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是非因果,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恍恍惚惚又不知不觉地,一切又回到了百年前的陈年;旧事,或许多少是没人记得了的,那段过去。
百年前。
那时候天地初开,一片混沌。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合四为一,化作一人,此人身兼四神兽之能,且又能由人转为四兽,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或称是“四大圣者”。
四大圣者横行神澜大陆,无人能敌。起先人们并不在意,但时间长久下来,却发现四大圣者怕要为祸神澜——凡所过之处,皆尸横遍野。
一时生灵涂炭、战火纷飞。
早前有仙百余人,皆圣者境界,欲联手降伏四大圣者。未果,百人皆有死伤,然四大圣者也受重创,至此得以太平数年。
百余人中有一仙,不知姓名,有幸身未死,落于一山间,收弟子二人,此后再不曾却出此山。
逾十年有余,此人膝下二女徒出师下山,奉师命赶赴东海龙霆郡。
神澜之上,水汇东海,东海之下,仙聚龙霆。
这一日的水行宫内众仙云集,仙气环绕,守门的双仙眼见一道道白影飞快掠过,自知是一位位神仙,正看得片片白影眼花缭乱,却蓦地冲过两道黑影。
二人下意识便喝到:“等等,站住!”随即忙跟了上去。
那两道黑影闻声,也是一顿。
守门二仙赶至近前,只见那二人身着黑袍,却不崭新,隐隐还有些残破;眉目清秀,却无半点神仙气概。这大咧咧连点规矩也不懂的,听得守门二仙呼喝还有微微作怒,再怎么样也令人觉得凶神恶煞,活脱脱像两个土匪。
守门二仙前前后后、环绕二人端详了许久,没好气地道:“哪来的小妖,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么?”
话音未落,便听得左侧一人冷哼了一声,随即拉着另一人,不屑一顾地便欲转身入内。
那人身颀长,略高另一人一些,眉目清秀,却多了些冷峻。
“站住!站住!”守门二仙急急追上,张开双臂拦在二人身前,微怒道,“怎这般没有规矩!”
另一人这时扯了扯身边人的衣袖,再一瞧,这人身量娇小,或许胆子也小,宽慰后,便赔笑道:“我们来赴群仙会。”
守门二仙闻声,却是一怔。
二人窃窃私语道:“这是女子吧?”“应是。”“咳咳……”
“请问,我们能进了吗?”少女又笑道。
守门二仙此时再看二人,感觉她的笑也是甜进人心里的,暗道:还是这姑娘讨人喜欢。至于另外一个人……二仙一想到就没有好脾气了!
“请示仙牌吧。”一仙道。
“啊?”少女一愣,“仙牌是……”
“若是神仙,修炼入境便能有仙牌。”一仙解释道。
“什么仙牌?怎么从未听说过?”另一人此时又一声冷哼,挽起少女手道,“少啰嗦了!这水行宫我二人非进不可!”
哪成想这人蓦地发声,又是险些将二仙气个半死,二仙再也忍不住怒气,又上去拦下便道:“既无仙牌,又怎能入群仙会?沧岚山寻童瑶神,自行取去!”
少女连忙应声“是”,边宽慰着边扯将着衣袖走了。
守门二仙望二人背影,心中暗想着“晦气”。
“雨瑶,你几次三番拦我做甚?是他们先不见得好脸色。”
“阿姐,师父说了,不能与他们起冲突,要和气些。咱们早已成神玄境,又怎会没有仙牌?”
“罢了,听你的吧,也有理。”
“阿姐”说着,凭空化出一柄仙剑来,那剑鞘上光环转动,呈一片鹤白色。
“雨瑶”笑道:“阿姐的剑愈发有灵性了!”
“阿姐”嫣然,道:“你也上来。”
于是二人同乘一柄剑,行在一个巨大圆球圈内,滴水不沾身地出了东海,在上空收了圆球圈,而后朝着九越与天都交界的沧岚山去。
但至沧岚山时,二人左呼右唤的童瑶神却从未现身,无奈,只得漫山遍野地去寻。寻了大半日,才见得林中翩然越出一鹿,浑身雪白,竟口吐人言:“今日童瑶神不在。”
“我等取了仙牌就走。”“雨瑶”道。
“仙牌?”白鹿咦道,“你二人已有神玄境,只需施法看看,足以证明你二人已入仙列,怎的还要看仙牌那么麻烦?”
“那童瑶神这儿可有仙牌呢?”
