我,这使貊庠着实心抖了一抖,可见此女被气的不轻。
可不,这都忘了端神仙的架子。
可她怎么就越听越糊涂呢?
而唯一一点可晓得清楚的,是这个女人对与浓,貌似不止是看不惯,而是恨不得要吃了她。
貊庠脑子当即一嗡,片刻清醒后就一阵为与浓小命担忧,怎么就能惹上这母夜叉,这不还连累上她,岂不丢命。
紧盯着那剑尖儿,貊庠勉强的开口解释,可一着急害怕,言语间尽是本能的发颤,说出来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之话。
貊庠后知后觉,才知道自己已经偏离人家问题回答的核心了,可是讲真话,貌似也不能啊!
于是乎,她干脆继续下去了,也不管面前那母老虎是何表情了,总之死马当作活马医。
诚然,再她又说了一大堆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费话后,那母老虎直接狠啐了一口,丝毫不顾及神仙的仪态骂声叫了停,那剑尖儿差点就挨过她的脖子,貊庠一个紧急倒摔,才勉强避过。
爬起来后,她神情紧张的看着那往来逼近的母老虎,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儿,急忙跪了下来,连忙喊道,“神君大人,我是真的不知道啊,您不能杀我,我现在可是冥王夫人,温蕴的娘亲,那孩子还在等我回去呢!”
搬出冥王父子保命委实不是明智、聪明之举,可是也唯有如此了。
她没的选择,于这九重天上,她是恶鬼又是罪人的!
青女的语气充满不屑,几乎是恶心的接话道,“我知道你是冥王的夫人。但是杀了你,我自会向冥王说清楚,大不了,我赔命就是,不过,那冥王不见得会收!”
“……因为,她在等人!”
貊庠在那剑尖儿逼近喉咙只剩下半寸时,大脑不受控制地脱口喊了出来这句,一颗心几乎要碎成了玻璃渣子,丢了一地拾也拾不起。
与浓啊,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卖你的……只是时局所迫!
“果真,是在等他吗?”
青女的目光逐一变得晦暗不明,剑一指偏离貊庠的喉咙,貊庠随即一喜,以为逃过一劫。
可下一秒被肩胛处突如其来的冰刀刺痛割的几欲窒息。
抬眸,青女神情深邃的幽冷,像是一只怨恨且无情的鬼。
她忽然肆意一笑几近疯魔,一声一声响彻整个偌大的青境,空置的异常诡异,她听不出情绪的说道,“为什么,为什么……分明,分明她已经……都忘了!”
剑抽离肩胛,血从洞穿的伤口处涌下地板,血迹斑驳在一地玉白上尽显幽诡,貊庠用力紧压伤口,敢怒不敢言的暗咒一声,这母老虎是怎么一回事?
自言自语吗?
可是拜托儿,伤她都伤了,就请说点她能听懂的吧!
青女眉眼如凝了霜刀一般,注视着貊庠,突然一字一句,冷寒若冰,“你伤了我的桁儿,情理如何,我都该杀了你,可是今日估且放你几日,可也需待让你长长记性,不是什么人都该招惹!”
话应声而落,似珠玉投壁,清脆干裂,可她的眼里布满杀意还有一丝揣摩不清的赌气,剑似流光一般劈下。
貊庠手疾眼快只得生生徒手接下,双手紧紧握住的锋利刀刃,瞬间掌心鲜血淋漓,伤口齐整整的皮开肉绽,深可见骨。
倒吸了一口冷气,貊庠额上冷汗直冒,掌心的疼更似通了神经极速钻进了心里,犹如绞杀一般被拧紧了的心脏,一戳一戳的灼痛。
难以置信,琢磨不透,为何她会又补上一剑,却不置她于死地,究竟何为?
貊庠抬眸思疑,始料未及就撞进一双幽怨烈鬼的眼眸,像是恶臭死尸堆积里那一双双不甘腐烂的浑浊眼球,突然爆凸在烈阳下,惊心动魄的好似头顶炸了一击响雷,这还是神仙?
可不就是正儿八经的厉鬼,那被深深压制在神像下的万骨骷髅!
剑被抽离,随即“叮”的一声掉落,如冰柱断裂碎与一地。
貊庠的双手血肉模糊,翻起的皮肉森可见骨,阴测测的发白,恍若地狱里那久及不到的月华。
肩胛处的洞口亦是血流如注,止于不住。
食了不记得多少尸体,勉强才修成的恶鬼元身,竟是这般扛不住仙剑的神兵戾气。
貊庠心里止不住地一阵幽幽发冷,那里就像是下了一场狂风暴雨,她暗绰绰的沉思道,这都该怎么补回来呢?
