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暗,华星初现,郊外,落叶秃枝。
苏言手臂酸软,双雁还在前方带路,她垂头丧气,眯着眼,疲惫不堪,忽听何郁在身后唤她:“小言,小言,我们在这儿歇上一晚吧。”
苏言大喜过望,大叫道:“好哇好哇!”
她猛地一勒马头,马儿受了惊,长嘶一声立了起来,眼看苏言要摔落地上,何郁长身而起,一纵身接住她,落在地上。
风铃声已止,双雁歇到了一棵树梢上。
云辰在身后道:“小心刀,别伤着了自己。”
苏言归刀入鞘,刚投去感激的一瞥,忽见胡清莲紧挨着云辰,顿时拉下脸来,冷冷道:“小心舌头,别咬了自己。”
云辰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何郁瞧了他一眼,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苏言拉着一张木瓜脸,像看木瓜似地看着何郁道:“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何郁一怔,讷讷道:“那怎么办?”
四人在林子里寻了个地方安顿下来,四匹马系在树上。
四人开始为生火发愁,云辰是个大少爷,没干过这种事,只从书上读到过钻木取火,何郁连什么是钻木取火都不知道,苏言是神偷之王,向来手一伸钱就来,从没碰到过这种事,胡清莲更是平日里足不出户。没撤,云辰只好用何郁挂在马背上的无鞘剑削了块木头,剜了个洞,寻些枯叶塞了进去,另割了一截树枝作钻子笨手笨脚开始钻木,火还没钻出来,肚子倒先饿了。苏言觉得自己快饿死了,荒郊野外距城不知还有多少路,就算到了城里,恐怕也早已打烊了。
云辰打算去寻些野果来,只叫何郁放心,有那么多未来的救命恩人跟着他,决计不会出什么差错的。何郁见他眼中神色出奇得坚决,便同意下来,代他钻木。
云辰提着剑往林子深处走去,每走三步,便划一痕于树上,以免寻不着归路,只听胡清莲在他身后唤他,云辰转过身来,见她向自己小跑而来道:“云大哥,等等我,我想跟你一起去。”
美人相伴,云辰自然无异议。两人形影相随,朝着林内走去。
苏言背靠着一棵树,坐在地上,无名刀抱在怀里。一手抓着根枯枝在地上胡乱划着,见何郁只顾埋头取火,对胡清莲的做法丝毫不为所动,不禁又急又气,直把何郁当作呆子,心中暗道:“我这姐姐连我都急了,她还不急!”心里一气,口上便装作平淡,说出些不相关的话来,看看何郁到底急不急:“你说我们给它取个什么名字好?”
何郁双眼迷离地抬起头来,低头钻得太久,有些头晕眼花。苏言见她呆头呆脑,胡清莲却一脸精明相,更急更气道:“云辰取不出火来,难道你也取不出来吗?你用内力把树枝用力压下去再钻不就得了?”
何郁如茅塞顿开般笑道:“我没想到,还是你聪明小言。”她内力灌注双掌,握着树枝刚钻了一下,只听喀嚓一声响,树枝断了,何郁身子向前一冲,趴倒在地,抬起头,朝苏言“嘿嘿”一笑,道:“用力用多了。”
苏言冷着一张脸,道:“不错,我看你这人是有点笨。”
何郁讨好似地干笑两声,苏言见身侧刚好有一节枯枝,便捡起来扔了过去,道:“傻笑什么?还不快钻!”
何郁“哦”了一声,又开始钻木,只两下便钻出了火星来,点着了洞里的枯叶。何郁怕火灭了,忙往火上加了一些备好的枯叶,只听苏言在身后道:“你说我们叫它什么好?”
“什么?你说什么?”火势一下窜大,枯叶不经烧,何郁赶忙往上又加了一层枯枝。
“我说,你说我们把这把刀叫什么好?”
“它不是叫无名刀吗?”枯枝一覆上,火苗似乎上不来了,何郁赶忙燃起几片枯叶放在上面,火苗又唰地一下窜了上来。
“放狗屁!我叫你给它取个名字!”
何郁忽然抬头朝她望了一下,又低下头做起自己的事来道:“小言,取它做什么,反正要还给人家的。”枝上加了叶后,火苗似乎整个窜了上来,下面的反倒好像着不到了,何郁只好又加了层枯枝在上面。
苏言沉默了一阵,心里一阵咒天骂地,又道:“取个名字有什么关系,说不定人家还要感激我们,就算当不了真,只做玩玩也不错。”
“那就叫风铃刀吧。”火苗又窜不上来了。何郁打算再加些枯叶。
苏言忽然大叫一声:“狗放屁!别加了!再加就灭了!我随便取个名字也比这个好听!”
“那你随便取一个听听。”何郁无奈地看着火苗,手里还捏着一把枯叶,哪知火苗竟窜上了最上层的枯枝,火势瞬间变大,何郁大喜过望,忙去拿大块的木头。
“譬如‘饮恨’、‘天涯’、‘随风’,嘿,是不是都比你那风铃好听?”