“童瑶神只是守山神,哪有什么仙牌?怪哉!哪个无知小仙竟诳出这等话,来污蔑我沧岚山神?”
“阿姐”思忖着被守门二仙骗了,气急,谢过白鹿指点,又唤雨瑶道:“咱们回去问个清楚!”
白鹿正寻思着莫名其妙呢,出声追问道:“何人向你们往我沧岚山神上泼脏水的?”
白鹿不提还好,一提,“阿姐”又气极,道:“水行宫那两个守门仙呗!哼!狗眼看人低!”
“水行宫啊?”白鹿喃喃自语,转身离去。
而二人又火急火燎地朝回返去,一个圆球圈蓦地化出,直坠东海。
守门二仙正看着眼花缭乱的白影子,看得正欢,丝毫未料到幻影只见蓦地黑出一手,一阵拳打脚踢便朝面门攻来。
二人连抵抗都顾不得,便酿酿跄跄地朝后仰倒,一个甚至没立稳脚跟,当即便后背着地,而另一人正欲发作,也被对方抢先施出一法,顿时一个波光卷来,他自己受了一小击,不疼不痒,但浑身麻痹,再不敢轻视来人。
“这,这便请去禀报。”他说罢,忙扶起倒下的那人,一同灰头土脸地进去禀报了。
不久,水行宫内走出一人,瞧他是个五官端正、头戴白盔的守门将领。但与那守门二仙不同,这人倒是彬彬有礼。
“属下无礼,怠慢了二仙,在下向二位赔个不是。”
听他态度谦和,“阿姐”也舒缓地答:“在下陆雨微,这是阿妹雨瑶,我二人奉师命前来水行宫赴群仙会。”
“二位姑娘师承?”
陆雨微道:“实在惭愧,修行多年,还不知师父名号。”
那守门将领一愣,仿佛听到了什么荒唐事,随即又引领二人进了水行宫的大门。
踏入水行宫的那一刻,圆球圈立除,陆雨微仰头张望,水行宫果有结界,在里面得以呼吸自如了。
而他们如今正走在前往群仙会的白石大道上,一望而无尽头,走起来也是十分乏味的。
这时候,那守门将领却开了口主动攀谈道:“二位姑娘如今修至何等境地了?”
陆雨微道:“皆是神玄境。”
守门将领笑赞道:“年纪轻轻,了不起!”
“哪有?”陆雨瑶嫣然。
陆雨微笑道:“敢问将军名讳?”
如今近了看,守门将领略显苍老了。神仙是不显老的,但是陆雨微却能感受到:他的老约莫同师父的老有点相像。
“无名无姓,徒有个虚称‘逍遥君’而已。”
逍遥君说罢,提手施法道:“咱们御剑去吧,快一些。术法这么做,你们看看。”
陆雨微和陆雨瑶跟着有样学样地施了法,在水中竟真能召出剑来,只不过陆雨瑶的剑也忒小了,像是把匕首,难站上去,只得跟着陆雨微一起。
三人随即飞快地朝水行宫群仙会而去。
及那白石大道尽头,仙雾缭绕是白茫茫的一片,逍遥君自行便站到了陆雨微、陆雨瑶跟前领着路。
入那白雾内不久,这才看清了这实在是如美如幻的殿堂,里面有大大小小的神仙早已安好座次坐定,起先见了逍遥君,忙起身施礼。陆雨微与陆雨瑶正纳闷着,她二人平白无故受了这许多大礼数,正要回敬致意,却听前边传来声音:“何方仙人驾到?”
那声音不是逍遥君的。陆雨微望向前,见逍遥君果真退至了一边,倒是眼前的仙座上走下了一个身着白金仙衣、头戴金冠的男神仙。
陆雨微便作揖道:“在下陆雨微,这是舍妹雨瑶,奉师命前来赴水行宫群仙会。”
“敢问尊师名号啊?”
