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远城是三江汇流之地,交通繁荣,一直都是重地,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向来是很不少的。
官多了,贵人也就多了,我常常一不小心便要闯祸。去年调戏了韩经历的女儿,年初的时候又让王县丞的女儿对我动了春心,彼时我最爱穿一身墨绿长袍,衣带飘飘,还有一条镶了绿松石的抹额,确是姑娘们心中的如意郎君。可我也实实在在的是女儿身,更不用说去上门提亲了。后来我爹带着换回裙钗的我,特意登门道歉,方才获得谅解。可惜那位温柔贤淑的韩姑娘和天真烂漫的王姑娘,自是免不了伤心难过。
还有万同知的猪头儿子,前年被我揍了一顿,本来万同知怒气冲冲地要找我算账,可他们一行人来到我家,见我穿一身浅黄长裙正在莳花,万同知就说不出话了。想到自己儿子竟被一个姑娘揍了一顿,恨铁不成钢的他反手就给了他儿子一个耳光。后来万公子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竟让他爹拖媒婆来求亲,说是非我不娶。
哈,被揍也能揍出感情来了?
于是城里很多人都知道,转运司的陶判官家里,有一个胡作非为的闺女。
其实我还有个姐姐,三年前我亲眼目睹她是怎么嫁出去的,心中慨叹之下,所以便造就了我如今的模样。
那时她正是二八年华,待字闺中,提亲的媒婆都要踏破了门槛。她生得可比我好看一些,被媒婆们回去又夸大三分,直说得天上有地上无,让请托之人一再地提高价码。
每次媒婆来,我和姐姐躲在她闺房的牙床后面,静静地不出声,妈妈则坐在前面。只听着那些媒婆依次进来,有的坐在妈妈对面,有的挽着她手,絮絮叨叨个不停,真是五花八门。
“那张公子生得俊朗,年纪轻轻便考中了秀才的功名,家境虽是平平,好歹也是一方缙绅,姑娘若嫁了他,倒是很不坏的。”
“徐公子是徐俭事的独子,卫所里都是世世代代的官,将来这俭事的职位,还不是要交给徐公子。以后姑娘妥妥的就是将军夫人了,有句话说得好,看得到,才是真。将来要是有了小公子,也是世袭的小将军,可不比那些穷酸书生来得强?”
“陶夫人,我老婆子这里跟你说个掏心窝子的话……”
送这些媒婆走后,妈妈便叫我和姐姐出来,先问问我,觉得媒婆说得如何。我可不服气,说这些人一个都配不上我阿姐。于是妈妈笑了笑,骂我不懂事,又问姐姐:你觉得呢?
姐姐总是低着头,默默地不说话。于是妈妈知道,她都没有中意,便将媒婆都一一推辞了。后来终于有一次,兴许是不愿再劳累母亲,抑或是真的动了心,她竟轻轻地点了点头,说:就他了吧。
母亲笑着说:好,就他了吧。
等下聘的时候我才知道,夫家是致士还乡的杨大人家的孙子。杨大人多年在京城礼部做官,门生遍天下。媒婆上门之前母亲就提点过姐姐几句,姐姐妥协了。
姐姐总是这样,习惯委屈自己,她的温婉驯顺,任谁见了都该心疼。我也一直以为,父亲母亲为她精挑细选的夫婿,该对她好才对。
可似乎父母选的夫婿,什么都看得很仔细,就是偏偏不看那人对姐姐好不好。姐姐嫁过去,在那边过得并不开心,有一次她回来探亲,我才知道原因。
杨大人家为孙子花了大价钱娶姐姐,却嫌弃姐姐不会察言观色,总是难讨公婆和婆母欢心。天地良心,姐姐在家里虽然聪慧,可也是被父亲宠着养大的,本来便不会这些讨人欢喜的本事。可最气人的,还是姐姐的夫君,竟也和家人一起对她横加指责,于是她在那里,活得像个外人。