“不见得。”何郁往火上加了一块木头,手里还拿了一块。
“胡说,明明都比你那个好听!你再想一个!”
“我可想不出来了。”何郁把另一块木头也加了上去,底下的枯枝快烧完了,最下面钻木取火用的那块木头在燃烧。
“为什么?”
何郁在火旁坐了下来道:“因为我是个呆子。”
苏言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原来你也是会生气的。”
何郁用一根树枝百无聊赖地拨着火,沉默不语,火光映在她脸上,忽明忽暗。苏言见她不说话,气愤转为担心,伸出头去试探着问道:“你不会生气了吧?”
何郁拨着火,“你说呢?”
苏言坐起身道:“你不会真的生我的气了吧?”
何郁仍是毫无表情,冷冷淡淡道:“你说呢?”苏言有些发疯似地道:“你那么快就对我生气了,那你对他为什么不生气?”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没生气?”
苏言忽然笑了,靠回树干上,何郁既然心里不舒服,她就没必要替她难受了,刚才只不过是她以为何郁心里没有不舒服,所以她才替她感到不舒服。“人的心理真奇妙,”苏言心里想着。她又能愉快地靠回树干上了,甚至还愉快地提出了一个愉快的建议:“要我说你就得跟着他们。”
“干什么去?”
“看着他们呀。”
“看着他们做什么?”
“防着他们。”
“防着他们做什么?”
苏言有些着急道:“你说干什么?”她忽然抓起无名刀一伸手道:“拿着!”
“干什么?”
“拿着这把刀去宰了他们。”
“小言,你说什么胡话呢!”
“我可没说胡话,我向来不说胡话。”
“你怎么总是要我杀了他们?”
苏言眨巴着眼道:“我这是第一次叫你杀了他们好不好?莫非你下意识地早就——”
“你上次叫我杀了云辰。”
“那次就算我错了,可这次不同,这次你非杀了他们不可。”
“为什么?”
“因为你现在就要到树林里去找他们,等你找到他们的时候,发现他们正在卿卿我我,被你抓了个正好,你当然会生气,你一生气当然就得杀了他。”
“小言你这都是跟谁学的?”
“别管那么多,快把它拿去,我在这里等你得胜归来!”
何郁柔下声道:“小言,喜欢谁是他的自由,勉强在一起又何必。”何郁脸一红,柔柔道:“再说我们现在只不过是朋友而已,而且胡姑娘又那么好。”
苏言别过头去,含混不清地小声嘀咕了一句:“就你会觉得她好。”
“你说什么?”
苏言一挥手道:“没什么,我说既然你思想这么开朗,还有什么好生气的?”
何郁不知道,她不说话了。
苏言见她不开口,便又说出了一句愉快的话:“说不定他们现在正在林子里表明心迹呢。”她又幽幽地加了句:“我这人说起话来向来灵得很。”
云辰和胡清莲曲曲折折深入林中,好不容易找到一棵野青枣树,孤零零地杵在树木之中,树上果实并不丰满,有裂枣之嫌,但这荒郊野外能找到个吃的已足够令人感激不尽了。
云辰觉得这事实在碰巧得很,他的运气也实在好得很。他转头对胡清莲道:“我爬上去,你在下面接着好不好?”
胡清莲点头关心道:“当心点。”
云辰“嗯”了一声,双手攀着树枝开始往上爬。他站好位置后,低头唤道:“胡姑娘,你能接得住吗?”
“云大哥,我能接住的,你小心些。”
“那我扔下来了啊。”
“好,你扔吧。”胡清莲每接三个便先放到地上,她虽接得小心翼翼,却仍不免有几个落到地上。云辰摘完了手边的,张望着继续找青枣,胡清莲伸手一指一杈树枝道:“云大哥,看那里,那里有好多!”
云辰边探过身摘果子边道:“胡姑娘,你眼神真好。”
胡清莲脸一红,道:“云大哥,你右边头顶上也有好多。”
“好,我摘完这些就摘。”
云辰又摘下了许多,胡清莲看了看地上的青枣,抬头换道:“云大哥,够了,够了,你下来吧。”
云辰低头看了她一眼道:“行,那我下来了啊。”
他手里还握着两个青枣,突然从树上跳了下来,胡清莲大吃一惊,惊叫出声:“啊——”
云辰赶忙道:“没事没事。”他递出一个果子,道:“你要不要先吃一个?”
胡清莲腼腆地笑了一下道:“不要,我们怎么可以先吃呢?你下次可千万不要这样了,这多危险呀。”
云辰三口两口咬完了一个青枣,将枣核一丢,胡乱地点着头,答非所问道:“你真的不吃吗?”
