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兄姊
阮宁在晕过去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这次的梦没有哀鸿遍野的悲惨,他也不再站在山岚上俯视和睦的民间。这次的梦里,他变成了那个倔强消瘦的小男孩,他们一家人在黄昏里摆渡,他还和阮安一样散漫顽皮。
当他睁开眼时看到的是一片温暖的昏黄,他躺在一张温暖的稻草铺成的小床上。
他从小习惯了柔软的床铺,被稻草咯得背痒,有些别扭地缓缓坐起。然后他感觉到全身剧烈的疼痛,他痉挛一下,捂住了头——他发现自己头部被一块揉皱的棉布包着。
他想起了自己掉下去的事,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谁救了自己。
自己还是要继续找下去,这是自己该做的。
他忍着不适感盘腿坐起来,想运气愈合自己的伤口。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阮宁一惊,同时才注意到自己所处的屋子狭小粗糙,是典型的北郡土坯房。
他微微分神,这样的民宅向来只是在书籍上知道,或是短暂看到外部,身处其中的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的。虽然简陋得过分,但真的当它为你遮风挡雨时,你突然就觉得它不再那么可怕和丑陋了。
在他分神之时,那开门的人已经走了过来。
他轻轻“啊”了一声,道:“这位公子可算醒了,你饿了吗?”
阮宁一时没有开口,打量起来人——只见他约莫二三十岁,一头银发,身材颀长健美,五官端正,言笑温和,虽然因为刚刚劳作归家形容有些不整,却仍显得稳重和气。
那人见阮宁不答,也不生气,只是问:“公子不方便说话吗?“语气绝无谄媚低下的意思,却又让人说不出地安心。
阮宁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沙哑着嗓子答道:“对不住。“
“这有什么……“那男子垂着眼睛笑了,刚想再说话,屋外却有个女子声音传来,道:”斌,那可怜人醒了吗?“
第一次被称作可怜人,阮宁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感情,既有被轻视的不满也有被关怀的感激。
男子略顿一顿,看了看阮宁,最终还是先走到门口,说:“这位公子已经醒了,今晚你熬点粥吧。想来他现在也不能吃白面呢。“
那女子“嗯“了一声,说:”不了,我给他熬粥,你的面也得烧,否则明天怎么有力气呢?“
那男子眼角都溢出笑意,轻轻摇头道:“太辛苦了。“
“不辛苦。“女子一边说,一边朝小屋走来。
“那好。“男子不再争什么,又转头对阮宁道,”公子这样坐着,不累吗?你摔到崖底,现在才刚醒,还是歇着?“
阮宁垂眼想了想,最终还是点点头靠在床头。
那女子走到门口,掀起粗麻布做的门帘,向里头打量。阮宁也定睛,朝她看去。
一张非常美丽的脸:米白的肤色,脸颊处微微起了些淡斑,秀眉杏目,鼻口精致。她发觉这个黑发人在看她,既不恼怒也不羞怯,只是一笑,露出聪明又包容的神态。
她放下帘子,走进了狭隘的小屋,露出整个身体。头发是有光泽的银灰色,四肢也健康、修长,显得有力。
“公子醒了?一会吃饭,小米粥行吗?“
阮宁点了点头,低下眼去。
“你是要出屋子还是我们给你送来?“那男子轻轻揽住女子的手臂,问阮宁。
“他受了伤才醒,怎么能就走动,当然是我们给他端过来。“女子笑着望向男子,神态坚决,有些责怪之意,却又带了几分温柔缱绻。
阮宁见此,已经确定二人该是夫妻关系,又估摸着二人比自己年长,便道:“大哥大嫂如此招待,某实在有愧。唯有以一点银两来表谢意……”他说着向怀间探去,却摸了个空。
“公子,你身上的伤都包扎好了,钱袋自然不会给你留着。”那女子见此,直了直身子,笑道。
