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姑娘长什么样啊?”陈青铜压低了帽檐,问。
“嗯,怎么讲呢,挺漂亮的姑娘,脸颊上有淡淡的雀斑,一身白衣。”见陈青铜点了点头,宋茗说:“阴着天,也没有太阳,你戴这么大的帽子,怕见人啊?”
“我不是鬼吗,当然怕见人了。你别管我了,先找那个孩子吧。”
宋茗回头看了一眼,爹娘正陪着刚刚找到的娄世炎走在后面。大火突起时,人群的冲撞让娄世炎和许姑娘走散,好在,他除了衣服上被火星烫出来的洞,并未受伤。依他所说,他们在东街的陶馆前分开。
离陶馆越来越近,还有一个拐角就到了,走在前头的陈青铜忽然有些不安,步速都慢了下来。
宋茗问道:“怎么了?”等她与陈青铜擦身而过,拐过街角的时候,自己也忽然不安起来:不远处,陶馆残存的幌子下,围着一群人,在他们中间,有幽蓝的光芒透出来。围观的人群中退出来一个人,是山梦苏萍逢,他看向宋茗一行人,冲她招手,她走过去。
苏萍逢疏散开围观的人,让宋茗进去,她便看见许姑娘倒在陶馆前,浑身冰冷,气息全无,腿脚与后背灼烧得焦黑,上身蜷缩,双目圆睁,胸前紧紧拥着那面她送来的铜镜。一些淡蓝色的雾气环绕着她,而经由围观者的指点,她看见陶馆内——许姑娘最初被人们发现的地方——残余的淡蓝雾气幽灵一般,在半空缭绕。
先是瞥了一眼站在宋灏身后的陈青铜,苏萍逢看着紧盯尸身的宋茗,见她慌神,问道:“青仪君认识她?我本想着你与南司楼相熟,应该知道这尸身上的蓝色是什么……”
宋茗眼神撇开,眨着眼,呼吸凌乱。何筠上前搂住女儿,宋灏搀着虚弱的娄世炎,对苏萍逢说:“我们确实与这小女孩相识,刚刚寻来,没想到。”
苏萍逢默不作声的站在一旁。没多久,宋茗恢复了镇定,从腰包里拿出一个符咒,掷在地上,很快,鬼侍郎从中钻出来,四下看了看,明晓了情况,开口道:“姐姐,这是惊悸灵,与人无害。”
“什么是惊悸灵?”宋茗的声音疲惫而虚弱。
“许姑娘临死……应该是感到了巨大的恐慌和担忧,灵魂碎而不散。”
“恐慌和担忧啊……”宋茗眼里湿润,眨了眨又不见了,摸着母亲紧紧捏着自己的手,接着问:“那这碎了,能拼起来吗?我有话想问她。”
鬼侍郎垂着头:“不能……姐姐,节哀。”
宋茗叹着,眸子里又湿润起来,水光却在抬头时消失不见,她抬手,说:“冥元珠在不在?”
鬼侍郎点点头,拿出来时道:“知道姐姐的意思,只是惊悸灵与鬼魂不同,这是许姑娘残余的情绪,终究……不是她。”
宋茗拿过通透而小的冥元珠,托在掌心,幽蓝色的惊悸灵被吸引进来,变成凝重的蓝色。几天后,在晃动的马车里,这粒冥元珠便由丝线穿着,挂在她的右手腕上。同在马车里的还有鬼侍郎和娄世炎。
“姐姐,小鬼回信,阿爹阿娘已经到了洛州。”
“嗯,水路自然比咱们陆路快一些。陈青铜还在后头的车上?”