嫁人啊嫁人,女人的一生都因为这两个字改变,我却只感到畏惧。
于是我改头换面,褪下布裙换了长袍,甚至有时候还穿夜行衣,开始把个青远城闹得鸡飞狗跳,故而这两年都很少有媒婆敢登我家的门。
今日我换了一身蓝衫,腰间还配了一把未开锋的铁剑,歪歪斜斜地跨坐在我的白马背上,活脱脱就是一个纨绔。身后是骑着褐色骏马手按弯刀的阿童,阿童的父亲是多年的江湖客,曾经救过我父亲一命,临终前带着寡言少语的阿童找了过来,将她托付到我家,父亲看她刀法惊艳,便让她保护我。
我们在青远城的街头信马由缰地漫步,缓缓地向着城南方向赶去。我和冉青约好了,一起去城外二十里的玉迦山,我为母亲还愿,她却要去求一求姻缘。其实母亲让我也求一求姻缘的,可我想菩萨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这些男女情事,还是不麻烦她了。
好不容易到了南城门,我知道大概冉青此时才刚刚出门呢。她的父亲也是转运司判官,和我的父亲多年知交,所以从小她便和我要好。可与我的性格不同,冉青是真正意义上的官家小姐,一举一动,都是合乎规矩的。
等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远远的我就看到挂着冉家灯笼的马车驶来。临近时,马车侧面的帘子被掀开一角,冉青在里面冲我招了招手,于是我兜转马头,跟在了她的马车旁边。
冉青除了有赶车的马夫,马车后面还有两名带刀的家人,也骑着马跟在后面。
我们出了城,沿着官道南行,冉青忽然又挑开布帘,伸手递了一个包袱过来。
“你要的香囊,我已纳好了一个,还有一些帛片和香料散装在里面。”
“多谢小娘子啦,可不要纳得太好,不然我娘就看出来了。”我有点不放心。
“有十几针故意缝歪了,夫人不会起疑。”
“那就好,那就好。”我赶紧将包袱装在马侧的口袋里。
虽然这两年过得有点不像话,我还是想讨母亲开心,所以就常常私下托冉青做一些女红,我再以我的名义交给母亲,她就能稍稍欣慰一点。
“你说,像你这样贤惠的姑娘,将来要是谁娶回家,可不得好好心疼你。”我俯身凑在布帘旁边调笑道。
“哎呀,你胡说什么呢!”她在里面轻啐道。
我哈哈大笑起来。
过了一会,她却又忽然叹了口气,在里面幽幽说道:“易得无价宝,难求有情郎。”
“有情郎不难求,可惜冉大小姐看不上,就说上次那荀公子吧……”我不怀好意地说道。
“别别,你可别提他了,我爹骂了我呢。”冉青赶紧打断道。
荀公子其人,是一个外地秀才,来省府青远城考试,一眼便相中了那天和我一起出去买镯子的冉青。搭讪未果下,后来竟追到了冉府,在大门外跪了三天,求冉大人把千金嫁给他。冉大人重视官声,只派了人来好言劝说荀公子离开,但这书呆子发了痴,说什么都不肯走。最后第三天,又饿又累,起身欲走,没成想走两步就昏倒了。
这事在青远城知道的人也不少,冉大人面上无光,说冉青在外面太招摇,很是骂了她一场。
其实我觉得那书呆子倒还是不错的,要是有人愿意为了娶我在陶府外面跪三天,我多半会亲自出门把他扶起来,把香烛黄纸备好,鸡头斩好,跟他拜把子当好兄弟。
出城二里地,人烟逐渐稀少,我一马鞭抽在冉青拉车的马臀上,那马吃痛,长嘶一声,在冉青的轻声惊叫中,撒开四蹄奔跑起来,车轮后扬起漫漫尘土。我们剩下的几人也在各自马臀上加了一鞭,紧随其后。
玉迦山离城二十里,要慢悠悠地前行,今晚就不用回来了。
待我骑马跑到了马车旁边,冉青掀开布帘,指着我,无奈又气愤地说道:“陶鲤,你真是个,真是个!哎!”
