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晌午,宋茗在河西居处与包老怪父女闲话的时候,头戴“双黄蛋”的女子恰从窗前走过,也就知道了她叫林一芙。午膳后,青头峰与天河饮马冒雪来访,宋茗拉着包纤纤躲在草编的帘子后面,包老怪不便强求,只得自己出来迎客。
“包老!包老!”张净一进屋,就奔向包老怪,看着空荡荡的右臂,一把抱住对方,那几声哭腔的“包老”就闷在对方的肩头。随着进来的鹿鹤仙人见此也红了眼眶。
“哈哈哈哈!”包老怪大笑,震得身前的张净都跟着抖动,他拍着张净的后背,道:“这么多弟子在,你这幅柔肠的样子太丢人喽!今日不是来谈事的吗?怎么哭起鼻子来了?”
张净哭声止住了,咳嗽声却响了起来,弟子们忙把他扶到椅子上坐着,一时停不住,直咳到帘子后面的宋茗都揪心起来,才慢慢停下,而那也是满头大汗、手抖不止的光景。
包老怪蹙眉,看向鹿泊舟,问:“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未遭横戈弟子戕害吗?”
鹿泊舟答:“碧原大火,他在烟灰里困得太久,伤了肺。”
“原来如此,我还说呢,依青头峰的御剑之术,来这牛头岭哪需要这么久。”
张净顺着话头想开句玩笑,纾解当下酸涩的气氛,奈何嘴唇抖着说不出话来,只好苦笑作罢。
鹿泊舟落座,问:“横戈偷袭、水火之患,河西以为祸从何起?”
包老怪道:“横戈偷袭自然与霍连兵脱不了干系,怎的,水火之患果然是他吗?这几日,总有人说水灾火秧与横戈无关。”
“我们以为,横戈祸心与水火天灾都与另一人有关。”
“谁?”包老怪双目圆睁,盯着鹿鹤仙人。
“一个孩子。”
“一个孩子?一个孩子能做什么?”包老怪右肩挣动一下,左手慢慢抬起来,摸了摸颅顶,“能说服霍连兵还能勾水引火,这能是小屁孩搞出来的?就算我信,天下又有几个人信?”
鹿泊舟抓住话里的引线,问:“听意思,包掌门有几分信?”
“活到我这个年纪,听过的事比你读过的书都多!”包老怪想了想,道:“人丁寥落的丁卯乡,就曾出过一个小魔童,后来就销声匿迹了。虽是孩童年纪,但到底身有魔性,若真是动了魔心,那可不敢想象。”
张净道:“去年年关,我天河饮马在碧原上赛马祈年,一个弟子于灵海边遇见一个衣衫单薄的孩子,想带回共昌府,不料被那小儿上身,混进师门,幸亏我及时发现,大喝一声,将那小儿震了出去。只可惜,那个弟子也五脏俱蚀,能走能动,活死人罢了。”
包老怪叹道:“老弟怎么和我一样心急,你若是设个圈套把那魔童困住,我们也不至于受苦受难。”
“谁说不是呢!”张净一脸悔色,拍着大腿。
鹿泊舟接着道:“论榜大会时,张兄将那事前后不分巨细地讲给我听,当时,我就想起弟子赴丁卯乡清理邪祟时听说过的魔童,追查过去,却探知那魔童自五、六年前出走,就未曾回去过,也无处知晓它的踪迹。”
“五、六年啊……”包老怪这么念叨着,无意识地往草帘那边看。包纤纤本就坐在帘子后面,从缝隙里窥看,见到父亲如此举动,火气与娇气都涌了上来,也不管他有意无意,缝了一半的儿枕扔出去,砸在他的腿上,怒道:“说事就说事,爹,你乱看什么!”
