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珠玉蒙尘(1)
背靠湖水的泓名居二楼,临湖而开的窗户外吹来凉风,房内一架精致的木质屏风翠色纱绢上绣着六月翠盖粉荷,抖动的烛光投到屏风上,上面的荷花便仿佛在随着夜晚吹来的凉风徐徐摇摆。
一声叹息,轻轻巧巧,从阿瑞的唇边发出。她左手撑着脸庞,右手放在桌子上,食指在桌面叩动。
酸秀才离开了苏州城,相以又有事不在,原本等着游览苏州的她突然便无聊的很。
提起酸秀才,阿瑞右手捏成拳头在桌子上轻敲了一下。
好个酸秀才,本来说好在她临走之前要来送她的,没想那天在湖边别过之后,晚上便差着一只白色鸟儿扑腾扑腾飞到她面前送给她一封信。
有急事离开苏州,恐怕不能来相送。
“酸秀才,酸秀才,再也不请你喝酒了。”阿瑞轻哼一声,右手食指又在桌面轻轻叩动。
“阿瑞姑娘在吗?”门外传来小二的声音。
她起身开门,正是小二站在门外。小二见了她,脸上带着笑道,“阿瑞姑娘。”
“有什么事情吗?”阿瑞问道。
“今天运河上有灯会,阿瑞姑娘不去看看吗?老板听说阿瑞姑娘是从外地来游览苏州的,所以特地差小的来告诉阿瑞姑娘一声。”小二恭恭敬敬道。
阿瑞听相以提起过灯会,她本来不想去,此刻一个人在客栈中实在无聊,听着小二提起又不禁想去看看。
小二转身退下去,阿瑞回过头唤道,“小狸奴,快点出来。”
一只黑猫应声从桌子下钻出来,它半眯缝着眼睛冲着阿瑞叫了两声,一下子跃到阿瑞怀中。
四月,本来不是赏灯的时节。
苏州知府为了迎接当今圣上,为了这场灯会筹办了三个月。宽敞的运河上威严豪华的龙舟灯火辉煌,船首巨大的龙头仰首向天,即使在夜晚,一样有着令人诚服的气势。
运河两边的岸上不再是水洗的灰瓦白墙,而是无一不精巧别致的亭轩小阁,其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灯火街市,街上赏灯的百姓络绎不绝,华丽雕杆廊沿上,百姓渐渐越聚越多,都等着龙舟驶过之时瞻仰天颜。
苏州城,从来未曾如此奢华富贵。
在这派太平富贵下,有一个人的唇边浮起冷笑,他身处高阁之上,一身玄色锦衣,比夜空更沉寂,比黑暗更威严。
比起华而不实的龙首,他的威严真正震慑人心。
“属下参见王爷。”在他身后,一个黑衣仆从跪倒在地,仆从风尘仆仆,显然是从另一个地方赶过来,未有半刻停息。
“办妥了吗?”相以回头问道。
仆从双手呈上一道令牌,相以接过来时眼睛中闪过一丝光芒,“你下去吧!”
仆从行了一礼,身形便立即消失在黑暗之中。
在这个人之前,从这里离开的还有另外两个人,所以相以手中现在握着三道令牌,三道足以定局的令牌。
这承平的天下,那层脆弱的外壳是时候该打破了。
相以缓步走下高阁,踏上河边一艘不起眼的小船,小船飞快的掠过水面,向着茂苑行宫而去。
茂苑行宫,不知该用什么字眼来形容它的奢华。虽然耗费了一些钱财,劳乏了一些民力,但在杨志远心中这终究是值得的,他对今上的耿耿忠心都浇灌在这座行宫之上,所以行宫落成之时他的脸上贴着十二分的满意之色。
他的似锦前程,他的后半生富贵荣华,也全部都在于此。所以那些可以支持边疆戍士两年的粮草银两,那些楼阁花亭下累死的工匠都不算什么,一切都是为今上尽忠而已。
龙舟临驾灯会未归,守卫茂苑行宫的官兵多被调走护卫龙舟,所以此刻的茂苑防守并不十分严密。
小船泊在水边一座高墙之外,相以的身形纵上墙头,无声无息。
茂苑,水光殿,高楼下人工开挖的广阔湖面被假山点缀的含蓄秀丽,高楼两旁树影婆娑,几丛芭蕉之旁水车转动,溅起的水花借着月光泛出清凉。
水光殿楼前楼后侍卫众多,还有巡逻的侍卫不时经过。整座楼里灯火通明,可是楼后的湖面上却只投下几片微弱的光影。
相以的身影掠过湖面,玄色锦衣与黑暗融为一体。
水光殿二楼临湖的窗前轻纱飞舞,他静静立在纱帘之外。
“你来了。”纱帘后传来女声,几分慵懒,几分娇媚,几分虚弱,像是呓语。
风没有吹开厚厚的纱帘,相以的身形也没有动。纱帘后传来低低的笑声,“你难道不打算见我吗?”
