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初停,天空依旧雾蒙蒙的像是棉絮铺了几层,光看着就有种撕不开的压抑。
即使春近上元,也趋于寒流未消,倒是春寒之兆盛浓。
貊庠自从神界回来后就仰靠在那接连太液池九曲回廊的一处栏杆前一动不动,周遭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积雪,她就那般沉默着没有丝毫动静的枯站着,像是一具没有生气的空壳,不知道在望着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般站着……
直到风里时不时的带着几许过路的宫人那微微从口中散发出来的丝丝缕缕的暖气向她浅浅地飘袭来,她的脸色才稍稍变了几分情绪来,像是回过神。
微蹙着眉,看向她们稍显无力的背影轻轻划过她的眼睛,最后消失在回廊的尽头,只剩漫天一地的雪白,便再无人声儿传来。
寂静在此间有些沉默的显著,时间开始变得漫长了起来。
貊庠深吸了口气,蓦然转回眼睛,没有再看去,而下一刻像是想到什么,便垂下了眼睛,将还镶在右手掌中的那碎玉硬生生就给扣了出来,丢在了地上,很快,那样碎小的玉片就沉进了微积的雪中,隐隐约约的瞧不真切。
她也不管手掌是破了多深的坑,也不做任何处理伤口的措施,就那么任由那边缘的血肉几乎要翻出白骨来,便又缩回了衣袖中,而染着血色早已凝固的衣料,依稀可见那透彻的蓝色已经变了黑色,有种岑然加重的肮脏感,却难能可贵的掩饰住了几分那刀划剑砍的破损,不那么直观的狼狈。
直到天空又开始零零星星的飘雪,这才直起身离开,却被不时穿过回廊的凛冽寒风,带着雪花卷起她的发疯狂翻涌,砸在单薄的背上乌泱泱的乱成了一遭墨色,暗及深涌若是深渊海阔。
可仅几步之后,她便停了下来。
紧着一双黑漆漆缠着金丝藤蔓延的长靴骤然就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在往上是黑色暗锈着少许净色云纹的衣袍。
她抬起眼睛,想要看的更多些,却恰巧对上了来者那双墨色的眼睛,貊庠有一刻的怔住,可随即便就恢复如常道:“魇神?”
“原来你还记得我!”魇神直直的看着貊庠,面无表情,可拢进袖中的手指却慢慢的握紧成了拳,可他却仍不动声色的道,“我以为你忘记了?”
“忘记什么对于我来说并不重要吧魇神……还是东夷神主呢?”貊庠微微挑眉,显得不耐,而突然的开口,却扯动了脸颊上早已结痂的伤口又裂了开来,渗出微微的红。
可她像是感觉不到疼的样子,语气很是不善,大抵也是在九重天上打了一架,终是落了伤的缘故,也是因着眼前男人,光看着就能令她想起化为器灵的霓裳,是那么的令人厌恶。
所以,那是一分也不愿再与他这个反复无常的狗东西假以委蛇,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多深情似海,她冷着眼睛,阴阳怪气道:“上次一别,看来魇神当是又活了过来,对了,那琉璃妜的一半,多少还是要谢谢你的。”
魇神自是听的明白她话中讽刺之意多浓,心中更是明镜那是他不可避开的罪责。
可无论如何,他都要去承担,可是他并不后悔,至少他能够确定,他的确是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关于蛮荒之境,也关于……霓裳。
而眼前之人,也一定知晓什么。
在那日临湖阁楼之上,若不是绥苑及时,他便会折损在她的刀下。
想来,她该是对他存了杀意的。
可是原由,以他们之间浅薄又无直接关联,更加不会是因为琉璃妜……
所以,恕他难以猜测,也是无法决断她这样做的目的。
可无非,却只能有一个。
总该,她是识得霓裳的人,且不是谭青那般对他仅仅是算计……
有沉默了一刻,魇神并没有直接问,反而试探道:“晋国三十万兵马已驻扎蒲阳城外整整三日,却始终围而不攻,按兵不动,而这大虞城内则正是瘟疫久久漫延不解,无人可用。貊庠,你若是此刻发动凡人之间的战争,便师出无名,势必会遭天谴,何况他们本就与此无关。”
“怎么就能无关紧要呢?”貊庠冷笑了一下,站的颇为笔直,像是高耸的山脊,她扬唇冷冷的回击道:“不过是千年而已,可灭我南戎一族的血脉依旧在延续,你说天谴这个东西,我倒是很想要看看究竟是什么立场,才能够令他们再次置身事外!”
“当然了!”貊庠呼吸微滞,深深打量向面前之人,复杂的表情令人琢磨不透,沉儿声道,“你今日来此,断然不是为了说这些无用武之地的言辞吧,东夷神主!”
魇神想她这是看出来了,便没有再行拐弯抹角,反而是说明来意,道:“霓裳与我是什么关系?”
如今,他也只想要知晓这个了。
到底谭青所言,他不止是害怕更加的是不想接受,那是会因为自己,故而她才化做了琉璃妜中器灵。
那么,他永远也将不会原谅自己。
貊庠忽然就笑出了声儿来,当是过于好笑了,她向前一步,与他拉进了距离,方寸之间,她抬眸看他,却笑容逐渐敛下眼眶。
霎那间,只觉温度骤降,比起周围推叠的积雪,更要冷上一度,她阴恻恻的开口,那么诚恳的语气却是那么残忍的反问道:“纵使魇神你有多大能耐,这世间你再也寻不到她,或许,你连她原本长什么样子都忘记了干净不是吗?”
魇神握紧袖间的拳头不受控制的颤栗起来,下意识的回望向她,而她眼中那份裹挟着诚恳的阴毒却看不出来一丝说谎。
他的心蓦然间就像是被手指突然捏了一下,描述不出来的感觉,想要说些什么反驳,然而那空荡荡的记忆,仿佛一瞬之间就将他拉入深渊,随即而来一片恐怖的空白。
他佝偻着背脊,双手缓缓的抱向脑袋,想要阻止继续涌入,而心脏已经承受不住,一寸一寸尽是烧灼起来,那不留余地的伤,一度让他整个人痉挛缩减……
貊庠见他抱着脑袋突然很是痛苦的沉默,便没了继续下去的心思,暗道:这人一点儿也不经打击。
然而转身离开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却扫见了几步开外的檀溪。
只见她身着一袭淡青色的宫侍衣装,正弯腰捡那从她掌心里扣出来丢进雪里的碎玉,而从她的视线里,貊庠却看见了一身狼狈的自己。
她一怔,眉头微微一锁,眼里流出一丝不可置信和一丝讶异,叹道:“果真是神,不管落得何种地步,这运气始终是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