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暗斗
颍川圣山,藏月野老的藏书阁。
“爷爷说这里不让人进来。”眼前的男孩瞪着眼,一脸惶急地说。
七岁的高歌明已经学会了审时度势,她上下打量着这个同龄人。银灰色的头发又细又少,个头矮小、身材羸弱。在料定对方营养不良,打不过自己后,她有了底气。
她眯着眼笑了笑道:“藏月爷爷不让谁进来也不会不让我进来。你知道我是谁吗?”
那男孩死死望着她,死命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我答应过爷爷帮他看着。我不会让开的。”
“喂!”眼见说不通,高歌明有些着急,道,“你傻吗?看看我的头发,还不让开。”高歌明说着指指头上,如火的红发茂盛地生长在头上,野性十足。
“我。。。我不知道。”男孩低低头,道,“但我不会让开的。”
“你!”高歌明叉腰骂道,“你个小老头,王八蛋,来打我啊!”
“我不会打你的。”男孩眼中含泪,却依旧不动怒也不松口。
高歌明气急败坏,可父母爷爷却又教训过,不得无故打人滋事,眼见这人怎么骂都不生气,也不好借着还手的借口打他出气。今天本想趁藏月野老不在,来偷偷看几本书,就被这样堵着,真是难堪。
她撅嘴,一转头,想到了什么似的道:“谁知道你是不是偷偷跑来的,你个小书童别是来偷东西的吧?”
“不是,我没有。。。”
“那谁知道!走,我们去找山下书苑的先生对质去,看看是不是你个小书童自己偷跑出来,还在这里狐假虎威!”
那男孩委屈得几乎要哭了,可他答应了藏月野老不得离开,若回书苑,不但失信,还会被先生责骂、师兄弟嘲笑,眼见此人胡搅蛮缠,自己却毫无办法。眼前的女孩衣饰华贵,身强体壮,虽然长了一头奇怪的头发,却显然是自己惹不起的贵族子弟。
他想到自己远离故乡亲人,身份微贱,专要被这种蛮横无礼的世家子弟欺辱,终于不由得悲怒交加,道:“无礼之徒,红头发鬼,你这样的人,爹娘都不要你!”
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那时高歌明的爹娘刚去世,她一个人跟着穆怡琅来到颍川,所认识的只有藏月野老。
他骂完向后一退,做好了被打的准备,但等待许久都没有动静,一抬头却见眼前的女孩愣愣地望着自己,泪流满面。
内心软弱的人才会虚张声势,所以凶恶可不是什么勇者的行为。无能的卑微者以恶毒的言语伤人,这情有可原,却终究是无能卑微的。
那是裘任全第一次重伤他人,他可以忘了这件事这个人,只是于潜意识里刻下的愧疚与自省会伴随他一生,他和高歌明的患难与共也从这里开始。
“司徒大人。”裘任全手拿一卷书,向司徒文道,“西郡藏书颇丰,有许多竟是些我在东郡也未见过的古籍,若细细整理一番,定会有许多益处。”
司徒文危坐在椅子上,点了点头,道:“往日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琐事颇多,又没有人手,如今裘先生来了,也就劳烦先生了。先生看,这些书卷大抵要多久才能理清归档?”
裘任全轻轻放回书卷,对着书架叹了口气,才转身道:“十天。”
“十天?那要多少人手?”
“我一个人便可。”裘任全鼓起勇气说道,“想必高剑尊已经查清我的底细了,裘某只有那一目千行的本事值得一提,又怎能不为无发会所用。”
司徒文别过头,皱皱眉,又转头,笑道:“如此甚好。有劳先生,十日之后,文当静候先生佳音。”说完起身,一旁的侍从上前递上披风。
司徒文系好披风,忽然又转头道:“今日先不必急着理书罢,裘先生?”
裘任全迟疑着点了点头。
“不如——先生先跟我来一个地方。”
那时一个肖似普通村落的地方。刚一进大门,一个小小的身影便飞扑过来,抱住了裘任全的大腿。
“哥哥,旺旺好想你啊!”