哀怨,委屈,却又于笑声中含着几分挑衅的意思。
相以拂开纱帘,绕过玉架屏风,偌大的殿中,美人靠上靠着一位慵懒的美人。
她还在低低的浅笑,眉眼之中含着魅惑人心的色彩,苍白的双颊在笑容里透出不足之态,却独带一股风流婉转。
凤眼含春,顾盼不尽。锦衣曳地,玉手生凉。
人间绝色,不过如此。
“王爷请坐。”她含着浅浅的笑,苍白的双颊上竟浮现淡淡红晕。
美人一笑,惹人怜思。可是相以却丝毫不为所动,他的眼中反而闪过一阵冷光。
“你还在服用赤苋草?”同脸上冷淡的神色不同,相以的声音中竟含着几分苦涩与无奈。
赤苋草乃驻颜之物,女子服用后,天下间容貌便再无出其右者。不过赤苋草却是剧毒之物,若不及时解毒,便有性命之虞。
“王爷说笑了,赤苋草并不容易得,昭儿纵使宠冠六宫,也无法将它在御花园种上一片。”她纤纤手指抚上髻上红珠,脸色娇媚羞涩的像是初开杏花。
可是相以的声音反而在此刻一冷,“你不必如此。我已经为你寻得医治的药物,不要再用赤苋草了。”
她低下头肩膀微见颤抖,抬头之时唇畔浮现冷笑,眼神也同之前天壤地别,像是凝结了寒冰。
相以的眼神也渐渐冷厉,可是他的眼底却无论如何都留着一片余地。
“听说王爷身边来了个丫头,同我当初见到王爷时一般大,我的药便在那丫头身上吗?”她脸上的笑容又变得柔和。
“谁告诉你的?”
室中的空气变得压抑,她眼底神色开始变化,过了片刻冷笑道,“王爷怎么还不将药取过来,是喜欢上那个丫头了吗?”
“萧昭……”相以缓缓吐出这两个字,沉重的让人心头如掷巨石。
萧昭在这声音中站起身,手忽的一抬,手中不知何时多出的一只玉杯破空而去。她的手法灵巧异常,可是杯子上却没有多少气力,她的力气甚至比一般女子还要弱,这不远的距离,杯子却只到一半便向地上坠去。
相以俯身接住杯子,面上如罩寒霜。
萧昭脸上的笑容慢慢变得颓丧,眼中漫出泪水,仿若失了魂魄一般,“我服用赤苋草,我不是怕你将我忘了吗?难道我会因为担心自己在后宫的地位去服用赤苋草吗?王爷不是将昭儿忘了吗,又何必来管我的死活。”
她说话时右手抚着胸口剧烈的咳嗽了几声,脸色瞬间异常苍白,不得不半躺回美人靠上。
相以面上寒霜褪尽,他将杯子放到桌上,转身绕过屏风走到窗口,“药我会送过来,你本不需赤苋草这种东西。”他的声音恢复平静,言语平淡的如同不起波浪的潭水,不带任何情感。
风拂过窗纱,窗前空空荡荡,萧昭起身,唇畔升起笑容,也不知是何意味。五年前她选择独自进宫,她可以为了他做任何事情,却绝对不能允许他忘记自己。无论是以什么样的方式,他都只能喜欢她一个人。
相以的身形飞快的穿梭在茂苑之中,神色又如同暗夜般沉寂严肃。萧昭使出的那些手段他全收在眼底,可是他并不生气,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不会生气。
他的心中此刻浮现出另一张脸,一派天真的笑容,眼睛如同泉水般清澈,他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下手去夺取那颗珠子。
玫瑰琉璃珠,佛家所说至宝,解尽天下恶毒,萧昭身上的毒恰恰用到它才能解。
传说玫瑰琉璃珠清澈纯净,泛着紫色通透珠光,照过世间一切毒恶,却依旧如初。阿瑞正像是这颗珠子,相以不知道这颗珠子会不会因为自己的欺骗而留下瑕疵,他迟迟不肯动手,是因为他始终动不了手。
相以回到客栈时,阿瑞房中没有灯火,恐怕早已睡下。他正要离开,身后却传来一声轻响。
“鬼漠”,相以转过身,眼神陡然一冷。
跪在地上的那人极为普通,极容易与身后的黑暗相互混淆。
相以正想要找他,可是此刻他出现却极为不合理。相以面色一变,“出了什么事?”
鬼漠只觉头上冰冷的视线一松,他的心本来如一块硬石,方才在那视线之下也觉到了寒冷。可他头上的冰冷虽然消散了,昏暗的楼道里无形的压力却没有退开。
鬼漠顶着那股压力,保持平静的汇报道,“阿瑞姑娘跟丢了,属下已经派人四处去找。”
相以眼中再次罩上寒霜,“你起来吧!把客栈里所有暗卫都调出去找。”
相以的身影消失在楼道里,鬼漠低声答了一声“是”,身影也随即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