“真是个混蛋王八蛋对吧?”我笑道。
“哎呀,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她捂着耳朵坐回去了。
我们一行人在路上绝尘而去,直到拐上小路才放慢了速度。此时距离玉迦山已不足五里。
玉迦山是青远的名山,山势并不如何雄伟险峻。只是到了秋季,层层叠叠的云气雾气便堆叠在山顶,沿着山势的起伏,犹如加了一层白色的奶油。起风的时候,这层奶油便被大风刮下来,一直流淌到山腰,半座山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传闻古时候这里住了仙人,后来有高僧在这里修建寺院,取名为玉迦山。再后来,不止有寺院,还有道观、庵堂,也纷纷在这里落址。
我们要去的是寂证庵,都是比丘尼在这里修行。城里的官太太们也喜欢来这里,一来女眷不方便进寺院,进庵堂倒是不妨的。二来这里的茶花种得很好,看起来也赏心悦目。三嘛,这里不接待男客,官老爷们也放心让夫人来这里。
到了山脚,我们一行人下车下马,到了一家茶肆。茶肆的老板很会做生意,除了卖茶水点心,还专门围了院子,里面有数十个拴马桩,供往来香客停靠车马。
我们把马栓好,准备步行上山。山路难行,要一炷香的时间才能走到山顶,中间歇歇脚,又是一炷香的时间。
“几位可是要上山?”我们正准备走,茶棚里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我站在上山的路口往后面茶棚看去,只见有三四人围坐着,都是书生打扮,刚才那句话,不知是谁说的。
“几位可是要上山?”这时坐东面的那位书生又问道,此时他转过头来,我看清他的面目,不禁心中一动。
他穿着一身灰色布袍,很是朴素,但目光深邃,鼻梁挺括,脸上亦是平静恬淡。这两年我在青远城里见过的人不少,贵公子,穷书生,吹拉弹唱的手艺人。他们有的傲慢有的孤愤,有的功利有的落寞,却偏偏没有眼前这人的镇定从容。
我想起一句话:谦谦公子,温润如玉。
“是啊,有何贵干?”我不动声色地应道。
“今日山上有些不便,还请改日再来。”坐北面的书生说道。
这人一身玄色长衣,更衬他肤色白净,最令人瞩目的,是他一双眼睛竟是纯黑的眼瞳。此时他微微皱眉,生硬的语气令我感到一丝不适。
“有何不便,玉迦山什么时候多了个山大王?”我不满地说道。
冉青按住了我的手臂,从我身后走出来,柔声说道:“诸位莫怪,我这朋友性子直,心是不坏的。今日我和朋友是去寂证庵还愿,想来不会影响诸位,还请行个方便吧。”
冉青这番话无疑暴露了我也是女儿身的事实,但也说得在理,咱们去尼姑庵,不论如何也跟他们无关吧。
“姑娘客气了,也是我朋友莽撞。既如此,几位当然能够上山,”说到这里,东面书生对北面书生说到,“原兄,咱们就陪她们走一遭吧。”
北面的书生想了一下,点点头,回道:“也好。”说着便站起身。
“姑娘别见怪,实在今日之事干系重大,我二人陪姑娘走到寂证庵便在外面等姑娘出来,绝无别的心思。”东面的书生说道。
“你以为自己是谁?”我心中有些气恼,眼看就想让阿童上去撂倒这几个穷酸,此时冉青又拉了拉我,我才不再发作。
“如此,就辛苦二位公子了。”冉青说道。
东面那书生站起来,对剩下的南面和西面的书生说道:“辛兄,任兄,少陪了。”
那两人拱拱手:“顾兄辛苦,原兄辛苦。”
此时冉青在我耳旁说道:“我们有阿童,还有我的几位家人,就让这两个书生跟着吧,没事的。”
我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转身往山上走去。
如今已是十月深秋,山上的树叶都枯黄落下,青石板的小径都被落叶层层叠叠铺了无数层,我们拾级而上,就好像踩在了一张厚厚的地毯上。
冉青走在我身旁,后面是阿童等人,那两个书生走在最后。
我心中忽然有了一番计较,于是停步对那二人说道:“二位既然决意同行,何不上前一叙?”
“阿鲤……”冉青不解地看了我一眼。
反正我和冉青的身份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倒想看看他们又是哪路人马,竟在这玉迦山拦路?
那位白白净净的原公子尚在犹豫,鼻梁英挺的顾公子却展颜笑道:“正是这个道理,我二人倒让阁下见笑了。”
他二人于是走到了我们身后,一行人又向山上赶去。
顾公子说道:“在下顾寒,这是我朋友原蒲,未敢请教阁下。”
顾寒说话很有分寸,他没有询问冉青的名字,却来问我,谁让我是女扮男装呢。
我撇了撇嘴,心想穿了男装可真吃亏,却还是说道:“陶鲤。”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顾寒点了点头,“陶李,好名字!”
每次说到这里我就有点气,我爹是怎么给我取名的?可我还是不得不纠正:“是鲤鱼的鲤。”
“噗嗤~”那位原公子忽然笑出了声。
我狠狠剜了他一眼,更气愤了。
“哈哈哈哈哈”顾寒朗声笑道:“孔鲤过庭,退而学诗礼。兄台单名一个鲤鱼的鲤字,看来令尊大人必定是用心良苦了。”
我平日里看的书多是市井俚俗,什么圣人学问,那是从来不看的。被他这么一拽文,一腔的怒气顿时有点打在了空处的感觉,反是有点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打了个哈哈,答道:“这就不知道了。”
忽然转念想想不对,怎么我就从“阁下”变成“兄台”了?于是我又补充道:“就阁下好了,谁跟你是兄台?”