陆雨微一愣,正奇怪这些神仙怎的都好奇师父的称谓呢,陆雨瑶抢先温和笑道:“让诸位见笑了,我们姐妹随师父修仙多年,还不知师父的名号。”
那男仙微微一点头,这个时候逍遥君忍不住朝两个女孩招了招手,示意她们快退下吧。
可二人丝毫不觉得言语有何不妥,那男仙似乎也还未意识到一般,逍遥君无奈,暗叹命大,便施礼道:“天君,这二仙不在宴帖邀请之列,还未定座次。我既带了她们来,便随我入座吧。”
陆雨微不见得有陆雨瑶机灵,一听这话,陆雨瑶连忙拉着陆雨微的衣袖跪了下来,接着便拜道:“参加天君。”
“免礼。”天君仍是不温不火的,然他的目光似乎从未在意过着两个女仙,只顾得那逍遥君了,一开口甚还彬彬有礼,“既是您老请进的,自然随您入座了。”
“谢天君。”逍遥君的面色波澜不惊,看不清他的喜怒哀乐。
陆雨瑶挺是怕这么多神仙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她们身上,连忙一扯阿姐的袖子,小心翼翼地便跟着逍遥君走向了仙座。
“逍遥君仙师,听起来,您似乎比天君还大个辈分呢。”陆雨瑶说着,自顾地捧起了琉璃盏喝着。
逍遥君“哈哈”一笑:“天君只是这水行宫的宫主罢了,有道说‘海天一色’,这个水行宫主便自取了天君的名罢了。”
陆雨瑶点了点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使劲推了推陆雨微的肩膀:“阿姐,你怎么不说话了?”
“你忘记了咱们的正事啦?”陆雨微拦下陆雨瑶举起的琉璃盏,微颦眉地教训道。
这时候,席上三言两语一阵嘘寒问暖过后,总算肃静下来,天君这时候才道:“诸仙,今日水行宫举办群仙会,特邀四海八荒各路神仙齐聚一堂,只为我们诸仙联手,共降四大圣者!”
“好!”当即有几个热血的神仙附议。
“那,便请诸仙,共饮此杯!”
随即,陆雨微便听到一阵琉璃盏碎落之声,陆雨瑶握着那琉璃盏,却没有舍得砸下去,反观逍遥君,只淡淡地抿了一口,便神态自若地放下了。
“逍遥君,今日会上这些人都是同仇敌忾吗?”陆雨微忽道。
“上几个月,咱们早有商议此事,此时会上各路神仙皆是可信之人,二位无须担心。”
“原来如此。”陆雨微一饮而尽那琉璃盏,也学着逍遥君的模样,神态自若地重放回了白石仙桌上。
她不知道的是,逍遥君看着,暗暗地轻笑。
只听天君又道:“近日,四大圣者屡屡在东海边沿村庄作恶……”
“这么重要的事怎的不早说?”陆雨微微皱眉,对逍遥君道。
逍遥君也是惊讶了一声,似乎没有料到四处搜寻四大圣者的下落却是正在东海。
突然之间,只听天地一阵轰隆的巨响,陆雨微急提乾坤剑立起,剑锋指向,水行宫的结界上多出一个青龙的头、白虎的身、朱雀的翼、玄武的背的怪物。
众仙惊慌失色,水行宫内顿时树把仙剑亮出,璀璨耀人。
“它这是得知了群仙会的消息,想将我们一网打尽吗?”陆雨瑶持着短巧匕首问。
“应是。”陆雨微说着,早已摩拳擦掌地将要一剑放出。
“再等等。”逍遥君从后连忙呼喝了一声,“等它使力攻破这结界再出手。”
陆雨微闻声,剑芒一顿,想逍遥君此法实乃上上策,便慢住脚步,等着四大圣者先露破绽。
“你想如何出手?”逍遥君问道。
此时水行宫上方的结界已微有破碎之状,整个群仙会正在海浪颠簸中微微颤栗着,夹杂着细小的落石轻磕碰在白石之上,仿佛在预示着将要坍塌的结果。
而陆雨微的目光坚定不移着那个四不像的凶兽,她听着逍遥君的话,兀自在想着,却不答话了。
结界破碎的那一刻,四大圣者青铜龙面狰狞的脸更加真实而清晰,陆雨微感到水行宫的地面几乎要震动地碎了一地,脚下的白石似乎也在微微地移动,她慌忙地又踩出一步立稳身形,可就是那片刻地四大圣者的压迫下,却已有数名修仙人御剑迎上。
陆雨微看见眼前一道道白影斜斜地晃,再往左右一瞧,轻轻松了一口气——雨瑶和逍遥君还迟迟未动。
“雨瑶,咱们上吧。”
逍遥君闭口不言,静静站在白石大道上,岿然不动。
而陆雨瑶闻声,立即便跟了陆雨微上去。
越往上行,陆雨微越感到一层寒意,她蓦地瞧见刀光剑影间,那些修仙人剑指的却不是四大圣者,而是……
陆雨微正看见了这心惊的一幕,谁料这时候背后一凉,转过身,便看见一人正拿着剑要攻她后心,却被陆雨瑶持匕首拦下了。
“他们,怎么都在……”
陆雨瑶哭着拔下了匕首,推开那人的尸身,那一层凉薄的白衣服轻飘飘地便掉了下去。陆雨微拿着匕首,却是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水行宫内,白石大道上的逍遥君轻轻地叹息。
眼前为了争功而自相残杀同道中人,他们的每一张脸,逍遥君静静地看着,静静地记着。他们的脸还是一张张平淡的脸,而背后却又是怎样的心呢?
