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的黄泉路走在上面很硌脚，无雪一身血衣光着脚走在人群里。
“快走，快走，不要停，前面就是奈何桥了，”夜游神催促黄泉路上的人快速前行，“等下站在忘川河边望乡台上看最后一眼今世人间，喝杯忘川河水煮的孟婆汤忘却今生，无忧无虑开始新的轮回。”
“我不要，我还有心事未了。”
“我死得冤，我不甘心。”
哭声，吵闹声开始在人群里此起彼伏，有人癫狂般向往回跑，被夜游神捉出去丢入黑沉沉的忘川，淹没在污浊的波涛里。
“不要哭，不要怨，马上喝了孟婆汤就忘了一切恩恩怨怨。今生已了，莫再强求。”夜游神苦心劝服着众人，“欢欢喜喜去投来世吧。”
无雪走到夜游神前，面无表情说：“我不要轮回，不要来生。”
夜游神打量这个浑身斑斑血迹，光着脚的美丽女子：“半人半阿修罗，你今生看来够冤。”
“人生毫无意趣。你把我扔进忘川或者我自己跳也行。”
“进了忘川永远成为游魂不得超生，亦是苦不堪言。”夜游神摇着头，“快走吧，天命不可违，喝了孟婆汤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望乡台边有个满脸皱纹苦着脸的老妇支了个摊，上面摆满一碗碗汤和一个装钱箩筐。人们排着队依次放下钱，拿起一碗孟婆汤，或哭或笑或木然，一口喝尽，各自了无牵挂地踏上轮回之路。
“我没有钱。”轮到无雪。
孟婆双目浑浊看着她：“你有魔骨，是，魔族。”
“我不知道我是谁。”
“忘川河边有块三生石，可以看你的前世今生。”
无雪摇摇头：“无论前世今生来世，我都不想要。”
“你不想活，可是有人想要你活下去。你没钱，可是有人替你付钱，”孟婆咧开瘪嘴笑了，
“跟我来吧，我受人之托在此等你。”孟婆手一扬，在摊子前留了个幻像。
无雪浑浑噩噩跟着孟婆真身，走进摊子背后的小巷子。孟婆打开墙上一扇画的门，门在两人背后关上。里面有几间大屋子，被夜明珠照得明亮。
“这房间连接冥界和黄泉，是我的住所。你先在此休整。过些天会有人来此找你。”孟婆笑嘻嘻道，“你先去里屋沐浴更衣。看你这副惨相，这世真是受了不少苦。怪不得她拼了命来求我，她的面子我总要给的。”
“我并不感谢你。”无雪冷冷地答。
“你不问问我是受何人之托？”孟婆说着声音变得浑厚起来。他手往脸上一抹，现出一张中年男子英武的脸，同时佝偻的身躯也伸展高大很多，“我到时间下工了，这套上工装束实在无趣拘束得很。”
“你不是孟婆吗？”
“是啊，我姓孟名婆，可我是男子。”孟婆愤愤地说道，“都是凡间俗人自以为孟婆就是姓孟的婆子，冥界为了不引起他们慌乱，所以叫我在黄泉上工时扮成老婆子模样。真是可惜了我这副好皮囊。”孟婆身上老婆子衣裙还没换，配着他英武外表有些滑稽。
无雪全身舒服地浸泡在大木桶的热水中，袅袅热气不断升起，她伸出自己洗净血污的手掌，夜明珠光亮下近乎透明。左脚踝那圈深深的勒痕和两侧肩胛骨镇魔钉留下的圆洞，都还未痊愈。伤口浸泡在热水里的痛感，提醒她还活着。
无雪换上黑色新衣裙，披散着一头长长的黑发，映衬着素白的脸，像鬼。
无雪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人是鬼，亦或是魔。可这又有什么重要的。
已换了一身男子装束的孟婆，看见焕然一新的无雪，一脸欣赏：“美女啊，如果我年轻二十岁，定要被你迷得五迷三道。都说妖魔鬼怪凶残，我看都不如凡人，你这么娇滴滴的美人儿，他们居然下得了手，用这么狠毒的方法折磨你杀你。”
