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钟离寂
那是一年春天,她七岁,站在一丛牡丹中,小小的身子还没有牡丹花高,脸还没有身边头顶上那多大红的牡丹大。钟离寂站在一丛牡丹中,一身华丽到艳俗的衣袍,穿在他身上却不带半点俗气,纤尘不染,广袖迎风。当时南朝北伐,却选择攻打无关紧要的钟离城,实际上是为了噬魂铃,钟离城一座小城,已经被围了很多天,眼看粮草用尽,然而钟离寂却处变不惊,闲看花开花落,真真儿一个富贵闲人模样。他将一把木剑递到她手中,十分温柔地看着她:“你记住,今日我教你诛神剑法,不是为了保护谁,你也没义务保护谁,你只需护好你自己。”
七岁的无戚十分疑惑:“可是我学剑法就是为了保护师妹和师父呀,难道你觉得我不应该这么做吗?难道这么做有什么错吗?钟离哥哥,你不愿走,不也是为了护着钟离派所有人吗,师妹和师父都是我在乎的人,我保护他们难道不对吗?”
钟离寂当时说的话她不懂,她只觉得他看她的眼神十分眷恋,仿佛她很快就会离开,许久,他方低声道:“既然护不了,便陪着他们,可就是粉身碎骨,魂飞魄散,我也不愿弃了你……”她当时年纪小,不懂他什么意思,她也没怎么听清。当时冬寒正好冲进来,把他叫了出去,她很快就被师父带走了。她一直对这个冬寒没有好感,成日粘着钟离哥哥,自己的门派却不回去。
后来,听说钟离派陷落,所有人被噬魂,噬魂铃不知所踪。
还听说,南朝皇帝大力搜索钟离寂的下落,都没有音讯。后来不了了之。
这些,都只是听说,不知真假。
她日日练诛神剑法,只盼自己强大起来,能保护师妹和师父。能再去看一眼钟离哥哥,仿佛有一个声音提醒她,如果不再看他一眼,她会后悔终身。
几年后,钟离派重建,以钟离寂为门主,但传闻他一直闭关,派内一切事物由冬寒打理,冬寒脱离河洛派,加入钟离派。
她刚学完诛神剑法,就被赶出了钟离派,和师父师妹一路南下,拿着钟离哥哥给的拜帖,被江阴派收留,终于结束了颠沛流离的日子。师父戏唱得好,袁文通就经常来找他学唱戏。
然而,袁文通却从来没将师父当成老师尊敬,他公认的人品极差,师父来江阴派更是寄人篱下,他想让他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她早就看不惯他的做派,和他顶撞了几句,就被他叫去当婢女,她自然是不愿意的,然而寄人篱下,不由人。她成日给他上妆,给他磨墨,给他倒洗脚水,给他做饭,当然,也成日想办法整他。往他的饭菜里放泻药是家常便饭,他讨厌红色,她就成日穿红,他不喜女子喧哗,她便不停喧哗,他不喜欢女子浓妆艳抹,她就浓妆艳抹,虽然她的脸被半个面具遮住了,但看起来还是够恶心的,也不知道他当年为什么能看下去,仍然坚持让她当婢女,不放她回去。
她毁坏了袁文通许多东西,经常被袁文通关在柴房,甚至被关到地牢过,她就是那时候认识木川的。袁文通却总说她是小偷,偷了他很重要的东西,她一气之下,果然去偷,去牢里偷木川,偷袁文通高价买来的鲥鱼,和师妹悄悄做了吃,没想到师妹吃完后,全身长红疹,她刚伺候袁文通回来,又被师父罚跪了一晚上,那晚雨好大,师妹给她撑了一夜的伞。
师父对她,确实从来都不留情面呢,也许她从不愿把师父往坏处想,所以总觉得和师父师妹在一起,日子再苦也是甜的,只有他们平安,她才能心无旁骛,才有兴趣和袁文通斗。
她不是不知道师父的偏心,师父对师妹总是很温柔,对她虽然说不上冷言冷语,但总没有对师妹那般亲近,给师妹的永远是最好的,她不是不知道,但她经常想,她是姐姐,保护妹妹理所应当,她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要不是因为和师妹长得像,师父也不会生了恻隐之心将她带在身边。
只是如今想来,她在师父眼中,竟然连一个人也算不了,只不过是一个人偶,一个工具。
她醒来后对师父说,明日是重阳。她说这话的时候,她心里总是有一些希冀的。
师父却说:“休要再提。”
休要再提!以前她也想过生辰,师父不允,她理解,毕竟她不吉的生辰才给他们带来不少祸端,可如今,在他们眼中,她早已作古三年,她的牺牲,最终不过“休要再提”四个字。
她有些阴暗地想,要是师父知道她并没有死,她就是应将离,不知会不会气死。然而她还是没说。
