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珠玉蒙尘(2)
夜已经深沉,距离天明只剩下两个时辰。苏州城中盛大的灯会也接近尾声,天子的龙舟早已驶回行宫,赏灯的百姓也都散去,这座城慢慢在深夜寂寥。
鸿名居楼上的客房内,相以静坐黑暗中,手中握着一杯已经冷透的茶水。
还是没有阿瑞的踪迹。
街市,灯会,甚至已派了人出城,都没有寻到半丝踪影。
依着阿瑞的性子,当然也有可能去一些意想之外的地方,在柳州城中她便曾将一艘花舫闹了一场,那时候他派出去跟踪的人也是突然失了她的踪迹,一开始谁都没想到一个小姑娘会跑到花舫上去。
可是苏州城的酒肆花楼,此番也都已经找遍。
鬼漠本是他派在暗中跟着阿瑞的,今日也是如此,只是阿瑞出去赏灯时却出现了一点意外,柳州城的那位鬼谷老人原来也到了苏州。
鬼漠所说,鬼谷老人虽遣人将阿瑞引出客栈,但是老人并为料到暗中还有人寸步不离的跟着阿瑞。所以鬼漠现身时,鬼谷老人便急着脱身了。
鬼漠离开的时间并不长,可他回来的时候,阿瑞已经不见了。不会是鬼谷老人的帮手劫走了阿瑞,若是鬼谷老人能找来无声无息便能劫走阿瑞的帮手,也用不着将阿瑞引出客栈。
或者还有其他人盯着阿瑞,但是要劫走阿瑞,那段时间还是太短,况且阿瑞虽看似不谙江湖事,但天性机灵狡黠,不会那么容易便被劫走。
她是自己去了什么地方。
可是,还有什么地方他没有派人找过。
“回禀王爷,出城的人没有寻到任何踪迹。”
仆从小心翼翼的跪在地上,额头上渗出汗珠,可是室内的压力却让他心中生寒。
“鬼漠”,相以陡然将杯子放到桌上,他已经想到了阿瑞会去的地方,一个所有人都自动忽略的地方。
鬼漠的身子从暗中走出,挥了挥手让那跪在地上的仆从退下,侍立一旁。
“龙舟是何时回茂苑行宫的?”相以沉声问道。
鬼漠心中陡然一震,他竟忽略了这个地方。相以的身形在此刻站了起来,从鬼漠的反应中相以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想。
“你留在客栈,没有我的命令,不要擅作主张。我身边的人,从来没有人犯了三次错误还活着。”
相以的话语在空荡荡的黑暗中沉寂,鬼漠的身形又融入了黑暗。
他知道,不会有第三次。第一次,是他自作主张要杀了秀才,可是没有成功,还差点暴露了身份。他的过错并不在于失败,而是违抗了命令。第二次,或许是因为他将主人的事情透露给了旧主,虽然是无可奈何之事,但是作为一个下属,作为一个死侍,绝对没资格祈求原谅。
他会杀了他,他相信。
天子龙舟回返茂苑,行宫戒备森严。
天子此番南游,阵势浩大,后宫眷属佳丽也多伴之旁。所以这座茂苑行宫,建的巨大奢华。
但是奉命修建行宫的苏州知府杨志远自认为是一个雅士,所以这座行宫的奢华并非体现在一座宏大的高楼或者两三处雕梁画栋的水榭上。这座行宫的奢华,在于它将江南园林的柔丽同高楼广厦的气派繁华糅在了一起。
