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举火焚烧
钟鸣五下，天色渐亮。长亭中，裘任全站起了身。等，还是先上船隐匿？他抬目眺望远方，远方有什么？燃烧的陈府，救不出的同僚，还有生死未卜的高歌明。
为什么不等呢？纵使他无能，他为什么不能等？苦涩而愤怒的情绪使他在原地快速地踱起了步子，接着，他又像是受了什么感应，停下，蹙起了眉。
“啪”地一声，一团人影连着一把剑坠落在地。一个，不，是两个血淋淋的。。。什么东西？小的那团东西先跳了起来，它比旺旺矮一些，面目丑恶，没有鼻子。另一个血人却久久伏在地上，起不来了。
裘任全忙快步跑去，伸手去扶。
“裘兄，你背得动我吗？”
是，是高歌明。是高歌明！裘任全狂喜之下红了眼眶，同时又忧虑不安。为什么她会受这样的重的伤？但眼前这些问题不那么重要了，裘任全只知道自己要救她，把她背到船上，逃离这一切。
“我背得动，不，你先别动，我来。”他俯下身，让高歌明倚靠过来。
“捡了条命，亏你，咳咳，亏你还等，时辰。。。时辰都过了。”高歌明轻轻笑道。
裘任全回头望望那张沾着血的苍白的瓜子脸，那脸上一双眼睛疲惫，又透出几分明朗温柔。他轻声道：“没过，寅时还没过完。”裘任全拎起幽冥剑，牵过婴役，艰难地走着。
婴役也不反抗，只是呆呆地跟着他。
“多。。。多谢。”高歌明只觉此时放松下来，身上也没那么痛了，她的眼皮开始打架了。
裘任全发觉她不说话，急道：“你，你先别睡。”
高歌明“嗯”了一声，又轻笑道：“死。。。死不了。”便昏昏沉沉失去了知觉。
高歌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一会是自己救出了孕妇，可却怎么也止不住她们的血，自己沾了满手；一会又好像还在陈府被追杀，她好像看见了一个女子的身影在放着火；一会又茫茫然觉得有人还在渡口等着她，一走近发现却是八岁的裘任全。。。她清醒一点时，发现自己翻动不了身子，迷迷糊糊觉得自己正躺在床铺上。
床铺好像在轻轻摇晃着，所以这究竟是幻是真？身上、脸上干燥炽热，嗓子烧得冒烟。
“水。。。”她轻声呢喃着。
一只冰凉的手抚上她的额头，她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朦胧间看见一个身影在白光中闪动。
“别，别走。”高歌明有些急躁地叫唤，用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好像已经被包扎好了伤口，也换上了干净的衣衫。
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那身影嗯了一声，又走回来，手里还捧着什么。待近了，高歌明才看清：是裘任全捧着水壶。
他小心翼翼地将水递至高歌明嘴边。水是温的，滑过干涸的嗓眼，格外舒服。高歌明嫌他喂得太慢，忍不住想起身。
“高剑尊，别。”裘任全忙收回水壶，道，“你身上还有伤。”
高歌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一笑，她才发现自己嘴唇早已干裂，可见昏迷已久了。
“我们在船上，你还记得吧？”裘任全一边再给她喂水，一边道。
“我。。。咳咳，我还是想坐起来。”高歌明心烦意乱，开口道。
裘任全点点头，拿了个枕头垫在她身后，扶她起来靠着。
天已经很亮了，从窗户往外望，河水粼粼，青山翠翠，皆悠然地缓缓退换着。高歌明的眉心被直射进来的光刺得痛了痛，她皱皱眉，猛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陈府是着火了吧？不是我做的梦吧？”
“是。”裘任全放水的动作一顿，道。
“任全兄，这次。。。多谢你搭救，否则又会有许多旁枝末节的麻烦事。”
