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八昏沉倒地的时候,顾人先还在远处观望,只见那木兰坠露的夏颂兰先是费力地将她架起、摆正,仰面依着椅背,再褪了她的斗篷与外衣,接着把桌上的一坛子酒倒在她头上、身上,然后拔掉了烛台里的蜡烛,比着位置将烛台立在桌子上,最后,绕到她身后,深吸一口气,双手扶在椅背上。
“夏姑娘这是在做什么?”
顾人先的突然出现,让之前一直平静地做着这些事的夏颂兰,忽的急喘起来。她紧了紧抓在椅背上的手,僵硬的笑了笑,说道:“青仪君请我饮酒,不敢推辞,不想她却先醉了。”
“青仪君这个名号本就是她自封的,夏姑娘不要年少无知,听瞎话,做傻事。”
顾人先慢慢走近,眼看着夏颂兰,太极伞忽的轻抬,惊得她一抖,星星似的眼眸里沁出些泪来,瞪着他,他这时候却别过眼,用伞尖挑起宋茗还在滴水的发梢,一脸弃嫌地说:“啧,喝个酒也能喝的满头满脸,幸好不再是青头峰的人了,免得丢脸面。”
夏颂兰瞧着那锋利如刃的伞尖,身上发冷发软,把着椅背的手,也已经没了什么血色。
“对了,”顾人先一边收伞一边说,“我记得没错的话,木兰坠露的规矩,凡门中弟子,皆禁酒,你在这里盘桓久了,岂不是惹得一身酒气?还是尽早抽身为宜。”
夏颂兰又瞪了一会儿,眼神灰下来,点了点头,慢慢松手,抬脚离开此地,一直慌慌张张地走到屋外的林子里,才被木兰坠露的一个小弟子一把拉住。
“师姐……啊!”那小丫头才把夏颂兰拉到自己身边,就在黑暗里挨了自家师姐的一巴掌,登时眼冒金星,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夏颂兰望着远处那间亮着灯的屋子,气恨地说:“我不是让你在外面放风吗?你怎么不拦着他?”
小丫头捂着脸,小声啜泣道:“师姐,那可是逍遥君啊,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在门前了,我都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又如何拦着他呢……”
等了一会儿,也没见顾人先从里头出来,夏颂兰无法,只得先行离开。
第二日,论榜大会在混沌阁后厅设宴,除了浮云散人、梁观星这类不爱俗务的不会来,其余诸人欣然赴会,多为借庆贺之余,相与结交,以便后事。
恰巧天河饮马的张净有事与鹿鹤仙人密谈,胡思凡得了空,往堂上来,转了一圈,没看见宋茗,只得先到青头峰那一个酒桌落座。
吃了一杯师弟们敬的酒,胡思凡问刘玉:“哎,青仪君呢?”
刘玉摇头道:“不知道,昨日晚些时候,她与木兰坠露的一个姑娘说话,聊得投机,笑说要请人家吃饭,拉着人家跑了,直到现在都不见踪影呢。”
“小色胚子……”胡思凡瘪了瘪嘴。
正吃着,伍三秀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扶着胡思凡的肩膀说:“快,快,外面,青仪君受伤了!”
青头峰诸人赶紧出来瞧,外面已经围了一圈人,拨开人进去一看,情况不太妙:
倒在血泊里的有两个,一个是宋茗,没披斗篷,浑身酒气,腰腹上被划开一个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流,神志已经不清,唯余哼吟声;另一个是刘十晏,跌坐在血泊里,捂着右手腕,血从指缝里流下,正望着宋茗失神。
顾人先最先做出反应,一手变出太极伞,用伞柄点住宋茗的穴道,一手拉起刘十晏。继而赶紧抬眼看向胡思凡等人,见他们还愣在那里,就一手把刘十晏轻推到刘玉怀里,一手指着伍三秀道:“混沌阁后面有厢房,你,想办法把她带到那里去。”接着,厉声道:“青头峰弟子,不得妄动!”
伍三秀蹲下身,正不知如何下手,才挤进人群的唐见义看明白形势,赶紧过去,小心抱起青仪君,伍三秀帮扶着,经人指引,往混沌阁后面去。
顾人先冷冷地说道:“论榜大会设宴,群雄毕集,不想有人在此时此地行凶,狂妄至极,近乎挑衅。我作为大会监察,势必要找出行凶为恶之人,以正视听。还请知晓个中情形者留下,余者,径自散去,免生嫌疑。”
朗日当头,顾人先让祝九歌领着知情者往路旁的凉亭去问询,又让刘玉领着刘十晏往后厢房去,再以仙法弄干净满地鲜血,最后才走到僵在一旁的胡思凡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胡思凡抖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瞪着顾人先:“你竟然在我身上施法?”