逍遥君轻轻地叹息:“就和那一次一样啊……一样……”
陆雨微险而又险地避开一击,那人一击不成,立即又有人转过头来看她。
陆雨微暗叫不好,一拉陆雨瑶,连忙御剑飞上,避开了那一击。
她们的目标始终都没有变过。
乾坤剑急追的正是四大圣者。
四大圣者青铜龙头的脸上一片血渍,正要掠出东海水面,它转身之时,陆雨微清清楚楚看见了它的雪白的身体,上面两道深入几尺的剑痕,明显是新伤,却不留下丝毫血迹,但也触目惊心。
“阿姐,此时正是四大圣者虚弱之时……”
陆雨瑶都看出来了,陆雨微不可能没有看出来。
“我们……要不要追?”
“追!”陆雨微一咬牙,不顾身后几把利剑,径直朝着四大圣者追去,心中回响着的,是逍遥君的话。
“唉,山是何山,人是的何人啊?”逍遥君轻问道。
“你就这么想知道?”陆雨微冷声道。
“不重要啦!”他摆了摆手,又缓缓地道,“就好像,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的,安静……你师父如今的岁数,也不小啦!他到老,福气到了,两个徒弟,一个山神、一个水神。也不枉那一战我辈付出之巨!”
“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十年前……唉……我们……没能杀得了四大圣者……”
“这我知道!可是……当时有百余人在场,人人都不弱于神玄境,最后,又怎会?”
“你想知道吗?”
见陆雨微未答话,逍遥君苦笑了一声。
“因为,争功。”
乾坤剑笔直劈下,撩起东海海面一阵浪花翻腾,陆雨微望着身后那些早已无神的修仙人,到底是先结果了他们,不由一阵惋惜。
“你知道吗?当时四大圣者重伤,那么多人,有的主杀之为无辜百姓报仇,有的住降之利用其力行他事,意见难以统一。可当有一个人心一横,恶念一出,手下一动作……”
陆雨瑶猛地吸了一阵寒气,脱口而出了一句:
“阿姐!我们……杀了仙人了……”
“仙门内斗,便在所难免……修仙人自顾不暇,又岂能再理会那四大圣者呢?陆姑娘,这一次除四大圣者,只希望,莫要再重蹈当年覆辙……”
“若是,重蹈了呢?”
“那就……杀!”逍遥君寒声道,“别忘了,除四大圣者方为第一要事。”
陆雨微一咬牙,乾坤剑在她手中猛地跳动,一道剑光直追上了四大圣者,拦腰斩出一道光痕。
四大圣者身形一滞,而陆雨微一手执剑,一手拉陆雨瑶,早已掠上前来……
水行宫内,一切都好似没有发生过的安静,逍遥君一边重修结界,一边斜眼望向天君。
“您,又说对了。”
逍遥君噗嗤一笑,轻飘飘地摇了摇手:“不论是人是仙啊,总放不下有些功名利禄……都是虚名罢了。回头看,不过一场虚妄。活着,何须想那么多呢?”
“依您看,那二位陆姑娘……”
“四大圣者破结界之时费力不小,二人又皆是神玄境,四大圣者焉能不除?”逍遥君淡淡一笑。
“你为何要助我等除四大圣者?”
“奉恩师之命,无关其他。再者,除恶扬善,乃吾辈之责。”
逍遥君此刻想起来,都颇有些赞许地微笑。
东海海面之上,百丈来高的空中,陆雨微、陆雨瑶正与四大圣者斗得天昏地暗。这一日,神澜大陆上绝没有比这一日更暗的时候,那是黑蒙蒙的天,深邃的黑暗,又迷人的黑暗,好像看一眼,便能整个人都陷进去了那黑暗。
而天地之间,又有金白之光隐隐若现。
乾坤剑怒劈直下,四大圣者龙尾横扫一击。陆雨微气海哪能敌如此大力?连忙将这扫尾之力向空中四周带去——这是要卸力。
陆雨瑶眼看阿姐僵持不住,没有半点犹豫地便挺着匕首踏起,前倾一刺。
偏带向两侧的两股大力尚未落定,陆雨瑶这一跃正好夹在了四大圣者与陆雨微之中,生生扛住两力包夹,那一刻两力倾泻碰撞出的火花,如烈火般几乎要灼伤陆雨瑶的周身。
“阿瑶,快回来!”陆雨微一急,却又不敢撤力,只得缓缓卸着四大圣者这一击之力向外带。
灿烂的金光无声地包裹了陆雨瑶,陆雨微发现:她已经看不见阿妹了。
我们,真的能胜过它吗?