胡清莲笑着道:“我才不吃呢,要吃你吃。”
云辰又拼命点了点头,他居然又三口两口把另一个也吃完了,东西下肚后,便带着三分傻劲道:“胡姑娘,这些东西我们怎么带回去?”
“你说呢?”
云辰傻眼了,一愣一愣道:“那我们岂不是白摘了?”
胡清莲有些难为情道:“要不你把衣服兜起来?”
云辰似乎毫无所觉,忙把下摆兜了起来,高兴道:“好啊好啊,胡姑娘,你帮我捡一下好不好?”
胡清莲脸一红,低着头,“哼嗯”了一声,忙去捡,她一次也捡三个,到第四次俯身去捡时,突然一声惊呼,捧着食指站起来,泫然欲泣。云辰双手一松,青枣散落一地,也不去管它,忙拉着胡清莲关切道:“胡姑娘,你怎么了?”
“有个东西刺进去了。”
云辰拉着她,走到月光透过枝桠照进来的地方道:“我帮你看看。”
“嗯。”
月光照在她手上,一根刺刺在指肚上,云辰捏着她的手指,把刺拔了出来,轻轻道:“疼吗?”
胡清莲“嗯”了一声,似乎不大提得起劲来,道:“我们快回去吧。何姊姊要等急了。”
云辰却不让她走,语意深沉道:“疼么?”
胡清莲抬头望进他眼里,他的眼波温柔深沉,她忽然扑进他怀里,轻泣起来,抽抽咽咽道:“疼!”
云辰环抱住她,低头轻声细语道:“我的心意,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胡清莲抬起头,泪眼婆娑道:“难道你——难道你——”
“当然。”
“那么何姊姊她——何姊姊她——”
“她又不喜欢我。”
“可是,可是她对你,她对你——”
“她对我好救了我的命,不过是为了要拿到我的秘籍,更何况我也不喜欢她,骄傲自大,还不知羞耻,丝毫不解人意。”
胡清莲忽然怔了一下道:“她对你好是为了你的秘籍,那么我呢?我对你好,会不会也是为了你那本秘籍?”
“当然不会,你怎么会这样想,你跟她不同。”
“哪里不同?”
“她是主动找上门来的。你却是路上救的。”
胡清莲轻声道:“她当真是那样的人吗?”
“当然。”
“那你为什么还要让她跟着?”
云辰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她武功太高,非要跟着我,我也没办法。”
“可是你前几日,对我冷冷淡淡的——”
云辰拭去她的泪水,轻抚她秀发道:“我怕对你太好,她会对你动了杀机。”
“可是——她看起来不像是个坏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今天就不该跟进来的。”
胡清莲忽然抱紧了他道:“我宁愿死,也不愿不知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云辰嗓音深沉道:“胡姑娘,你现在明白我的心意了吗?”
胡清莲埋首在他怀里,鼻音浓浓地低低“嗯”了一声道:“你还叫我胡姑娘做什么?”
云辰无声地笑了,笑得有些古怪道:“清莲妹妹,我们回去吧。”
胡清莲恋恋不舍地抬起头道:“好。”她抬起头的时候,云辰的笑已变得很正常了,正温柔地看着她。胡清莲羞红了脸,忙垂下头。
两人回来的时候,苏言正坐在老地方击着枯枝而歌,歌声单调平凡,她居然还厚着脸皮问胡清莲:“胡姑娘,我唱得好不好听?”
胡清莲脸一红道:“好听。”
苏言哈哈大笑,瞥了一旁低头沉默不语的何郁,复又击枝而歌:口是心非何所辩,腹中有食何必管?
她伸出手道了一句:“拿来。”
云辰把五六个青枣全往她脸上砸去,故作凶狠道:“拿去吧!”
苏言大叫连连跳了起来,胡清莲轻笑出声,何郁却还是毫无反应,云辰本想逗她开心一下,但见她仍旧面无表情,无法,只好将剩下的青枣都分了。
苏言抚摸着怀里的无名刀,忽然问云辰:“云辰,你说你怎么就不给你家这把刀取个名字呢?”
云辰从火光中收回眼神,嘴里还含着一口早已咬下来的枣子道:“它不是叫无名刀吗?”
“那你就给它换一个。”
“换它做什么?”
苏言叹了口气,无奈道:“你们这些人真是连一点情致也没有。”
“那不如就叫风铃刀好了。”
苏言怔了一下。“为什么?”
“它不是会发出风铃声吗?”
苏言眨眼间拉下一张脸,道:“再见!”
云辰莫名其妙道:“干什么?”
“就是叫你别说话了。”
云辰很不高兴,好心没好报,沉下了一张脸不说话了,苏言忽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后悔自己乱说话,又埋怨云辰死会生气。哪知在这没什么好笑的时候,何郁这个做事常常不合时宜的人忽然不合时宜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结果大家都笑了,连树枝上的双雁也笑了。只有苏言一人拉着一张脸道:“傻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