“是是是,阁下说的是。”顾寒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带着浅浅的笑意。
“倒也只能是阁下了,只怕想做兄台也做不成。”原蒲在旁边若无其事地打趣。
这时身旁的冉青也捂着嘴唇笑起来。
我一时极为头疼,眼前这两个书生明知道我女扮男装,却故意不挑破,反而有意无意地在这方面做文章,真是可恶。
上山的路还有好一程,我有点后悔让他们走到前面来了。
又走了两步,我目光一转,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却是从哪里来的,干嘛在这里做起了山大王?”
“我和原兄都是祁水县人士,来青远府见几个朋友。”顾寒淡淡地答道。
“那这山上是怎么回事?有什么不方便?”我撇撇嘴,心想这人的回答也太含糊了。
“山上有一件大事,凡夫俗子可不能去瞧见了。”原蒲优哉游哉地插话道。
“你!”我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倒不是什么大事,”顾寒笑道,“有人说山上有只熊瞎子乱跑,我们怕伤了人,便在山下劝阻香客上山,让几个弓马娴熟的朋友在山上围猎。”
可我却注意到顾寒向原蒲微微皱眉使了个眼色,明白这事情必定不简单。
我打了个哈哈,不再继续追问,可心里的好奇却更重了。
“熊瞎子我们不怕,倒是你二位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要是我动点坏心思,后面几位带刀的家人,就能让你们回不去了。”我故意冷笑着朝阿童他们努了努嘴。
原蒲脸上一僵,那副优哉游哉的表情凝固了。
“哈哈哈哈,”顾寒的笑声打破了原蒲的尴尬,“陶兄弟嘴快心善,原兄你可别多想。”
我和原蒲同时都哼了一声,冉青无奈地摇了摇头。
一行人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终于走到了寂证庵外,沿着庵堂的木门,茶花从道路两侧一直种到了里面。庵堂外的多是红色茶花,庵堂内的则多为白色和黄色的花瓣。里面传来木鱼声,我望望天,穿过稀疏的松柏树,发现天色已经接近午时了,所以比丘尼大概正在做午课。
“陶兄,这位姑娘,你们进去吧,我和原兄在此等候。”顾寒拱手道。
看来他要在这儿等到我,把我送下山才放心了,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和冉青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话,抬步便走进了寂证庵,阿童也跟在了身后。
走过卍字型的回廊,我回头看了一眼庵堂外,顾寒正俯身轻嗅一本开了大半的白色茶花,侧脸轮廓薄瘦中透着英气,眼神却宁静柔和,一旁的原蒲则指着路边的一棵松树侃侃而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凑近冉青的耳边说道:“这两个书呆子不知道寂证庵有后门,咱们待会从后门出去,看看到底有什么古怪。”
冉青一愣,小巧眉头皱了皱,犹豫着说道:“他们说有熊瞎子呢。”
我惊呆了,没想到这妮子真信了,“这你都信!我还说这山里有老神仙呢!”
冉青脸上浮起两团绯红,有些不好意思,她问道:“那,我们去哪看啊,玉迦山这么大,总不能都走一遍吧?”
“我们去附近的其它寺庙宫观打听打听,兴许就能问出消息了。”
“最近的白鹿宫和龙华寺,都要走很远呢。”冉青面露难色。
我看了看她穿的一身孔雀蓝的长裙,心想让她跟着走,确实难为她了。我为了骑马方便,穿的是短打装扮,倒是不妨。
于是我摆摆手:“罢了,你去拜菩萨吧,在这里喝些茶水,等我回来。”
冉青想了想,只好点点头。于是我向阿童招招手,便往后门方向走去。
一路穿过了两道狭长的走廊,又穿过三圣殿,观音殿,绕过了钟楼和鼓楼,上了九十九级台阶,从大雄宝殿后面,走上一条向下的小路,这里直通向后门。
沿途两侧都是比丘尼自己种的蔬菜瓜果,间或还有几棵豆荚树。我心中有些高兴,好像前方有一个天大的惊喜在等我。我就要看看,究竟是什么秘密,让他们这么紧张?
很多年后我想起这一刻,都为我此时的无知而失笑。在我十六岁以前,我觉得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无法改变我未来的路,那是早就注定好的,容不得我挣扎。可是在这天之后,我明白世界上有些事情,有些选择,去做了,就真的能够影响一生。
比如我在十六岁生日这天遇到顾寒,比如我走出了寂证庵的后门,见到的那些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