因为那天降的枕头,帘子下除了包纤纤那一对绣鞋,还露出来一对,满屋子的人都看得分明。只是,宋茗未曾收敛气息,青头峰诸人早在进来时就感知到了,现下,不过垂眸抿嘴,等着这尴尬的气氛散去。
张净假作什么也没看见,继续说着:“此前在共昌府,我与鹤仙人商讨过,认为那魔童这几年是在苦寻凤羽,以期洗髓换血,做个血统纯正的魔王。”
“凤羽?哦!”包老怪恍然大悟,“这就说得通了,我们疲于平乱天下的时候,他正好偷取凤羽,坐收渔翁之利!”
“目前看来,应是如此。只是……”
“鹤仙人有话直讲。”
鹿泊舟看向胡思凡,大弟子站出来道:“此前,我领师父之命,前往浮都探查先圣人驾崩一事。幸得一证人:两朝老臣牟示言。虽因为屡遭变故,满口疯话,但听来有三分真,于是,我顺藤摸瓜,发现其中竟是九分真。他代掌国库期间,发现有大量的金子被挪用去塑圣人金身像,便详拟奏折,于朝堂进谏,当时,先圣人已感身体不适,大小事务,多交由四王爷处理,牟示言碰了一鼻子灰,这‘金身像’的事也就耽搁了下来。浮都巳子堂的少当家贪恋牟示言之女多年而不得,在他进谏失利的当晚就登门强抢其女。牟示言奔走多日,求告无门,连女儿的面都见不到。”
包老怪也是有女儿的,听到这里牙齿咬得响,见胡思凡停下来,忙示意他说下去。
“先圣人已入土为安,诊疗的记录因失火而殆尽,负责诊治的太医有还乡的、有失足落水的、有死于妓院的,一个能查问的人都没有,就连药渣都以保护先圣人隐私为由烧的一干二净。越是什么都查不到才越可疑。好在,牟示言的疯话里提到他妻子‘肝肠煎’‘焦心如炭’,这与先圣人给我师父的信中所描述的‘脏腑燥热’‘如置火上’不谋而合。比神司的案本中,浮都街巷间有与先圣人时辰相近的,但在案的症状都不同。我按下不表,离开浮都后又暗潜回去,从七个在案者的家人处探知,他们的症状与先圣人、牟示言的妻子肖似,但与案录不同。”
张净惊呼:“巳子堂表面是一个典当行,其实是四王爷一党。比神司也是见风使舵的地方,早就归附。如此看来,莫不是当今圣人害了……”
“思凡不敢断言。当时知晓案本上的蹊跷后,唯恐他们病因不同病症同,只是凑巧罢了,又或是沾染上同一种毒物。我便又着手探查他们的日常饮食行动,发现他们毫无交集,因身份天差地别,饮食更是判若云泥。好在我反应的快,赶在盖棺定论前,查明了他们死前体内都有一样东西。”
包老怪又佩服又生畏,对鹿泊舟道:“鹤仙人,你这徒弟好大的胆子,都敢开掘皇家陵寝,动先圣人的身子了。”
“你听他讲吧。”鹿泊舟欲言又止。
胡思凡轻轻提了一口气,道:“‘盖棺定论’也不止字面意思吧。我是……查了他们的粪水。浮都虽田地少,但贫苦百姓宁愿走远路也要种地自足,自家的粪水看得比金子还珍贵,存蓄的时间久。而圣人的秽物,素来不与旁人合污,专柜专桶。加之雕琢纹路以示尊贵,难于清洗,不免有残余。由此,也就知道他们是因中了炎魔的毒才脏腑焚毁而亡。依照病症的疾缓来看,下毒者应是随机选了无名百姓做试验,才用在先圣人身上,以求内里有变而相貌无恙。”
鹿泊舟在沉默中续上话头:“青头峰在垒石川制服炎魔及其卵儿的事天下皆知,早于先圣人等染病的时辰。垒石川偏居一隅,只怕有意加害者,早就知道了炎魔的存在,先一步取走炎毒。”
“这些事还有谁知道?不怕别的,现在三门七派,数你青头峰周全,若被人怀疑杀炎魔、取炎毒、害圣人,只怕我们江湖中人有如散沙,再难聚拢。”言至此,包老怪面色发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