“高剑尊，不必客气。”
“我们已经是过命的交情，就不要叫我剑尊了。”高歌明认认真真地说道，“平辈相称就是了。”
裘任全看了她一眼，不说话。
“我。。。我想问，你。。。唉！你那位同僚姑娘，是不是她去放的火？”高歌明说着，喉头一哽。
裘任全在她身边坐下，沉默一会儿，道：“是。是的，高姑娘。”
“明明是要去救别人，却反而受了别人救赎。”高歌明眼中含泪道，“我。。。我真是从小到大没干过一件好事。”
“别这么说。”裘任全轻轻地道，神色黯然，“至少你给了她一个举火的机会。其实我们说去营救他人，可他人真正看重的却不一定是他们的性命。我们忘了，他人和我们一样有着志气、骨气、不得已，有时候，他们未必想要我们的救赎。”
高歌明愣了，晃神起来，良久才道：“可我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对，我连那位姑娘的名字都不知道。在她纵火之前，她在我心中就是一个懦弱无能的小女人，或者还有些贪慕虚荣。。。。我何其卑鄙！”
裘任全叹了口气，道：“我又何尝不是呢？她叫邓玉儿，她绝不是什么贪慕虚荣的贪生怕死之辈，我能做的，只是把这一点牢牢记着，记着。”
“任全兄。”高歌明抿了抿嘴，道，“请你告诉我她的事，我想把这一切都记着。”
裘任全手一颤，点了点头。
“我不能走。”邓玉儿眼神凄然，却依旧是微笑着对裘任全说道。
“姑娘，你不必害怕。西郡是有义士接应你的家人的。”裘任全温言道。
“不。我不怕。”邓玉儿用右手攥住自己的左手，道，“我只是。。。不想就这样走了。”
“为何？”裘任全心中烦躁起来，若这女子是贪恋安逸富贵而不肯走，自己这样麻烦高歌明来救她，实在可气。
“我。。。裘先生，你如今比当日做文士之时如何？”
裘任全一愣，不知道她想问什么。
“我猜你现在比当日，哪怕是没出陈子玄那件事时都快活的多。”
裘任全细想一番，点了点头道：“是以我也希望姑娘能脱离苦海，到了西郡。。。”
“我不快活，即便是去了西郡，见到父母，也不会快活。”邓玉儿打断他道，“裘先生，我们任文书之职的，不可能见了书上的大道理大世界不动心。我问你，你自小有什么样的志向？当陈子玄欺压到我们头上来时，你又想怎么样？”
裘任全沉默了，他自书童起见了太多不公，这世间太多有违书中所述的公理正义之事了，他从明白这些起，没有一刻不想停下这些悲惨与不公的。而陈子玄，他想杀了他，更想质问他为什么能把自己和同僚们当做没有脊梁的畜生一样对付。
“裘先生，你所想的，我也是在想的。虽然你在西郡的人帮拂下杀了陈子玄，我没有本事去说去做就是了。”
“你知道吗？”邓玉儿惨然一笑，眼中含泪，道，“本来我那次回西郡，就可以成为文士了。可我现在呢？我多想杀了那些人。我只恨自己顾忌重重、软弱无力，如蝼蚁一般从身到心得卑微顺从！”
“从前我们都卑微无助，这不能怨你。”裘任全低声道。
“是。但我不甘心。凭什么因为我低微，就要被迫放弃自己的志向？凭什么我满腹经纶，却要给别人做侍妾、做玩物？凭什么我要忍气吞声，连仇恨都不敢说？”
“裘先生，这世上有什么东西错了，大错特错。我现在有机会了，谢谢你照拂我的亲人。我要，我至少要对这错做些什么，为我的尊严做些什么。而不是就这样一言不发地逃走。”
“姑娘。。。”
“你们的人给了我这个，也告诉我了你们要做什么。我今天也算是帮了你的同伴，报答你当初的搭救。”邓玉儿拔下头上的发钗，把发钗握在手中一抽，其中暗藏的匕首便露了出来。她笑了笑道：“裘先生若有心，请记着我的名字——邓、玉、儿。”她用手沾了沾茶碗里的水，在桌上一笔一划地写道。
“来年清明，就烦裘先生为我在风中祝祷一番吧。”
“非这样不可吗？”裘任全低声问道。
“非这样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