无雪头突然剧痛起来，搅动着脑子翻腾出一张张面孔，从模糊到清晰再模糊，最后全部消逝在一片强烈的光亮之中。
“来，小魔女，把这个喝下去。”无雪醒过来时，见床前孟婆端着一碗药汤递给她。
无雪一饮而尽，耳边响起黄泉路上夜游神的唱诺：“喝了孟婆汤就忘了一切恩恩怨怨。今生已了，莫再强求。”
“这不是孟婆汤。”孟婆猜到了无雪的想法，撇着嘴委屈地说，“我的医术在冥界数一数二。孟婆汤只不过是我数千方子中最简单一个。就是喝得人多，所以世人只知孟婆汤。实在无趣得很。”
“那是什么？”
“固魂汤。你被祭月所弑，早就魂飞魄散。好在你半人半魔血脉，所以还残留一丝魂魄，再拖上几天也留不住了。小魔女，你现在不过一具虚幻的皮囊。”
无雪想起夜明珠光亮下自己透明的手，点点头。
“不过呢，你幸运地遇到我。固魂汤，我最新开发的方子。可助你固元神定魂魄，连续服用七七四十九天，就可还阳。我厉害吧。”孟婆得意洋洋炫耀着。
“活着和死去对我来说没有两样。”无雪毫无感激之意。
“活着死去，前世今生都是宿命。小魔女，你我能相遇，你能喝上固魂汤，皆是因果际缘。”孟婆笑得很慈祥，“你就顺其自然。”
从此无雪成了孟婆新方子的实验者。反正无雪对汤药来者不拒，只管接过一饮而尽。
孟婆的新方子涉及各种方面，比如美容养颜，提高修为，滋养心肺和增强记忆等等等等。从早到晚，每日七八碗汤药。
有的药有很好效果，无雪喝了增高药，居然又长高几分。服用美肤药，无雪皮肤的确变得更好了，头上却长了角。孟婆说是可能某味药激发了她体内魔性。让她改喝修身药，角是消失了，人也瘦成一副骨头架。孟婆急得又研究出增肥药，无雪喝了药，一顿吃一只鸡还不觉得饱。
无雪自觉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一股子浓浓药味，对孟婆说：“再下去我的骨头渣都可以入药了。”
无雪一直闷在孟婆屋子里。孟婆下工后，常常带她去冥界一侧忘川河边坐坐散心。无雪和忘川，两两相望长久沉默着。
四十九日届满，孟婆仔仔细细诊断后宣布，无雪元神和魂魄均已归位，可以还阳。
“我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在冥界无喜无悲度日，无雪觉得这样很好：
“我不想走，孟叔，我留在这儿帮你试药。”
“我们都有各自宿命。我答应的事已完成，今日她会来接你。”
“为什么你从来没问过我的名字。”孟婆一直叫无雪“小魔女”。
“你想说吗？你想说自然会告诉我。”
“我现在没有名字。先前的名字随着我死都死了。”无雪冷漠道。
孟婆笑着说：“那等你有了新名字再告诉我。其实名字人人能叫，没啥稀奇。只有你叫我孟叔，而叫你小魔女就我一个，独一无二多好。”
来孟婆处接无雪的女人，无雪不认识。这个面目姣好的三十多岁女子，满脸泪水冲过来想拥抱无雪。无雪不由往后退了两步。
女子似乎意识到什么，忙用手抚了抚自己的脸上。然后，那张最熟悉的脸出现在无雪眼前。
“姨姨！？”
“对不起，初七，到今天才让你看到我真实的面容。”密姬再次恢复了姣好的真容。
无雪笑起来：“原来连你都是假的。那我死去的人生里还有什么是真的？”无雪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初七，为了保护你，为了躲避魔界的追踪，我是不得已才隐瞒身份和真容。”密姬泪如雨下，“我把所有事情全都告诉你。”
