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万重跟着关山海借着夜色和房屋的掩护小心地前进,生怕哪里蹿出一支箭来,他们全身上下所有的武器只有关山海身上的一把随身的短刀和万重路上捡的一根短木棍。
并没有在熟悉的院子里看见熟悉的亲人,于是两人继续往前走,在村后头的一块礁石后面躲着,战场就在眼前,火光把海岸都烧红了,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是入夜前的突袭,现在乘着夜色,敌人有备而来占尽了上风。
万重想再往前走一点,这里太远了,连人影都看不清,何况分辨出谁是谁呢:“山海哥,你能看清楚哪个是爹吗?”
关山海摇摇头:“太远了。”
“那我们再往前去一些吧?”万重试探着开口,从刚才起关山海就一直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才不至于在幽暗的月色里走散。
关山海仔细回忆了一下:“这是最后一块可以挡住我们的东西了。”
许久没听见万重的动静,关山海问:“你还要去吗?”
万重这次倒没有再犹豫,说:“去。”
关山海便不再说话,只是拉着他猫着身子向那片混乱逼近。离得越近,箭头穿破空气的声音就越惊心,有好几次,几乎是擦着耳边飞过,唬得万重几乎腿软,好在关山海一直紧紧的拉着他。
前面有两三具尸体乱七八糟地横在那里,早就了无生气了,还没等二人反应过来,一支箭擦着关山海的小腿过去,带走一块皮肉,他松开了万重,一个趔趄倒在了尸体上,万重正要扶他来却被他一把拉过也倒在了尸体上,刚要爬起来,却见另一支箭从他头顶上方飞过。如果不是关山海,他现在大概已经穿心而死。
两人躺在尸体上,比起对尸体的恐惧显然刚才那两支箭更让人背后直冒冷汗,万重大口喘着气,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翻过身看旁边的关山海时他捂着伤口咬着牙,一言不发地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也许是碰到伤口更疼,他的手掌并没有贴着伤口,只是手指死死掐着伤口周围的肉。
万重顾不得许多,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给他扎上,不然这血也不知道要流到什么时候去:“忍一下,马上就包扎好了。”关山海点点头,示意自己可以忍住。
“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吧。”万重仔细地打好结,借着月光和火光拿袖口给关山海擦了擦脸上的汗,说道。
关山海仍旧是点点头,夜色下看不出他的脸色苍白,冷汗还在不停地冒,箭头上似乎抹了毒,一下子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虽说直觉这毒应该有解,但是也不知道能不能熬到这一场打完被人发现。
好不容易包扎好,厮杀的人马似乎更近了,关山海不想再躺着,支持着自己要撑起来,万重连忙去扶他:“再休息一会儿吧?”
“我想侧过来,这样看不见前面的人。”关山海轻声说,几乎是气若游丝的状态了。
万重虽然慌,但是这情形,他再慌都没有人帮他,这么想便有一鼓作气豁出去了的心态,反而就淡定下来,扶着关山海慢慢侧过身,然后又大着胆子从不远处拖了两具尸体过来挡住两个人,也算一个简单的遮挡,心里默念了上百次“罪过罪过”,就差磕头给他们念往生咒了。
两人盯着那些闪过又倒下,倒下又站起的身影,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还在人群里厮杀,还是已经倒在不知道哪支泛着寒光滴着热血的剑矢之下,看的越久,心就越沉,因为连衣角都熟稔于心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在视野里。
或许是月光不好的缘故,他们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突然万重眸光一变,他看见了,那个就是他的父亲,他挥起长剑时左臂用力的角度那么熟悉!这不是父亲又是谁呢!真好,父亲还活着,虽说大约身上也是受了伤,但看他脚步沉稳应该没什么大碍。
欣喜之余,万重也在人群里寻找着关伯伯的身影,那个比父亲高大一点,挥剑挥到激动时会有一些可爱的小动作的人,父亲试图纠正过他,他也试图改正,但是十多年来怎么样都改不了,平常倒还好,一激动就会有小动作。
很快他就找到了,关伯伯和父亲要好,战场上也不会离太远,大概这就是兄弟的意思吧?他正要告诉关山海,他们的父亲没有死,不知道他看到了没有,却看见关伯伯举着剑向父亲的背后刺去,那一瞬间,万重的脑袋突然嗡的一声,脑子里一片空白,但在彻底空白之前,他还是“啊”地叫了一声,然后往边上一倒,撞倒了艰苦支撑着自己一半身子的关山海。不管他有没有看到,但万重还是这么做了,他几乎就没有思考,本能的反应告诉他,关山海不能看到这一幕。
关山海显然没有料到万重突然撞了他一下,忙问:“你怎么了阿重?”
