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无情之境
“邓姑娘走出去，我便只是在当地站着一言不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看着那桌上的水痕渐渐干了，就好像她这个人的一切——那张白皙的圆脸、那个名字、那些话语都消失了，随水一起消失了。”裘任全自嘲地笑道，“自始至终我不过是个旁观者。”
高歌明愣愣地道：“我也是。我亲眼看着一个母亲生下她被夺去心魂的孩子，我抱着孩子，骗了她，可却没有救出她。”
“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所谓的正义是不是只是我自己的自我陶醉，所谓天下大同的宏图伟愿，怎么也比不上那母亲那时的笑容。”
“高姑娘——”
“嗯？”
“你——，你好好养伤。”裘任全说着起身，“我的舱房就在你的旁边，有什么事也可以跟照顾你的船娘说，但最好不要下床。”
高歌明答应了，裘任全便匆匆回到自己的舱房，起笔写信给司徒文。
有些事情他一定要问清楚。他没办法骗自己高歌明活该牺牲，她是一个活生生的有感情会思考的人。
她会受重伤，会悔痛，会反思，她除了灵力高强、身份不凡外，是和自己一样的。她真的是司徒文口中那个恣睢任性的家伙吗？他见到她在不能救赎他人之后的样子，他就不能相信这是一个会不顾世人性命的无情者。
那么司徒文一定有什么没有解释，关于天狗丹和高歌明，他裘任全要一个清清楚楚的解释。
司徒文收到信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她刚刚处理好各人上交的述职呈书，已经累得双眼通红、大脑昏昏沉沉。
可她看到那封信，却依旧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地读完了。
裘任全在质问她，司徒文摇摇头，得快点打消他的疑虑，立刻回一封信吧。
她面无表情地研磨笔墨，铺好宣纸，要落字时，却不可克制般颤抖起来。她逼着自己去写，却忍不住一把丢开笔，捂着脸哭了出来。
七年前西郡郡府，司徒文十一岁，初见高歌明。
那个人穿着一身黑衣，戴着巨大的帽兜，身量瘦长，和父亲一起向他走来。司徒文被乳母牵着手，打量着她。
走近时，父亲开口道：“文儿，叫高姐姐。”
那个人一把摘下帽子，露出了一头茂盛的暗红色头发，和一张可怖的脸。那脸没有一丝血色，近大半张都是火烧伤的如老树根般盘根纠结的疤，只有一双眼睛明亮澄澈，在夜灯下闪着琥珀色的晶莹的光。
“司徒郡守，你女儿似乎被我吓到了。”那人俯视着司徒文，眼里闪过一丝不安，但立刻用笑容掩饰了，道。
司徒文愣愣地望着她，她的伤疤和她的眼睛。
“文儿，不得无礼。”父亲蹲下来，柔声道，“叫高姐姐。”
“高姐姐。”她轻轻道。
高歌明上前，有些局促地胡乱应了一声，摸了摸她的头发。她一下子躲到父亲身后，一言不发地盯着高歌明。
高歌明笑了笑，道：“司徒郡守，看来她是真的不喜欢我。你和家人多日不见了，我也不好打扰你们，不如随便找个地儿让我歇上一晚便是了。”
父亲轻轻搂着她在身边，站起来道：“也好，车马劳顿，高世侄也是该休息了。明天再去看那把幽冥剑也不迟。”说着便命下人带高歌明去了。
司徒文很高兴，她母亲自她两岁时便因生弟弟司徒隐难产而死，父亲司徒平总是忙于政务、四处奔波，今日难得有空陪他，她便缠着父亲说个没完。
司徒平虽然疲倦，也总是微笑着答应着，时不时问她几句文章，若她答对了，便捻须微笑，神色得意。司徒平刚问了课，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道：“文儿，我问你，你明白什么是礼吗？”
司徒文答道：“礼法是束缚人心的东西，是父亲和叔叔们讨厌的东西。”