说了,又有什么用,听到了这么多话,难道心中还真的放不下那一点点希冀吗。
重阳节,岁岁重阳,今又重阳。
红豆树洞挡不住外面的寒冷,她躺得极不踏实,汗湿了衣服,萧梧到这里的时候,只听她一声声说着胡话,“别杀我”,“不是我干的?”“师父……”
说得含含糊糊,不清不楚,但他就是这辈子也忘不了,他将人抱起来,一步一步上了香山寺,小小的一段路,走得如此漫长,每一步都十分沉重,他将她放到他的卧榻上,亲自为她掖好被子。他来这里本是为了代父出家,本就是为了修行,床板很硬,被子很薄。
她仍然不停说胡话,到了后半夜,竟然发起了高热,却不停说冷,他只好将覆到被子上,希望能给她传一点热量,他更希望温暖她那颗心,她骄纵也罢,任性也罢,想与天下作对也罢,想杀他……也罢,除了杀人放火,他陪她。
今日抱起她来时,那撕心般的呓语,那绝望的呼喊,那眉间的皱纹,他再也不想看到。
只要能看到她眼中再有星光,不要这身份地位也罢,她想策马天涯,他陪她,她想做市井小混混,他也陪她。
从他决定到红豆树下抱起她,他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醒来已是清晨,帘外是潺潺秋雨,一滴一滴打在树叶上发出微弱的响声,听得人心里发闷,她感到有人抱着她,略感奇怪,僵着不敢动,直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道:“醒了?还冷吗?”
她一惊,竟然是顾君复,她抬起眼皮,看见他一身灰袍未解,隔着被子拥着她,十分保护的姿态,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明明在红豆树洞里睡着了。
“你发烧了,一直说胡话,幸好我发现了你。”他解释道。
她突然惊起:“我说了什么?”她会不会暴露了她的身份,旋即又想,暴露了又如何,这条命,也没什么可珍惜的了,太阴山,众神魂魄,如果真的要出来作乱,她也不想管了,天下人都对不起她,她又何必在乎他们的死活。她想起她当时和狰狞说的那句话“我既身负苍生,哪怕血染山河”,如今想起来真是可笑。
如果他真的知道她就是应将离,那也好,如果他要再杀她一次,也好,不过她一定会和他大战一场,绝不会让他讨了好去,即便是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他道:“你只是不停地说冷,说要杀了”
她猛然抬头:“杀了谁?”
他仍然含笑,穿着单薄的衣裳躺了一日,似乎不觉寒冷,他道:“你说要杀了袁文通,他怎么你了吗?”
怎么她了?深仇大恨,不死不休。
她淡淡道:“我和袁文通一起长大,开玩笑习惯了。”
萧梧淡淡地哦了一下,不予评论,他道:“你先再躺一会,我出去一趟。”
说着又十分温柔地帮她也掖好了被子。
应将离身心疲惫,心想是自己多想了,他就是有再大的能耐,也不可能将她和应将离联系在一起,他应该真的相信她是师妹了吧。
不久他回来了,端着一个粗瓷碗,冒着热气,一向处变不惊的他,竟然有些许局促,他到床边,道:“我给你煮了粥,起来喝一点。”
应将离缓缓将被中的剑收回乾坤袋,抬头看了一眼太子殿下亲自做的粥,一看晕了,这像干饭一般,黄黄白白的,一大股糊味中夹杂着奇怪的草药味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他真难道认出她是应将离了,想毒杀她?
他将应将离扶起来,舀了一勺递到她嘴边,仿佛没看到她嫌弃的样子,柔声道:“这粥是颜之走之前留下的,我重新熬了,看着单调,就加了些东西,你先吃点,之后我再做别的。”
应将离忙道:“不用了,真的不用了。”光那味,都让她恶心想吐了,难道他闻不出来吗?
见她犹豫,他再次劝说道:“你不喜粥?……还是勉强吃一些,我再想办法弄别的。”
应将离看他那期待的表情,还是忍不住吃了一口。
真的,就一口。
此生……难忘。
毕竟是太子殿下亲自弄的粥。
她恶心了三日,三日吃不下饭,心智坚定的太子殿下,终于下山去买了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