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回去
那对救了阮宁的青年夫妻,不是别人,就是裘任全的父母——裘斌和张问雨。当时阮宁跳窗,两个人并没有察觉,只是讨论着怎么照顾安置那个陌生人,怎么助他回他该回去的地方。
“看他衣袍虽然不华丽,但也是好料子,该是极好的人家的公子哥。只要他能自己走动了,找来他的家人便算是放心了。”裘斌大口吃着面,含糊不清地说。
“那可未必。”张问雨撑着头,若有所思道,“若真的是极好的人家,怎么会让自己的孩子流落到我们这荒山野地里头来?”
裘斌一愣,道:“兴许是公子哥来找乐子呢?”
张问雨一笑,责怪丈夫道:“你看像吗?找乐子找成那样?醒来也不和我们说自己的身份。”
裘斌含着面和菜点点头,蹙眉。
张问雨也凝眉,道:“他那个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像是穷途末路了一般。斌,我总是不放心,你吃着,我去看看。”
裘斌实在饿极了,虽然心里也疑惑担忧,但也没说什么,只是低头大口吃面。他刚准备端起瓷碗喝汤时,听到了妻子的惊呼。
“斌!”
他连忙放下碗筷,一个箭步冲到妻子身边。他们看到凳子上的小米粥和纹银,看到打开的窗户和点点滴滴的血迹。
那个人从山崖下摔下,才刚醒了几个时辰啊。
阮宁到底是受了重伤才醒,当他走到山崖顶端时,全身都冒着虚汗。他感到周身冰凉,没有力气,眼睛也有些睁不开。他好像听到了水声,回头找了找,才发现自己的脚踝有一道极深的伤口,大概是被山石划开的,此时那伤口裂开,正滴滴答答地滴着鲜血。
他使劲摇了摇头,不去管伤口,只是尽量集中精神去看月光下飞舞的红色萤火虫。他看了好一会,才确定了那不是什么虫子,而是一粒粒漂浮的碎渣。发光的红色碎渣。阮宁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他感到有一阵裹挟着些许惧意的狂喜之情。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来回转了两圈,然后腿一颤,停下了。
他皱着眉,想了很久的心事,然后缓慢但慎重地跪在了地上。
“如果是。”他祈求,“如果这就是天狗丹,请天地垂怜,将它交到我手上吧。我能让它拯救苍生,我将诚心诚意,苍生需要拯救。”
他合眼,俯身向月亮叩拜——他的头重重撞击在坚硬的石壁上,头上裹着的布条散开,随风飘落,他额头上满是鲜血。
当他叩完三次,抬起眼时,那些红色的碎片突然就停止了杂乱无序的运动。它们僵持在空中,静静盯着阮宁。
“我是诚心的。”阮宁声音颤动。
那些红碎片像一只只血红的眼,突然齐齐地向阮宁飞速袭来。阮宁来不及阻挡,就被先来的几片砸到脸,流出鲜血。他的眼睛几乎也要被刺瞎,他什么都没法想,条件反射举起手去挡。
一只有力的手一把护住他,将他向反方向带。阮宁记得,自己七岁被灵帝的恶兽吓到时,父亲也是这样一把护住了自己。原来人都是这样,喜欢用自己的肉体去保护受到惊吓的人,这时候灵力好像都不太重要了呢。
“斌——”有力的女声有些焦急,她说,“那些红色的虫子追过来了。”
阮宁抬头,看到刚刚的青年夫妻紧张而又坚定的脸。他们一个护着自己,另一个奔过来要做出什么来驱赶可能伤害丈夫的虫子。阮宁猛地看向死追着他不放的碎片,心里有个声音大声说,只求求你,不要伤害他们!我不再强求,只求你不伤害他们。
红色碎片蓦地停住,接着迅速聚拢,合成一颗丹药。它悬浮在半空,显得很沉静温柔,犹如另一轮月亮。只有阮宁和裘斌脸上背上的伤口见证了它刚刚的凶狠。
它又动起来,目标仍是阮宁,只是这一次它极其缓慢和顺。它一点一点靠近阮宁,轻轻落在了阮宁伸出的手上。就犹如多年后落在高歌明的手上一般。
没有问阮宁到底是什么人,没有问那颗奇怪的红色丹药是什么,没有问阮宁为什么不告而别,张问雨只是上去握住丈夫的手,盯着阮宁柔声道:“你还病着,我们回去。”
当年的阮宁可以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那间小屋被裘斌夫妇当幼弟一样照顾,可如今的裘任全和高歌明却已经没有退路了。
驾驭着幽冥界冲破土地,来到日光正盛的田野里。他们带着两个恶人,三具尸体,一颗时明时暗的丹药。
阿冬听说了两人的举动,已经早早侯在这里。她满脸焦急,不停地踱步,当看到两人时,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她看到那三具银发尸体,明白了大概,但她仍直直地冲上来,看清老刘的脸后才一下子瘫软了。
老乡是唯一一具皮肉还鲜活的尸体,但这究竟算什么幸运?
高歌明看向裘任全,裘任全面无表情,只是静静并排摆好自己父母已经干枯的尸体。
高歌明心里沉重酸痛,但她依旧走上去,对阿冬道:“对不住,我们去迟了。”
阿冬哭着,说不出一句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这里不安全。”高歌明知道这话不合时宜,但她必须说。
阿冬顿了一顿,眼泪依旧没办法止住,她甚至没法开口问话。
“为了孩子,去西郡吧。冥山。会有人安顿你们。”
阿冬猛然抬起头,她的脸浮肿泛黄,挂着大量眼泪鼻涕。她像听到什么极其诡异的话一样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她眉毛拧在一起,终于开口道:“冥山?灵界有什么地方安全?二娃从小有气喘症,我们怎么去西郡?”
高歌明愣住,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正在她沉默时,一旁裘任全却走了上来。
“不管怎么说,先让刘大哥入土为安。”他的声音不再带着试探性的和气,尽管语气依旧温和,却没了从前的那种温度。
阿冬看着他,没有说话。
“北郡客死他乡的人,是要火化的,有一天,我们要带着他们回家。”裘任全喃喃道,也不知道是在对高歌明解释,还是劝说阿冬,又或只是自言自语。
阿冬站起来,高歌明以为她会失去所有力气,可她没有。
她站起来,边哭边去捡地上的镰刀。裘任全用一种悲哀而麻木的眼神望着她,她一下一下割去麦谷、秸秆,一下一下嚎叫着,如同一只失控的母兽。
高歌明什么也做不了,她走上几步,终究还是停下。
那一天,她看着裘任全他们在田野里点燃砍下的植物,看着他们把各自的亲人投入烈火。尸体在浓烟里融化,发出臭气。他们一个哭得声嘶力竭,一个一言不发。
当裘任全的父母逐渐化为灰烬之时,高歌明终于在一股强烈悲伤的冲动下,靠近了裘任全。她安静又小心,只是一步一步地朝他移动。
他一下握住了她的手。很用力。
他转过头,依旧没什么表情,却突然蹙眉,低头悄悄问她:“你是不是很难过?”
高歌明脑海中猛地闪过自己父母的笑脸,穆怡琅的剑和微笑。她看向裘任全微微含泪的眼,想挤出一个微笑,却突然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