入眼处树影婆娑摇曳,临水小道上铺设青石,假山上蜿蜒藤蔓,山石树木勾出的含蓄屏障中,楼宇巧妙散布,另有十六条游廊连接各处主楼,使得整座行宫紧密相连。
每一处都极尽巧思,每一处又都不张扬,华丽奢侈全落在婉约精巧之中。
在这样的夜晚,这座行宫比之白天又多出一股独特的韵味。不过阿瑞却不是来观赏园林的,她的身形掩在一棵香樟树上,待回廊上巡逻的侍卫走过,廊下的灯光还未来得及将她的影子投落时,她已飞快的掠过回廊。
回廊后是一片池塘,阿瑞在回廊另一边时并未看清这边的状况,此刻没有落脚之处便要摔落水中。可她毫不惊惶,脚尖在水面轻点仿佛踩在实地上一般,身子没有半分停顿已轻轻巧巧跃上一座假山。
因为出行赏灯的皇帝已经摆驾回来,所以随行的守卫也全部回来,此刻的茂苑哪怕是一只闲杂猫儿也不敢随意出来走动。
阿瑞本是带着小狸奴出来赏灯会,不料运河边街市上虽光盏映楼,可是人却不多。空空荡荡的没什么好玩的,她看了几盏花灯便又乏了兴致,待她走到运河边,却看到所有人都聚集在此,据她听到的说法所有人都为瞻仰天颜而来。
阿瑞对那艘华丽的巨大龙船没什么兴趣,却对众人口中的真龙天子感到十分好奇。河边几位看着俗不俗雅不雅,商不商绅不绅的人互相慨叹时油光面上的滑稽表情让她心中断定这位真龙天子——众人口中的皇帝,必定是三头六臂,比她曾看到的灵猿还要奇特。
只是她在河边看了良久,也没能在龙船上看到众人口中的“天颜”,她本想上龙船探个究竟,无奈龙船守备森严,她只有抑制住心中好奇,混迹到随驾的船上一路跟来茂苑行宫。
本来平淡无奇的夜晚,因她的一时兴起注定十分惊险刺激。
等到她从随驾船上脱身时,那位皇帝却又早不在龙船上了。
阿瑞溜了大半个行宫,也不知自己此刻到了何处,若是再看不到那位皇帝,她便只好打道回府了。
阿瑞如此想着,拂开挡住视线的树枝,眼前出现一座小楼,楼前站着四五个侍卫,慢慢放开手中的树枝,她脚下一蹬,身子已经灵巧的从小楼侧面攀到二楼栏杆之内。这栏杆乃是虚设,她落脚的地方实在一楼的屋檐之上,这里也正是二楼的窗口位置。
楼内灯光明亮,她闪开身子以免在窗上落下影子。屋里没什么动静,也不知这里是否是皇帝住的地方。她正想办法如何看到室内的情况时,楼内却有轻轻的脚步声向着窗户而来。
窗户被推开时,阿瑞身形早已掩到暗处。
阿瑞凝目看去,只见窗边倚靠着一个女子。女子身着白色华裳,虽是如此深夜,脸上妆容仍然精致,秀丽的眉目间敛着愁色,口中还发出一声长长叹息。
“你们都下去吧!”女子眼神看着远方,对着室内吩咐了一句。室内有人应了声,随即便有人掩门离去。
阿瑞心中暗道,这倒是位美人姐姐,不知为了何事愁眉不展。
正疑惑之时,只见窗前美人抬起纤瘦的手抚着鬓边一串珠花,口中念道,“晨起理严妆,芙蓉月色裳。更漏夜将尽,不得见君王?”
