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风轻,抱子岛被太阳炙烤着,密林之下,却阴森潮湿。
灵犬守在胡思宇的腿边,鼻翼翕动。藤蔓编制的门帘掀开,麦知女露出半张脸,招手示意他出来。二人一前一后,向丛林深处走去,两边是连缀着的、一人多高的木屋,脚下是吱呀作响的木桥,木桥之下,离地数十尺,最高的近有百尺。
“正午时分,没什么风,听着吓人,风要是呜呜响起来,就听不见脚下这要断了似的声响。”麦知女侧着身子,绕过桥中间冒出来的树,偏头安慰身后的人。
胡思宇答:“无妨。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南先生或是怀仙人那里。抱子岛上的人,是不许私自待客的。”
“我不需要招待。”
“你不是想知道丁卯乡的事?他们比我清楚。”
“他们也是从丁卯乡来?”
“不是,这一路住的都是丁卯乡的人,但是他们不是,我们来到岛上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岛上了。”
“未曾听说抱子岛有主。”
“哈哈,我也没说他们是岛主啊?”麦知女乐出声,从近处的花树上折下一朵来,回身递给胡思宇,“送你。”
“不必。”
“你是要问人家事的,两手空空,不成体统。南先生爱花,你可以送花给他。”
“爱花者,竟不惜花吗?这花折下来,便是伤了它。”
麦知女捏着花,一时陷入思索,“那我回去给它续上水!你等着!”
胡思宇挡住她,接过那花来,松开手,任其穿过木桥的缝隙,坠下去,“落花落叶,归根即是好果。麦姑娘,还请继续领路吧。”
麦知女轻哼着,转身继续领路。木桥的尽头,直接缀着土地,胡思宇踏上去时,还有些犹疑,但脚底实实在在的感觉,确实昭示着,在抱子岛的深处,藏着一块平坦的高地,若非化身灵海上的飞鸟,难以窥见。
“这里是抱子岛上的秘境,方圆之地。”麦知女见胡思宇嘴唇蠕动,默念着“方圆之地”,便不问自答:“这里本是土方堆垒而成,没有什么形状,日积月累,这边沿与风雨、杂树相抗衡,竟成了浑圆的一片,因此,叫做‘方圆之地’。南先生和怀仙人未曾占岛为主,却护着每一个上岛求生的人,所以,大家都尊敬他们。喏,那里,”她指着远处,领着胡思宇往前走,“那个院落就是他们的居处。”
院落不大,圈着篱笆,木屋两间,棚屋两座,满院子猫狗。狗儿们远远见到胡思宇的灵犬,都叫着奔出来。灵犬轻轻一跃,飞过群犬,落在院门口。木屋中的人听见院子里的响动,早就站起身往外走,走到廊下时,恰好看见灵犬落下来。一头白发、身穿白衣的虚怀子笑道:“此灵物甚是可爱!”
鬓发乌黑、衣饰乌黑的南归客瞥见麦知女领着人过来,用手里的笛子敲了敲对方的胳膊,道:“别光顾着看狗了,看看那狗主人吧。”
来者说明来意,迎者表示欢迎,将人请进来,落座。
南归客问:“你师父是鹿鹤仙人?”
胡思宇欠身行礼,答:“正是。仙人为弄清异象,着弟子向四面排查。”
“可查出什么?”
“后生负责南向,有些旱地涝、涝地旱的意思。便向当地官守进谏,为旱涝之事,早做防患。”
“旱地涝、涝地旱?真是天现异象啊……只是,你是用了什么法子让那些官守听你劝谏?”
“恳切之辞。”
“哦。哈哈,凡人之眼观凡人之事,不免俗气,不知怀仙人有何高见啊?”
虚怀子正瞧着香炉内飘出来的烟气,闻言微笑,先看了一眼南归客,再对胡思宇说:“仙人、仙人,终归还是个人。我等皆凡人,远没达到成仙的地步,看事情到底是大同小异。看你风尘仆仆,赶到抱子岛,应是经了不少时日。”
“是,从天泸县离开后,便御剑直奔灵海边,未敢多歇,约莫三日光景,因在岸边都望不见抱子岛,就改为登船来此,满算的话,也有两日了。”
“五个日夜啊……”虚怀子面露忧色,“只怕那旱涝之地已经遭了灾殃。”
“不会吧?”胡思宇蹙眉。
麦知女在隐忧中夹着一副抓住人短处的得意,道:“恳切之辞虽有用,要看用在谁身上!那些常年是旱地、涝地的,见这天日不对,凭着经验,只会以为过几日也就好了,哪里就会听一个外人说两句,就劳民伤财地建坝、储水呢?”