忽然,眼前黑了一黑,貊庠就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青境回到的恭华殿,但是再次睁开眼睛,是凛正在为她包扎双手上的剑伤,而那双漂亮的手指已经在打结处理纱布的尾端。
然而被细软的纱布缠住的伤口,几乎感觉不到钻心的疼,清清凉凉的药香透过纱布直传了出来,她隐约闻见,那是一种很是清晰的香寒草,据说生在归墟,止痛疗效极好。
并没有抬眸,可是凛还是觉察到貊庠醒了,他沉默着直直包扎好,才断然开口,平铺直叙的说道,“是冥王带您回来的。”
他似乎是在解释。
可是他怎么知道自己想问这个?
貊庠狐疑的上下打量向他,警惕不明的甚是专注看他,是不是有读心术。
“我……睡了多久……”貊庠用手拨了拨额前遮挡视线的一缕碎发,声音小心的问道,貌似又想起什么,于是,她鬼叫的又喊,“不,你是说冥王……带我回来的?”
“不会吧!他回来了?”
“嗯!”
单单就一字,却足以令貊庠的大脑失去思考的能力余一片空白,身体呆滞在床上不能动,楞着两只眼睛发痴地看着眼前的人,心好像被拴了块石头似地直沉下去。
好久,她似乎才找回理智,小心翼翼且紧张十分的试探问道,“那他现在去哪儿了?”
“冥王带您回来,温蕴见您受伤一时哭闹的紧,殿下就带走了。”
“带走了?”
貊庠惊呆了,她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支吾其词的说:“……这样……啊……”
“是!”凛答了一声,缓缓地起身,颔首嘱咐道,“夫人的伤,可是要记得勤换药,刚才冥王找帝姬檀溪已经看过了,留下的药,臣会每日送来。”
话落,凛拂袖转身欲走。
“那位帝姬檀溪,可是水神夏衍将要迎娶的那位吗?”貊庠轻轻拽住凛的衣角,他顿了脚步被迫转身,目光微凝,深邃的落在她纱布包裹下只露出指尖的手,白皙干瘦的骨节几乎只是覆了一层表皮,回答道:“是!”
闻言,貊庠直觉这也太巧合太可笑了,大家都说她那么像极了那名女子,可是拥有同一张脸的她们,却是不同命运和境遇!
貊庠摇了摇头,心想这个世间本就是这样,她到底在纠结什么。
她冷漠问:“那么……温蕴他们还会回来吗?”
他神情莫名闪了一下,不知不觉间微一转神,就对上她掩藏在眼底怯生生的视线,凛的心一窒,愣了好久,才控制着自己神思如常的道,“殿下还在合宫,只是在主殿,距离此处偏殿不过一个回廊。”
他们还在……
貊庠好不容易放下的心一瞬又蹦的紧紧地,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惶惶不安,好似坏了的茧蛹,剥离出来的一具死蝶,恐惧蔓延。
她无意识的松开了手指紧攥的衣角,身子不知为什么的连连微颤,凛才得以距离她远些。
抬眼,便见她身后未关的窗,那一角的琉璃飞檐,冷光微梢的流云缭绕。
拱手施礼,凛再度转身,一路畅通无阻的离开了恭华殿,然而脚步却是沉重如铅,不知怎么的就犹如万斤船舶的力在拉制他折返。
关上门,凛眉间赫然一松,淡冷的神情如是瞧不穿情绪如何,但掌心却是被指甲深深地嵌入,顷刻之间血肉模糊。
凛的离开,徒留一殿僻静。
貊庠僵直的身体突然滚落下床,跌的肩胛伤处又渗出了不少血水,只是因为那檀溪帝姬的药,所以,做什么都不是很痛,她缠着厚厚柔软纱布的手抚上左脸的兽爪儿痕迹。
眉似有微皱的叠起,回颜丹,如今没有回颜丹,这张脸要该怎么办才能隐匿起来。
这张脸相生的不怎么好,那疯女巫说,会招来比起死亡更可怕的坏运气。
果然如此,她才漏了出来不多时,就被那该死的水神截回,又在青女那处差点丢命。
若再继续下去,那么落于那个魔王手底下,大概直接会死吧!