阮宁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虽仍穿着白衣,却已不是原来那件。他微微奇怪,不知道农家的人怎么会有这样料子的衣衫给自己换洗。
那男子却已指向屋子里的一口箱子道:“也不知道里头有什么贵重物事,已经帮您锁在箱子里了。你要看吗?至于用银钱酬谢什么的,倒不必了。”
阮宁蹙眉,瑞凤眼垂了垂,显得迟疑和为难。他道:“我这样白白叫你们破费,太没有道理。”
男子微笑,正想开口,他妻子却先用手肘捅了捅他,对阮宁道:“我们只是农家人,必然比不上公子尊贵。但于力所能及之事,怎么能贪图回报?至于公子担心我们破费,我们若有周转不了的地方,自然也不对公子遮遮掩掩。届时公子再助我们以银钱便是。”
阮宁叹了口气,只好称是。
夫妇俩见他神色疲倦,便也不再说什么,都叮嘱几句便出去了。
木门合拢,天色已经变黑,适才那种黄昏的温暖已经褪去了,屋子寂静而逼仄。阮宁独自一人,思忖道:“倒不能到这就耽搁了,留在这也是麻烦他人。得快些走开才是。”可是他一运灵气,只觉灵脉有些僵滞,伤口竟复合得异常之慢。或许是因为这屋子的缘故?阮宁又试了几次,依旧感到自己气息极弱。
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偷偷溜出去,找个宽广安静的地方复原伤口。
不一会儿,年轻的农妇烧好了饭菜,农夫便给阮宁送了过来。
阮宁自父母去世后第一次以这种完全的弱者形态受人照顾,很不自在,脸上也不知道摆什么表情,于是露出一种疑惑伤感,又带些戒备的神色。
那青年农夫也察觉他的不安,自己也尴尬,但他仍凭着善意保持和煦的微笑,坚持要留在屋子里照顾阮宁用餐。
小米粥比白米粗糙,一粒一粒的黏在舌苔上。阮宁微微皱眉,有些吃不惯。
那农夫就耐心地端着滚烫的碗,一勺一勺地递到他嘴边。
“您自己不去用饭吗?”阮宁忍不住问。
“等你吃好。”他笑了笑,说。
阮宁欲言又止,想起曾照顾自己的银发乳母,想起和气的父母,突然心里一暖,刚刚的不自在也少了许多。他意识到,其实自己还是太过骄傲,总觉得自己应当站在最高的地方,才会对别人的好意都排斥。
“您明天还要忙吧?不如先去吃饭,一会儿再早些睡了?我自己行。”阮宁终于挤出一丝笑意,说。
青年农夫迟疑着往屋外望了望,阮宁平静地看着他,说:“您去吧,我真的没事。”
那青年农夫想了想,找来一块粗布帕子,将碗包好了递给阮宁,道:“你可要小心,病人不能饿着。”
阮宁微笑着点点头,接过了碗。
他听到农夫出去,听到农妇嗔怪又心疼的话语,听到夫妻柔声议论着什么。他发了一会呆,米汤洒出来一些,滴到他的手上。
他被烫到,皱了皱眉。接着他扶正碗,将它摆在一旁的小凳子上。阮宁抚了抚身上的白色衣袍,叹口气,轻轻去翻开箱子,找到了自己的钱袋。他留下三两银子,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狭小的屋子,一盏昏黄的小灯把阮宁自己的影子拉得很长。
阮宁转过头,不去看自己的影子,他蹑手蹑脚地打开窗户,跳了出去。
做完这一切,阮宁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他身体还很弱,路也走不太快。但他一步也不停,向着月亮的方向爬上那天自己跌下的山坡。
这对青年夫妇的屋子建造得离山近而离村落远,这大概也是他们能先救了阮宁的原因。阮宁回望着被老树包围的土房子,那房子亮着光,显示出他们主人的幸福,而他们主人的幸福也使本来丑陋的它美丽。
阮宁没有叹息,他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
他又看到那群发出红光的萤火虫,他决定仔细去看看,搞清楚那究竟有什么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