当这个声音响起的时候,陆雨微的心在颤抖——她知道她不该有这样的念想的。可这念想一出,她……或许要输。
两力僵持了不知道多久,终究陆雨微弱了一筹,当四大圣者扫尾的余力抵来前时,陆雨微电光火石之间结出一个护身屏障,可绕是如此,遇上这一击,屏障立碎,陆雨微受余波冲击之力,仍然难忍喉头一腥。
陆雨微是被这一击的余力震动之下,强行被带向了东海边高耸的山顶。
那个时候,陆雨微确信她是睁着眼睛的。但是她眼帘却一片漆黑,无数次挣扎着要起身的时候,双手总会无力地倒下,她不知道那个时候,或许四大圣者的下一击就要到来,或许陆雨瑶已经支撑不住,或许东海翻腾的海水下又现出数把锋利的剑……
那个时候,陆雨微拼尽全力仰起头,失去知觉的双手握着乾坤剑的剑柄,松动地几乎要脱落,但是她看见的,却是陆雨瑶……
陆雨瑶周身没有一处不在灼烧着,火光之下,陆雨微只能湿乎乎地看见她背影模糊的轮廓。
但是她手上的短巧匕首,却变了……
陆雨瑶毅然握着的,是一把长剑。
“阿瑶……”
滚滚黑云之下,这阴霾中的迷失的,尽渴求地望向那一束光。
“我说,我有七把剑。”
陆雨瑶面色一寒,目光所及之处,尽显杀气,一声雷霆之响,电闪雷鸣,金光布满长剑,霎时无声之际,这剑竟分出七形,有七色,剑身皆挽星芒,璀璨夺目。
“阿姐,答应我,”陆雨瑶转过身时,却早已泪流满面,“别忘了,要,一剑定乾坤。”
七剑划破了阴霾,直逼四大圣者面门而来,青铜龙头奋力一晃,带起一阵劲风抵挡,白虎爪中又暗自运力,企图给陆雨瑶致命一击。
它的这一举动,陆雨瑶当然是瞧见了,但她放肆地笑了起来:“怎么?你当,我是只有一个人的吗?”
陆雨瑶的身后,寒光一闪,那一声清脆的出鞘之响,陆雨瑶勾起一丝冷笑。
寒光无声地划破了剩余的阴沉,白茫茫一片的剑上,却留下了洗褪不去的残红。
那一刻,天与地,乾与坤,或许都染上了一层血色。
白虎爪中的这一击,终于是释放出来了。
但,这开天辟地之剑,却也斩出来了。
这把能令天地变色之剑——
剑名——
乾坤。
“阿瑶!”
“阿瑶!”
“陆雨瑶!”
哪怕过了多少年,陆雨微的心中永远放不下的,就只有陆雨瑶。
那是她一生的痛。
四大圣者终于难抵这一击,为陆雨微所败,魂飞魄散,真身被封印于虚空之中,其中逃离了青龙兽一魄,也被陆雨微设法困于沧岚山底;而陆雨瑶却也被四大圣者最后一击,遭至神魂离体。
陆雨微不由得想:这一战,她真的赢了吗?
这一战,四大圣者被降伏,陆雨微突破达圣者境,天下太平。
可是这样的太平,终究是少了一些东西的。
“阿瑶……”
陆雨瑶所留下的,只有一把剑,一粒花种子,一个虚幻的身影。
如果问陆雨微当时做了什么,她想来也是早已麻木的,陆雨微记得她抱着陆雨瑶虚幻飘渺的白影,明明那只是个影子,她却舍生忘死也要护她周全,她一直觉得只要那影子不散,陆雨瑶就还有机会活过来。
当时,陆雨微和陆雨瑶杀了仙门中人,被仙门百家齐下达了追杀令,陆雨微一路护陆雨瑶归山,且行且战,与仙门追杀者斗智斗勇百日,终回得山下。
谁料方踏上山岭,逍遥君与师父却早已在等候着她了。
“雨瑶,还望你搭救。”
“客气什么,”逍遥君一笑,“都是过命的交情了。”
陆雨微看向恩师,师父也哈哈一笑,但随即又猛地一掌拍地去,震颤之下,陆雨微难再上前一步,而身后赶来的仙门追兵,已然来至近前……
“雨微、雨瑶皆我之徒,今她二人有过,这罪果,我替她们还!”