顾人先面不改色地说:“谁让你是最容易失控的那个呢?众目睽睽,我不可能放任你给青头峰招惹麻烦,对了,其实法术还没有解,你的腿现在还没什么力气。”说到这,轻轻一笑,“思宇,你哥喝多了,带回青头峰歇着去吧。”
胡思凡被胡思宇架着,腿脚绵软,真如喝醉一般,气咻咻地被带走了。
另一边,鹿鹤仙人同张净聊了半晌,其他几个掌门寻来,又是一番畅谈,直到黄昏方散。他们走出房门,就见顾人先立在廊下。
“何事?”鹿鹤仙人估摸着又是胡思凡要给自己惹事。
顾人先答:“虽是会后设宴,但是到底还算是在论榜大会的时限里,方才,弟子仍以监察的身份处理了一件凶案。”
“凶案?”张净惊讶不已,“这各门各派的人还都在此地呢,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此处行凶?”
“晚辈也纳罕不已,现下多方问询查证,有了些结果,特来说与各位师长听。”顿了一下,顾人先接着说道:“今日午宴时,厅外树上有人投掷飞刀下来,划破了路过一位女子的腰腹,以及一位公子的手腕。那女子近乎气绝,满地鲜血,围观者众。”
包老怪忙问:“什么样子的飞刀?”
“尺长弯月刀。”
霍连兵蹙眉问:“这刀在哪里发现的?上面可有什么记号?”
“在路对面的墙上发现的,插得极深,可见出刀者用力极大。那刀上倒是没什么记号,不过,在那里发现了一枚脚印。”
霍连兵说:“那就循着这枚脚印去找呗?是找到了么?”
顾人先轻轻摇头,说:“那脚印落下的时候,恰巧踩到了一朵花,如此,模糊了鞋底的纹样,不好拿着这只脚印去找。”
霍连兵一边轻声地“哦”着,一边转过身来看了曹拨云一眼,回头问顾人先:“那……伤的是谁家的人?”
“重伤的女子是宋茗,我青头峰弟子刘十晏受的是轻伤。”
此语一出,诸人默默无声,微微颔首,也没人敢正眼去看鹿鹤仙人的脸色。
顾人先低眉略忖,抬头把目光投向师父。鹿泊舟面色沉郁,见顾人先看过来,眼神变得灼灼逼人,僵持一会儿,打破沉默,问道:“十晏伤势如何?”
“小伤,无碍。行凶之人应该要的是宋茗的命,误伤了他。”
“十晏是你的徒弟,可要追究什么?”
“哈,修行之人,哪有不受伤的?既然不是冲着他来的,人先不主张追根究底。”
“嗯。你主领大会监察之职,万不可掉以轻心,伤了各门各派的和洽。”鹿泊舟看向众人,说:“宋茗之事,吾辈皆晓,亲仇家恨,本与外人无关。我青头峰无心干涉,各位家主自行裁夺。人先,领我去瞧瞧十晏吧。诸位,告辞。”
这师徒二人去后,各家门主也不再论,客套一二,各自离去。
曹拨云回到木兰坠露歇脚的地方,晚膳也不用,问得夏颂兰的所在,就疾步而来。那夏颂兰正歪在床上躺着,听见推门声赶紧起来,还未曾穿上鞋子,就被母亲抢去,翻过鞋底看。两只鞋底,各印着一朵木兰花,其中一只,边缘沾上些泥。
“哼,我生了一个好聪明的丫头,既然你选择用刀,还是弯月刀,那你干嘛不换一双鞋,把这些破七八遭的事与我木兰坠露撇的一干二净呢?”
“女儿错了,请母亲责罚。”
曹拨云把鞋扔在夏颂兰的怀里,苦笑着:“我有什么资格责罚你呢?可恨我曹拨云生的女儿,都是二心人,大的越过我私自领兵除妖,小的背着我去行凶为恶。你姐姐已经把自己赔进去了,你呢,也要弃我而去吗?”
夏颂兰猛抬头,眼睛里盛满不解与愤怒:“母亲!我不是要弃你,我就是不明白,姐姐因为宋茗而死,你为什么不恨她呢?这么多年,你不想替姐姐报仇吗?”
曹拨云有些疲惫,这些年,有些话她着实不想再重复了:“当年,妖虎一事尚不明朗,你姐姐不听劝,贸然行动。我原以为她随着去了南司楼,追到那里,却只见到宋茗没见到她。包老怪告诉我,吟兰在子时就断了气,那姓宋的丫头平明时分才往暴山去,两人根本没遇见,如何是因她而死呢?你姐姐把自己赔了进去,我恨妖虎狠辣无情,恨她狂妄自大,恨随行弟子无力救助,恨自己身为人母却没能护佑她。但是……”曹拨云眼神柔和、哀怨而又恳切地看着小女儿,“娘没法去恨宋茗啊。颂兰,你是娘唯一的孩子了,这么多年,我悉心教导,就是希望你能够放下心里的执念,将来担当大任。木兰坠露虽不是名门大派,但也绝不能让其他门派轻贱,修德行、行善事,才是我,是你,领着门中弟子该做的正事啊。”
豆大的眼泪从夏颂兰的眼眶里倾泻而下,曹拨云轻轻搂着她,说:“这五六年来,宋茗都没闹出什么动静,只绕着青头峰转,今天瞧着这意思,宋茗被你重伤,人家一点心疼的意思都没有,馄饨挑子一头热,怕以后这丫头连青头峰都不去,孤零零等死了。你也就没必要再为这种小人物耗费心神了。”
夏颂兰慢慢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