后面一个银发老妇人跟着,见到司徒文,便要跪下去叩拜。司徒文忙扶住老妇人,说道:“老人家,这使不得。”
裘任全摸摸旺旺的脸,看见一个黑发的布衣青年走了出来,虽然身材单薄,却是神情爽朗、气宇轩昂,浑不似司徒隐之徒般颓靡无聊。
那青年人向司徒文行大礼道:“不知司徒少主驾临,徐平有失远迎。”
司徒文刚阻止老妇人叩拜,此时经徐平一拜,不免有些尴尬。但她也不好发作,只皱皱眉头,笑道:“刚想叫裘先生知道,我们无发会并不是拘泥于三纲五常、只顾奔走于天下大计的冷血所在,就被这样打了脸。起来吧,徐平,我们本来要废除虚礼才是。”
徐平起身,微微一笑,向裘任全作了一揖,道:“这位想必是东郡的裘先生了。”
一旁的老妇人抱过旺旺,哄着他撒手告辞。裘任全空开手,忙回礼应过。
徐平笑过,又向司徒文呈递上账本,司徒文接了,边看边道:“听得今年西坡雪崩,死了一批牛羊,可还补得上?”
“虽遇雪崩,死伤却不大,加上青稞收成尚可,倒还补得上。”
司徒文点点头,笑向裘任全道:“裘先生,还记得那日你刚上冥山,我们看到一位老人家吗?”
裘任全点点头,跟着二人向里边走去。司徒文指向一个正在喂鸡的老者道:“你看——”
裘任全一惊,隐约记得正是当天见到要成为祭品的老者。司徒文笑道:“我们无发会的人绝不是冷血无情之辈,力所能及之事,当做必做。这个村庄,便是无发会专门用来收容老弱妇孺的,由徐平先生——”说着一指徐平,“掌事,也为来日大计一成,治国之民生准备着。”
裘任全心下感激,露出赞叹的神色,徐平却面露不悦,道:“少主仁厚,来日会是苍生之福,但徐某有一言,却不得不讲。”
司徒文蹙眉停步,示意他继续。
“那便恕徐某无礼了。”徐平又一揖,道,“少主,无发会会训是‘无论尊卑,生而平等’,可有时候行事可不能只顾着这句话的意气。”
“譬如少主救走这位老仆人,虽是善举,却终是耗费了本该另有作为的心神物力,于大业无益。要行善,何不救济可成栋梁的孩童或是会中兄弟的亲眷呢?”
“再如少主不愿受他人叩拜大礼。需知成就功业,便有各人职事之分,既有了职事,便有上下位分,有位分而不分尊卑行礼,只怕人会生了异心,不便于少主运权造势。”
司徒文听他此言,心中不悦,但又不好以大压小,便只是不说话。
裘任全见状,心中升起一股热气,在周身乱窜。他想反驳,却又怕初来乍到就出头,太过张扬。犹疑许久,想到高歌明临别赠言,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道:“徐先生的话,裘某不敢苟同。”
司徒文眼睛一亮,“哦?”了一声,点头示意他继续。
“无发会立会本心在于‘去尊卑、怀仁爱’,如果打着这样的旗号,推翻了暴88政,自己却又在自己人之间实行暴政者纲常,不仁不义,与往者何异?不过是改朝换代,一代代接着不公、暴虐下去。”
徐平摇摇头,道:“我并没有说要实行暴政者的纲常,只是成就大业前,不免要有权宜之计,你说我见死不救也好,拥趸旧礼也罢,能成大业便好,至于他人的毁誉,徐某不在乎什么。”
“人人都用权宜之计,人人都以为自己可以凌驾、利用邪恶。”裘任全说得动情,声音不再细小,激昂起来“可从古至今,有多少人能脱身于恶?”
“成就功业,不过是为了摆脱那种邪恶的境地。如今却为了功业,惹上了邪恶,岂不是本末倒置?成事确实要有职分秩序,只是尊卑之礼和秩序其实是可以脱开干系的。各人才干见识不同,则赏赐、任职不同,但个人生而同为天地之子,便是不分尊卑的。用尊卑的虚荣代替赏罚,不过是陷入了往日旧教条的困境了。”
裘任全说完,心中勇气一褪,不免手心出汗,微微发颤。
司徒文听了,欣喜微笑。
徐平也低头思忖着,良久抬头笑道:“裘先生言之有理,在下也当回头自省,是不是从前在下想错了。”
裘任全垂眼致歉,有些不好意思。
司徒文则鼓掌笑道:“徐先生直言进谏,裘先生见识卓越,二位皆是经世之才,能得二位,是为西郡之福。”
徐平、裘任全皆道不敢,三人便又游走谈论一番,兴尽而归。
徐平走后,司徒文仍留裘任全再行。
一路上司徒文向裘任全引荐难民:有为官兵强征土地的老人,也有为士族打断手脚的年轻人,更有如旺旺般被夷灭全族的孤儿。
裘任全见了,心中伤感时,司徒文却突然转身,向他问了一句奇怪的话:“若当今世上有一把刀,能快速解决眼前的一切苦痛,裘先生愿意成为操刀人吗?”