阿瑞也曾听爹爹吟过诗,却全然不是这景象。她正揣摩这几句话的意思时,窗前的美人已经抽出罗帕低着头抹了抹眼中陡然渗出的两滴泪。
阿瑞心中惊讶,这般凄惨光景,也不知这位美人姐姐为何事伤心。
美人边抹泪边啜泣道,“陛下,陛下,臣妾何时才能见到您?”恰窗外吹来一阵凉风,美人又掩着袖子低低咳嗽了两声。
阿瑞听得明白了,原来是为了“陛下”伤心。阿瑞还没搞清这位“陛下”是何许人也,窗前弱不禁风、双眼泛红的美人就凄凄惨惨的关了窗。
房中灯光熄灭,阿瑞心中还是惦记着看看那位真龙天子,便从小楼侧面翻身下来,看了看方向,捡着一个比较亮敞的地方去了。
夜闯皇帝行宫,一般人都是往暗处隐藏,唯有阿瑞反其道而行之。
园中侍卫见多,阿瑞的步伐身形也更趋灵巧,等她跃过几棵冠盖浓密的大树,眼前又现一座高楼。只不过这座楼比之先前那位瘦弱美人居住的更为华敞明亮,型制也大了许多。
高楼面向东方,楼前牌匾上书着“月华楼”三字。一条细细的溪流从月华楼后的竹影中蜿蜒盘旋而出,绕过楼侧林立的假山,溪水最终聚集到假山围绕出的一个三尺见周的小潭里,小潭不深,可是溪水却没有漫出来,潭中此刻还映着一轮明月,别致可爱。
月华楼楼前楼后巡逻的侍卫颇多,阿瑞藏在一处假山之后,心中道恐怕这里便是皇帝的居处了。趁着两队侍卫交错之时,她从空出的间隙中跃过,身法快的惊人。
这样的轻功身法,并非出自中原武林,而且放眼当今中原武林恐怕也找不到一种可以与之匹敌者。
月华楼二楼的雕栏内一条长廊,楼上窗户敞开,阿瑞没有隐藏之处。她心念一动,身体一个倒倾已稳稳挂在房梁之上,她身子本来轻盈,这样倒挂也丝毫不觉吃力。
她的视线正对着敞开的窗户,只见房内灯盏点的颇多,照耀的屋内亮如白昼,房间居中坐着一个红色衣装的女子,她的身边立着好几个侍女。
女子身上红装华美,但是比之之前那位美人姐姐,这位姐姐头上却少饰珠玉,一头黑亮的长发上系了一根绸带,仿佛随时都会散开,不自觉便多了飘逸之感。
红衣美人眉青如新描,唇红似才点,黑色的眼眸中波光流转,妩媚之余还带着几分难得的英气。
阿瑞看时,美人正一脸怒容的发脾气,手中不知摔出个什么东西,落在地毯上一声闷响,旁边几位侍女都战战兢兢的跪了下来。
“陛下召了萧贵妃去桂华殿,她不是病了吗?”美人鼻中轻哼两声,似乎极为愤恨,她虽在发怒,可是双颊之上显出两抹红晕,反增天然艳质。
跪了一地的侍女都低着头,也没有人敢答话。过了半晌美人的怒气似乎平息了一些,眼神却变得冰冷,“去拿酒来。”
一位领头的侍女有些害怕的抬起头劝道,“太医嘱咐过,娘娘您不能……”
侍女的话还没说完,红衣美人陡然吼道,“闭嘴,还不快去,都滚下去。”
侍女们如蒙大赦般的退出了房间,红衣美人转过头,冰冷的眼中竟露出几分哀戚,“陛下,陛下……”
如此漂亮的美人也是在为了“陛下”伤心,阿瑞心中惊奇无比,不知这位“陛下”是否也是三头六臂,竟能惹得两位美人姐姐伤心至此。
月华楼里红衣美人已自斟自饮,阿瑞却改变了注意,她暂时不去看什么真龙天子了,而是去瞧一瞧两位美人口中的“陛下”。
桂华殿处在茂苑行宫的最北端,是茂苑行宫最为宏大的建筑。雕栏玉砌,画檐飞阁,灯火恍然。
虽与整座茂苑行宫的格调相符合,可是桂华殿华贵之余独显威严大气。
它乃是天子下榻的主殿,自然便该是这样的。
阿瑞能轻松找到桂华殿来,全靠了她身上带的萱草籽,本是小狸奴喜欢吃的,不过人若是吃下去会暂时失去神智。阿瑞用它迷倒了一个侍女,问清了方向,不似先时那般乱闯,加之本来距离也不算远,所以花了不过片刻功夫。
之前的几座楼守卫并不算森严,但眼前的桂华殿却里里外外围了三层兵士。阿瑞这个时候也收敛了性子不敢大意,她本是一时玩心,可不想被这么多手执兵刃的守卫发现,她手扶着头上枝干,开始寻思如何避开这些守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