那日，只有忘川河听到了，密姬对无雪说得那个久远的故事。
魔界都知道魔尊离冰廉有个备受宠爱的小妹妹，名叫密姬。兄妹两人常常乔装改扮一同游历六界。在人界，他们和十七岁天门弟子夏雪偶遇，夕阳下夏雪笑意吟吟的回眸，一下子闯进离冰廉心里。
从相识相爱开始，离冰廉就刻意隐瞒了身份。直到夏雪珠胎暗结，被离冰廉带回魔宫。她才知道离冰廉魔尊的真实身份，但已无法脱身。离冰廉一直将夏雪软禁在魔宫中。
在魔宫艰难的日子里，密姬的理解和帮助对夏雪来说无疑是雪中炭火。所谓患难见真情，密姬和夏雪越来越情同姐妹。初七三个月大，密姬终于找到机会带着夏雪和孩子逃离魔界前往天门派。
“原来我娘是天门弟子，魔尊是我爹。我娘是被魔尊欺骗后生下的我。”无雪觉得自己的出生就是个笑话，于是她笑了。
“不是的，我哥离冰廉很爱很爱你娘。因为正魔对立，他不得已隐瞒身份。”密姬急忙解释，“我们逃走后，我哥到处找你娘和你。”
“魔尊的爱，直接把我娘害死了。我成为孤儿都是拜他所赐。”无雪的话锋利得像把杀人的刀。“恐怕魔界后来两次侵扰天门，就是为了找我和你吧。莫不是想杀了我这个半人半魔的怪物。”
“初七，我这次回魔界，本来是怕魔界继续惊扰你，所以索性想回去问个究竟。魔尊真的很想念你娘和你，当我告诉他你娘很早就去世了，他把自己关在魔宫里整整三个月。”密姬眼泪汪汪地说。
无雪毫不动容：“我娘都死了十七年，他又何必惺惺作态。”
“你爹是有错，错在对你娘的痴爱后来变成了执念。知道你娘对他由爱生恨，还执意把她留在身边。可他的确深爱你娘和你这个女儿。”密姬小心地叙述。
“我娘因为魔尊之爱被天门所弃，最后死于非命。我也因是魔尊的血脉而被天门所杀。”无雪万念俱灰，“所以我本就不该活着。你又何必费心让孟叔救我。”
密姬内心大悲，泪水滂沱：“初七，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你娘和我，包括你爹，怎么舍得你死，你是我们的命啊！我一定会向天门派讨回公道，为你报仇雪恨。我这次来，就是遵魔尊之命带你回去。”
“回去？回魔界，我出生的地方。那算是我今生来时的路。不，我忘了我已经死了，是前世。”无雪心若枯木，“我只愿不喜不悲简单度日，留在此处和孟叔作伴就好。无论魔界人界，我都不再牵念。你也不必再来。”
见无雪如此决绝转身离去，密姬一时伤心欲绝。
孟婆下工见无雪默然呆坐在桌前背影，一动不动像被谁施了定身法。
“我猜你就没跟密姬走？”孟婆笑眯眯地跟无雪搭话，“这是你的吧，小东西真聪明。找到黄泉路来，直冲我叫。”
无雪转头看到孟婆手里一只巴掌大的小黑猫，原来是小汤圆。
“我的灵兽小汤圆。真可怜，我死了你也活不了。”无雪接过小汤圆，“对不起，我应该和你解除血契。那你就不用白白陪着我一起死了。”
小汤圆“喵喵”叫认出了主人。
“孟叔，你也救救小汤圆吧。”无雪恳求着，“那个固魂汤，也给它喝点。”
“固魂汤，药材又贵又难得。只剩下一点渣渣，给灵兽吃太浪费。”孟婆一边嘟囔一边去煮药，“叫密姬下次从魔界再带点黑色曼陀罗来。”
小汤圆看着黑乎乎的汤药，一脸拒绝。
“别不识货，吃了你就成猫妖了，不再是普通灵兽。再修炼个百年，就能成人形说人话。”孟婆教训着小汤圆，“不是小魔女求情，我才舍不得给你吃。”
无雪记起自己曾对墨霁说：“小汤圆如果修成人形，一定是女身，因为它那么喜欢你”。
无雪提醒自己，已经隔世的名字应该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