裘任全一愣,问道:“用着把刀,会有违仁义吗?”
“不会,只是。。。要伤到作为到的人。”
“谁?”裘任全眉头微蹙,已然猜到几分。
“高歌明。”司徒文念出这三个字后,快速转过了头,也是眉心深锁。
裘任全滞住了,他眼前浮现出那张清癯的脸,那张扬的笑意、清澈的瞳子。
他怎么说?他怎么把她当做一把刀?
“。。。。,我不知道。”他突然有点恨司徒文,逼他去想该不该背叛恩人的事。
他匆匆行礼,在暮色中告辞了。
接下来的日子,裘任全整理古籍,有时徐平也会来拜访。
一段时间下来,裘任全得知徐平身世。徐平本也是个行事可笑的浪荡子弟,终日只会喝酒斗鸡,十五岁时其兄长于朝中为奸人构陷,全家遭受流放之苦。父兄母亲都在流放中去世,只有他活了下来。在他一次次抱怨命运不公时,却是银发的贫民救了他,引荐他来到了无发会。
在谈话中,裘任全发现徐平虽然与自己见解多有不同,但人是非常好的。他是切切实实地关怀着国事民生,切切实实想要解决现世不公的。而且徐平为人臣忠心,为朋友大度,即使司徒文和他那日那般反驳他,他也没有丝毫介怀。
日子虽离群索居得孤独,却也安稳。
只是从遇见高歌明后,他常常做一些奇怪的梦。他梦见自己还是个孩子,和一个同龄的小女孩相遇。
他们争吵、哭泣,倾诉、和好,游山玩水,“惩恶扬善”,只是那张脸依旧看不清。裘任全隐隐觉得是高歌明的拯救使得他得以遐想,得以把幻想里的少女背影延展开来,创造了一个伙伴。
他有时觉得自己疯了,头痛得厉害。他不知道这些梦境是福是祸。
终于一场噩梦过后,一切都消失了,他不再做这些梦,只是也不能忘。
那噩梦里,小女孩已经长成少女,那模模糊糊的背影转过来,依旧是一张看不清的脸。
“你喝了它。”少女捧着杯子说。
裘任全万分苦痛,却隐隐约约明白自己不得不饮下那杯。他接过杯子时,感到有一滴滚烫的液体溅在了自己手上。
“不!”
他摔开杯子,然后醒来。他发现自己的眼泪滴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从那天起,他再没有梦见过那个人。只是那个人已经从无形的影子幻成了一滴眼泪,怎么也不能当做可以忘却的幻觉了。
“我曾经亲手给过去的一切做了断。在穆怡琅将我的家人、朋友一个个夺走时,我为了保护一个人,亲手断送了我们近十年的友谊。我亲手送他药,叫他忘了我。”
“所以我可以脱身逃走,他也可以平安了。代价是七年的孤独。”
“可我再见到他时,发现他既不喜乐,也不平安。”
“文妹妹,所以我想。。。”
高歌明笔一顿,抬起了头。她叹了口气,把信纸揉作一团,自言自语道:“二十好几的人了,还那样天真冲动,谁还是文妹妹呢?是司徒少主。”
她左手撑着头,右手运起灵气,灵气托起信纸,蓝色的灵火将纸焚烧成了灰烬。
她重新备好笔墨,开始写道:
“敬呈司徒文妹妹:
东郡陈子玄一事已毕,令弟隐平安,愚姊亦无大碍。春萝、秋萝二人皆已归还东郡,日前吾等正于淤城天狗丹一事细细筹划,功将成于眼前。只是念及当年愚姊舅舅阮宁得到此丹后,灵力大失,以致为奸人所害,愚姊我在心中于天狗丹之物,隐隐不安。但也无妨,待此物到手,自有对策。
另,裘任全一事,多谢了。此人正直,可以信任。
愚姊高歌明“
高歌明写完,卷起信纸,抓起一旁的信鸽放好。她轻轻抚摸着鸽子,鸽子在她蓝色的灵光中起飞,渐而隐身不见。
高歌明站起身,叫道:“春萝,进来吧。”
春萝应了一声,推门进来。
“陈子皓这几日是在他家赌场吧?”高歌明拿起幽冥剑,笑问道。
“是。”
“那妓女。。。”高歌明噌的一声抽出宝剑,看着剑上的蓝光道,“可靠吗?”
“剑尊可亲自见见那姑娘,她当初正是为陈子皓父亲害得家破人亡,沦入烟花之地。”
“行。”高歌明皱皱眉,把幽冥剑收回鞘中,笑道,“那就让我好好会一会我的这位师弟,看看他是不是还跟当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