“是,不愿意先回南司楼,又不想和咱们挤在一辆马车里,宁愿守着许姑娘的棺椁。”
轻笑两声,宋茗道:“他脾气是真的怪,但是能力也不赖,到时候回去,你担待着点,也别太过纵容。”
“是。”
娄世炎放下帘子,神情落寞。宋茗踢了踢他的脚,道:“小孩子别愁眉苦脸的,生死无常,总归要习惯的。”
“我总是想,要是当时没和许姑娘走散,她也不会……”
“哪来那么多‘要是’、‘如果’!”宋茗打断他的话。娄世炎叹了一口气,挑开帘子出去,坐在马夫旁边,马车里一时变得安静。
鬼侍郎看着帘子外模模糊糊的树影,说:“看样子,快到老姑的住处了……她是经历过生死之事的,给点时间,应该是能接受的。”他看向宋茗,脸上是期待而又无奈的苦笑。
宋茗轻轻点头,念着:“嗯,给点时间……”
马车慢慢停下来,鬼侍郎问道:“怎么回事?”
马夫喊道:“夫人,岔路上也有送丧的队伍,面生,走得急,还是让一步的好。”
鬼侍郎出来,跳下马车。这是到老姑家的最后一个岔路口,对面走过来一个送丧的队伍,五辆乌篷马车鱼贯而来,顶头领路的马车上,马夫的人影越看越熟悉,鬼侍郎张了张嘴,喊道:“姐姐,姐姐!你出来看……”
闻言,宋茗忙走出来,站在马车上皱眉看了一会儿,忽的睁大眼睛,心里发紧,腿上发软,跳下来时都趔趄了一下,鬼侍郎赶紧扶住她。
对面的老马夫也看清是宋茗,忙高喊着:“停下!停下!”马车停下后,老马夫先跳下来,摆好阶梯,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各抱着一个尚在襁褓的小孩,从梯子上走下来。女人定住,盯了宋茗一会儿,把孩子递给老马夫,跑向宋茗,宋茗等人赶紧迎上去。
老马夫是垒石川佟家的老管家,那这女人是?即使她走近,宋茗也没能认出来,可能是因为她头上裹着厚厚的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待她一层层解下头巾,纵使那是布满烧伤的脸,宋茗还是看出来,这是石妃。
宋茗心头涌上不祥的预感,但还是开口问道:“石妃,你姐夫呢?陈似熙呢?”
石妃眼中一直压抑着的悲伤溃流出来,哭道:“炎魔本来已经被鹿鹤仙人收服,镇在嵬山下,不料它卷土重来,即使鹿鹤仙人及时赶到,垒石川也毁于一旦,小夫人被落下的石头砸死了,姐夫伤得太重,弥留之际把三个孩子托付给我。姐夫说,小夫人在嫁给他时就说过,死后要回去与原来的丈夫合葬,我便护着她来了……”
口中好苦……宋茗一边听着石妃的话,一边咽着口水。她觉得风吹树叶的声响、马车的动静都越来越远,只听得石妃在面前泣不成声。
“你们来这里是?”
石妃这一问,宋茗的眼泪忽的落下来,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巴纠结在一起,跪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响动惊得陈青铜都从后面的马车上跳下来。鬼侍郎走到石妃身边,对茫然无措的女人说道:“我们送小夫人陈似熙的女儿回家。”
“哦,许姑娘,她……难道?”石妃未干的泪痕上又添一股热泪。
“是,平川失火,许姑娘仙去了。”
在离老姑家不远的这个岔路口,两队送丧的人马停在原地,一切似乎都凝滞了,只有哭声和眼泪是流动的。
“姐姐……”宋茗这一场哭得太久,头和脖子都是红的,青筋突突的跳,一双眼睛已经肿了,鬼侍郎担心不已。眼见着宋茗抽噎着快要断气似的,石妃赶忙蹲下来,给她顺着气,宋茗湿热的脸颊贴着石妃因为疤痕而起伏不平的额头,想起初见她,初见陈似熙的场景,想起垒石川炎热中莫名舒爽的穿堂风,哭声又渐渐大起来……她终究还是记起了与许姑娘的初见,凉丝丝的指尖,白生生的脸上长着淡而均匀的雀斑,像是画在尺素上的星图。
宋茗紧紧搂着石妃,仰头痛哭,怒喊着:“凭什么,凭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