貊庠盘算间,想起了霓凰,因着她是灵,若是用神树枝叶给她重结一层面皮,应当不难吧!
可是比这更好的是直接揭一张仙侍的脸占为己有,但……会当即被诛杀吧!
貊庠想想还是算了。
神界的人,大底都是对她不是十分友好,倘若她再行犯事儿,一定会受比起死亡更残忍的惩戒。
貊庠刚欲要推门去潇桥,差一点就撞上了前来的冥王。
他一身黑袍笼罩全身,衣襟银色的双颜彼岸摇曳生姿,京华无限,约莫只漏出了一双碧色的眸子,淡淡的凝着眼前下地走动的她,那一张像极了那人的脸,温蕴娘亲的脸,神色一阵蓦然的又一恍。
分明,青境时,那一瞬单凭相貌他亦是差点也认作了是她,可百般试探终究不是她,那个狠心的女子,竟然胆敢诓骗他……然而这下怎么又会认错,她根本就不是那个女人!
貊庠看到来人的那刹,虽然只是一双碧色涟漪的眼睛,然而两侧的太阳穴就开始突突直跳,犹如被铁锤敲打,不知怎的心中不好的预感愈演愈烈。
手心更是无意识的淌出冷汗,两腿发软的只是向殿里移了一步,随后就直接跌倒在地。
……是,是冥王,他怎么会来?
貊庠耳朵轰的一下嗡鸣,整个脑子已经空白的忘记了动作,像是坏了的宫室地基,顷刻之间轰然倒塌,一片废墟荒芜。
弯腰俯视,贺槿被貊庠见鬼一样的神情、动作讶异到,他微一扬眉,顿生了犹疑,记得,她似乎每次见他都如此刻一般害怕。
像极了在他手底下干事儿的那一众鬼差阴神,鬼魂怪物,无一不怕的抖如筛糠,可是奇的她并不是吧!
……怎么从未入他无间炼狱的她,会这般模样,像是刻在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害怕?
执明言语道断,都不肯说出一字有关于她的底细,直说,无可奉告便就变着法子打发走他。
那么为了护着故人,执明是真不知道,还是想要隐瞒什么在刻意文饰是非,这个自然就有待商榷了。
贺槿伸手欲探向她左脸的伤处,眼底顿生了惊疑,这是熬因凶兽所伤?
貊庠的心本能的一缩,反应极快的一闪避开,继而畏葸不前的直接跪下,磕磕撞撞的抵下了头,重重地扣地不起,样子卑微至极亦是惶恐至极。
停滞空中的手蓦然落了一空,贺槿眸子一冷,转而凝视向她,如此明目张胆的排斥,他不是瞧不出。
缓慢的收回手,贺槿绕过她身后几步落座于紫檀案上,脱下裹身外袍,漏出同色的服侍黑色芙蕖夭夭其华,身影犹如海立云垂,一张脸很是妖艳的绝色,就像是红色一片摇曳生姿的彼岸,他顺手拿了一本书籍堪堪翻开,碎着星的眸子里闪过一抹深沉的幽冷。
她脸上的伤是熬因的爪痕!
只是万年间,那兽何曾这般会留活口了?
难道是恶鬼吃腻了,偶尔也会有漏网之鱼了,还是她果真有异于常人之处只是未被刨析出来。
合起书卷,贺槿手撑了撑下颌,忽就来了兴趣,意味不明的望向她。
镶着绮玉深寂的朱红殿门处,那一袭白衣的女子,因为跪伏在地,脸都被隐匿在了如瀑如缎的墨发里,身影太过于纤细,看着甚是表里不一的娇弱。
暮光从半开的窗户里射进来,一地斑驳陆离的白茫茫光斑散落指尖,貊庠微微抬起眼睛,见眼前没了人。
以为他离开了,心神一舒瘫坐在地,可觉察到身后那道幽冷的视线时,如芒在背,貊庠心中大骇,登时又跪了回去,动作紧张的恍惚出错,扯动了肩胛的伤,一阵撕心裂肺的疼。
“纵然是恶鬼,可像你这般的倒是少见,竟然得罪帝女不说,还与那人的关系悱恻,青女能让你活着,委实奇迹!”
身后的话语,犹如幽涧梵音般清冽,可细细分解却急遽讽刺之深。
貊庠的头一下埋的更低了,久久的沉默,如是某种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