陆雨微不知为何,就是这样,被推上了神玄宗宗主的宝座,号称天下第一,神澜大陆的守护之神。
这些都只是后话了。寰宇,也不过是她后来才知道的。
毕竟,她确实是神澜大陆上的第一任圣者境神仙。
师父以死,换来了陆雨微与仙门和解;逍遥君以命,换来了白影化真。
陆雨瑶的影子,可以说话了。
但,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陆雨瑶,再也回不来了。
倒是那花种子,被日渐淡忘了,直到多年后陆雨微外出游历四方时,才又重逢这花种子,可那时候,这七种颜色七片花瓣,早已化为人形。毫无疑问,后来的七仙女自然是被她带回了澜星湖。
倒是之后的不久,一个名唤燕风炎的毛头小子只身过了澜星湖,如入无人之境般地过了陆雨微布下的结界,令她忍不住心惊。
陆雨微那时已成为一宗之主,心系天下早已是本能,早已在猜测这男孩的身份。
她猜出来了,他就是四大圣者逃窜走的一魄。
但是那一夜,陆雨瑶所扮的逍遥君却来了。
若非陆雨瑶苦苦诉求,燕风炎绝对活不过那一夜。
“我有没有告诉你,挽月与我,其实是最像的吗?”
清风之下,澜星湖上,翩然而来的白影愈渐清晰,从寰宇归来的逍遥君,静看她芳容,可不正是陆雨瑶?
但是现在再看,陆雨瑶的面容是确确实实就在眼前的,燕风炎怔在一旁,他看见的,毫无疑问就是林挽月。
陆雨微一愣,转念又一笑:“看得出来。”
“唉,师父的棋局,早已乱了!”陆雨瑶一声轻叹,“他千算万算,却没有将一样东西算进这一局棋里。”
“那就是……”
陆雨瑶缓缓地望向了燕风炎。
燕风炎动了,与此同时,身形一晃的还有陆雨微,二人的背影被将升起的斜阳拉的很长很长,乾坤剑再次出鞘,这一切都只能结束,没有万一。
但是。
“爱。”
当二人擦身而过时,陆雨微的右手猛地抖了一下。
“你,为什么,不还手?”
“你是,挽月的师尊,神澜大陆守护之神。”燕风炎微微一笑,“你不能死。”
那一刹那,陆雨微又觉得自己又做错了一件事。
陆雨瑶静静地看着,既没有哭,也没有笑,没有失望,也没有兴奋。
其实这道理太简单了。
这个世界上哪有绝对善与恶呢?
谁说一个人,一定非黑即白呢?
重在此心而已。
就好像初见燕风炎之时,他就是个孩子,一个善良的孩子。
陆雨瑶甚至能预见,如果燕风炎没有遇见林挽月,他或许真的会活成四大圣者的样子,成为世人口诛笔伐的恶人。
可是在这之前,他也还是一个孩子……
他只是少了一些爱而已。
“你看的清吗?其实看清了,反倒不会那么难受。平静一点,淡定一点,坦然一点。是时候,该翻盘了。我们,下一局见。”
陆雨瑶轻轻地牵过陆雨微的手。
“澜星湖畔,不见不散。”
多年后,澜星湖里的神玄宗一夜间消失地无影无踪,只剩下了一座澜星居。
人们知道里面住着一位约莫三十年纪的女子,她总是望着澜星湖边的灯笼果树,人们问她在看什么。
她说:
“我等人。”
她身边还时隐时现的少年,人们知道他姓李,但问那李公子打听些往事的时候,李公子总是淡然一笑:“都过去了,神澜大陆,再没有什么神仙啦!”
“那,那位天下第一的陆宗主呢?”一个向李忆拜师求学艺的小弟子问道。
“哦,你是问师尊啊?师尊她老人家……唉……”
“怎么了怎么了?”
“……往事如烟去,既然我们最后活了下来,就要向前看。”
因为伤了心,忘了情,拼了命,也无法挽回那破碎的曾经……
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
只不过……
再也不见故人。
一切答案,都好像早已出现了一般:
那澜星湖边摇曳的灯笼果树,璀璨的灯笼果,永远,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