南归客点头,道:“就是这个理。”
言至此,胡思宇明白了,煎心之感,浮上脸色,看向门外,问道:“来此地后,不大辨清方位。此地距离海岸有多远?”
虚怀子拍拍他的手背,道:“后生,切莫乱了阵脚。你先去信师门,再寻出路。”
“对,对。”胡思宇拿出一个小卷轴,在上面书写着什么。灵犬咬住卷轴,飞出门的刹那便消失了。
“你先回去吧,让族中人留意海上岸边是否有异样。”虚怀子支开麦知女,以手示意,劝胡思宇喝茶定神。
“麦知女和麦知儿,都是丁卯乡麦知的孩子。这丁卯乡上啊,麦姓是大家。”南归客看着院门外,远去的背影。
胡思宇问:“丁卯乡到底发生了何事?听乡音,抱子岛上都是那里的人。”
“也不全是。”南归客答道:“这丁卯乡临近嵬山,被一圈土石山困在山坳里,好在乡中有甘泉,乡中子民世世代代,虽然支系单薄,也算落得安生。四围的山上,人迹罕至、烟瘴缭绕,时间久了,便生出不少妖怪,互相吞噬,也就成了魔。这麦知得罪了魔道,子女也就受到了诅咒。”
“什么诅咒?”
“等等,”虚怀子抬手,止住南归客的话头,“你这中间略去这么多,于魔道、人道,都有失公允吧。”
南归客厌恶的神色不加掩饰,令胡思宇陡生好奇之意,可对面的人不再言语,他只好把目光投向斜对面的那一个。
虚怀子接住他的目光,淡然一笑,道:“那就从山上的妖怪自相残杀,幻化成魔说起吧。不知从哪一日起,丁卯乡那里出了一个魔头,与凡人女子结合,得一子,那孩子又与人结合,诞下多个儿女。上至仙门,下至妖族,似乎都讲究一个‘纯’字,稍有掺杂,便低人一等。那半人半魔本就是异类,他的妻儿在魔界也就倍受欺凌。受到半魔蛊惑的凡人女子,到底是在苦难中清醒过来,诞下幼子后便趁机逃离。半魔的儿女接连夭折,只剩下最小的那一个。魔童不堪欺辱,弃父寻母,因为血脉的感知,寻到了母亲,没想到她就住在丁卯乡里。到了人间,就不是恃强凌弱的地方了吗?相依为命的母子二人依然没有安生日子。最后……”
“最后,做母亲的死在孩子面前,那小魔童即使祖母和母亲都是凡人,身上也是有魔性的,就在麦家人身上下了诅咒,只要在同一片土地上生活,他们的脏器就会快速衰竭,直至死亡。于是,丁卯乡的人能逃都逃出来,到抱子岛这样的海岛上生活。”南归客抢着说话,吐字急切。
虚怀子以手拂风,散了散身边扬起的灰尘与唾沫星子。他不急不慢,接着说:“最后,模样极美的母亲,被乡邻麦知看上,这人把发妻儿女、祖宗亲戚都抛却脑后,给这妇人灌下汤药,欺辱了她。那汤药性烈,妇人半途就浑身发抖、口吐白沫,麦知也被吓跑,妇人就这么衣不蔽体地去了。”
“那魔童?”胡思宇犹疑着问虚怀子。
回答的人却是南归客:“那妇人为了谋生,把鸡笼放在了屋子里。当时,麦知把她的孩子锁进了鸡笼里,邻人们循着哭声赶到的时候,那孩子都哭昏了。”
日头偏离,灼热的阳光洒进屋内,南归客起身,放下门帘。远处,麦知女与乡人的木屋,在林间若隐若现,现在,隔着帘子看过去,更加模糊。
沉默许久的胡思宇,看着远处,也不知道在问谁:“那里,都是姓麦的人家吧?”
南归客当他是在问自己,答道:“来的时候,除了麦知女和麦知儿,都不姓麦。同在异乡为异客,彼此之间处的倒是如一家人一般。你听,有歌声,这是他们在准备吃食,今晚,定是要宴请你喽……哎?”
灵犬忽的在院中现身,身上背着一个贴封的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