万重甩甩脑袋,语气出奇地平静,他说:“哦,没事,没站稳,撞到你伤口了吗?”
虽说平静地有些奇怪,可关山海实在是太疼了,疼到视线有些模糊了,听见他说只是没站稳,便放下心来,不再多问,只问:“你有看见他们吗?”
“没有。”万重否认,“只看到人影,那么多人影什么都看不清。我们就在这里等等吧。”
听他这么说,关山海默然点头,一只手抓着万重的衣摆,然后安心地昏了过去。
万重又撑起来看那群还在厮杀的人,熟悉的身影还在,还好,看来关伯伯最终没有刺过去,是了,他想起来了,方才关伯伯那一剑过于干净利落,一点小动作都没有,对别人意味着什么不知道,也不知道关伯伯为什么要刺向父亲,但是对关伯伯来说,看起来干净没有小动作的出剑反而意味着犹豫,他肯定是后悔了,他心里并没有全然不顾这几十年的情谊。
还好还好,一切看来并没有不可挽回。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方才缓神的那段时间,他娘冲出来,几乎是自己撞上了那柄剑,替自己的夫君挡下了,临死前一个字都没能喊出来。等万于常转过来看见已经在一滩红水里没有呼吸的妻子时,关云中刚打掉一支射向他的箭。
实在不是他要故意掩盖什么事实来洗白自己的罪行,实在是战场厮杀都是转瞬的生死之战,方才的挣扎叛变已经让他后悔不已,此刻铁了心要护万于常周全,便没空多顾及已经死在自己剑下的弟妹。
但也就是这一瞬,他知道,无论日后怎么解释悔过恕罪忏悔,都改变不了他杀了自己人的事实,无论如何,他都是一个向自己战友放冷箭的西衍叛徒,残害兄弟发妻的恶魔,受良心谴责又再一次叛变倒戈的善变小人。
这一场仗结束时,战士死了大半,因为人手不够没有逃走返去帮忙的乡里乡亲也死了大半,万重和昏迷许久已经开始发烧的关山海被一身血迹斑斑的父亲各自领回家,他们都受了不轻的伤,本该关心一番,但是一声关伯伯万重自始至终也没能叫出口。
第二日一早,在山洞躲了一晚的关芹芹流着泪回来了,看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弟弟,好不容易在进家门前擦干的眼泪又流下来:“爹,山海怎么样了?”
关云中安慰道:“没事,他就是受了伤,箭头上有些毒,但也不算重,清理了伤口喝了药,睡醒了就好了。”
“那娘呢?”关芹芹问。
“你娘她……她和另外几户人家的婆子给我们送补给的弓箭,可惜没能回来。”关云中低着头,尽量不让女儿看见自己红红的眼眶。
关芹芹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扑在父亲怀里几乎要苦的背过气去。
另一边万重也问出了同样的话:“爹,我娘呢?”
万于常还没想好怎么说,就有后续整理战场的人把还认得出模样的尸体送回各家,同村大多熟识,万娘子和和关娘子的尸体分别被停放在自家院子里。万重看着娘的尸体,除了无尽的沉默,什么都做不了,原来悲伤到极致的时候,连眼泪都是流不出来的。
这一刻他想了很多,想为什么关云中要这么做,为什么人那么脆弱,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要有悲伤……他呆呆地坐在他母亲的尸体前,万于常站在他身后无声地擦了擦眼泪,说:“走,去给你娘买口棺材吧。”
母亲被还算体面地葬下后,还没等关山海能下床走动,万重就告别了父亲,他说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万于常倒没有阻止他出去,只是说:“不等关家的小子好利索了一起去么?”
万重说:“不了,我也想一个人试试走以后的路,先让他安心养伤吧。”
“也不差这几天啊。”
“还是不了。”
万重不仅没有打算和关山海一起走,甚至没有去同他告别,他只是向父亲磕了头,又去母亲的坟前拜别后就背着简单的行李上路了。
那晚敌军远攻,火球和弓箭是他们的,持长剑的是自己人,而母亲恰恰死于剑伤,也亲眼所见父亲差一点就被自己亲如兄弟的人杀死,万重不得不产生一些令人胆寒的想法,他并不迁怒于关山海,但是他不想再这样懦弱无能地活下去了,仗已经打起来了,总要学一点本事,才能活下去。
他承认有点恨关云中,即使并没有确凿的证据确定母亲是谁杀的,但是他真的一点儿都不恨关山海,他相信关山海一定也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位好兄弟,更不知道怎么面对去看望关山海就一定会遇见的关云中。那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了。
看来,有些路终究只能一个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