司徒平叹了口气道：“你说的是灵帝他们的规则，不是真正的礼法。文儿，礼不是漂亮的衣服和祭典，礼是从本心仁善发出的避免伤害他人的契约。爹和叔叔们要废除那些祭典上的奢靡带来的痛苦，但却要守住仁心和真正的礼，你懂吗？”
司徒文并没有懂，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文儿。”司徒平摸了摸她的脸颊，道，“你今天失礼了，你觉得那个姐姐样貌可怕对吗？”
司徒文也叹了口气，道：“爹，我明白不该躲开客人。”
司徒平摇头，道：“不只是客人，文儿。礼是对每一个人，你已经十一岁了，不算是个不知事的孩子，你不能。。。唉，怎么说呢，没有仁慈的心意，自然对人无法守礼。你这样怕那个姐姐，不过是因为她容貌可怖，你自然地无法去理解她、接近她，才会这样。”
司徒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道：爹爹是要我亲近那个姐姐，想必她是会帮爹爹的，不是坏人。于是她又问：“那姐姐是不是很厉害？”
司徒平一愣，道：“是，也许我们苦苦斗争多年的东西，她能很轻易地做成。”
“那她为什么不做呢？”司徒文抬头，问道。
“文儿，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或许文儿以后可以帮着那高姐姐，让她能做正确的事吧。”司徒平微笑道，“好了，不早了，小隐早就睡了，你也该安歇了。”
司徒文用力点点头，牢牢地记住了父亲今日的每一句话，很懂事地跟随乳母去睡了。
第二天一起床，司徒文便又去找父亲，听说父亲要陪昨晚来的高歌明去冥山看幽冥剑，便也缠着先生带她同去。司徒平本来犹豫，高歌明笑说没事，他便带着司徒文一同去了。
司徒文早就听说幽冥剑了，那是一把古剑，常人难以驾驭。她好奇地想看看，这个厉害的高歌明，能不能拿起那把幽冥剑。
到了冥山的藏剑阁，高歌明一见到那把幽冥剑便是眼前一亮。那剑长约三尺，平直端正，剑柄上刻有云纹，剑刃寒光闪闪，锋芒毕露。
高歌明忍不住向前一步，仔细端详起来。
司徒文也有些好奇，凑过去看，她也修习过剑术，心中对古剑不免也是喜爱的，一时忘情，心想虽然这剑厉害，但摸摸应当无妨，于是便情不自禁地伸手去碰。
她刚一触及，那幽冥剑便颤动起来，司徒平还来不及呵斥，幽冥剑便飞离了剑托，直直地朝司徒文击去。
一旁高歌明离得最近，她一时也来不及想什么，一把便抓住了剑身，一时间右手被割得鲜血淋漓，幽冥剑还是颤动不止。司徒平忙一把抱过司徒文，道：“高世侄，可以放手了。”
高歌明皱眉道：“还不成。你们退开。”她运灵力震住剑身，才慢慢放手，幽冥剑一被撒开，就又向司徒文飞来，惊得众人呼叫连连。高歌明却早已看准了时机，用带血的右手一把抓住剑柄，运气使其不得脱离，一时间一人一剑较着劲，阁内蓝光闪烁。
高歌明使着剑法，上下翻飞，也不知是剑引着人还是人御这剑。良久，高歌明的动作才平和下来，她挥舞着剑道：“差不多了，司徒郡守，劳烦你放开令爱一下。”
司徒平面色凝重，点了点头，对司徒文道：“文儿，站着，千万不要动。高姐姐不会伤到你的。”说完便放开了她。
司徒文心中恐惧，但也只能点了点头，强忍着眼泪站在中央。
高歌明道一声“得罪”，持剑便朝司徒文刺来。
一瞬间，司徒文觉得自己要被这个人杀死了。这个人骗了父亲和自己，她要死在自己父亲的眼前了。她闭上眼，轻轻哭了出来。
“少主。”门口守着的银发侍女听见响动，走了进来，问司徒文，“少主，出事了？”
“不。只是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司徒文地恢复了往常的神色，她擦擦眼泪，道，“秀儿，你先出去吧。我要回这信，辛苦你再守一守。”
秀儿点点头，走了出去。司徒文咬着笔，思绪又飘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