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墨前几日托青鸟捎信,说今日邀我在鹊仙亭饮酒。
鹊仙亭在天河西畔,关于这亭子,背后还有个动人的故事。
传说上古的时候,一织女因爱上凡人牛郎被囚禁在天河之渊,而看守织女的鹊仙禁不住她苦苦哀求,偷偷从下界将牛郎给带了上来,又在天河西畔砌了一座亭子,一年一度,准许二人在此相会。此番传说千百年后不知被谁传去了下界,竟在凡间成了一段佳话。
“欸。那织女真是不值当。”我倚在凉亭的美人靠上,又想起这个爱情故事最后凄婉的结局,不由一阵唏嘘。
“怎么好端端的叹气起来了?”
身旁忽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我扬起唇角,似乎所有的郁闷都因他的到来统统散去了。
我们围着亭内一张玉石八角桌坐下。岑墨放下手中酒壶,然后指尖按在桌上画了个圈,桌上便凭空出现了几只晶莹的酒盏,盏口一圈流动着灵金色的光华,泠泠盈盈似要滴落般,煞是好看。
“真漂亮啊。”我一手支颐,目光又落到他带来的那个朴实的乌青陶罐上。“我倒想尝尝,得是怎样的佳酿,劳烦你不远万里从凡间带上来,还盛在这样好看的酒器里。”我笑道。
我和岑墨自小便是要好的朋友,自是有数不清的共同爱好,而其一就是饮酒。不过,我最爱酒仙善嘉子酿的忘仙酒,而岑墨独爱凡世佳酿醉红尘,每次偷偷下界游历时总要陪他四处寻觅这种酒,他说那酒里有尘世七情六欲的味道,可惜我是品不出。此外,他还爱搜集酒器,他殿内的阁楼上琳琅满目的都是搁在架子上陈列的酒器。我一度以为仙界最珍贵的酒器都给他集齐了。
这边思忖着,岑墨已经为我斟上一盏。
“这酒名为初雪,用凌云川上十年一场的仲夏之雪还有绝壁上飞来松的松子酿成的,味苦回甘,你尝尝。”
我抿一口,确实有种苦涩的感觉,再一回味,一种清凉的感觉便瞬间涌入四肢百骸,真的是初雪的味道。
“这酒饮来,好像一阵细雪,飘洒在身上,又悉数融化。”
我由衷地赞叹,“凡人仅能将一种天象尘封进这小小酒壶,真是妙极了。”
“其实第一次品尝这种酒的时候,我立刻就想到了你。清澈,清冽。这酒的名字也和你好像,简直是天生为你而造的佳酿。”岑墨说着,微微一笑。我们相互对视了一眼,我瞥见他的眸子里倒映着流动的星河,有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几乎要淹没在那样温柔的注视下了。
我慌忙将视线挪开,落在手里那只孤单的金边酒盏上,笑道:“所以你就匆匆忙忙托青鸟捎信,然后不远万里带上一罐送我品尝?”这玲珑剔透的酒盏,一汪清酒倒映着盏口的光华,更显动人。我却无意欣赏。我回想着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映出的星河流转,这才是我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嗯……喜欢吗?”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唇角抿成好看的弧度,墨色的长发垂在肩头,漫天星光勾勒出他的侧颜,极尽温柔。
喜欢啊,怎能不喜欢呢?
我向他展颜一笑,算是回答,然后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我想喝醉,喝醉了便可往他身上靠一靠,左右他也不会将我推开。就像真正的情侣一样,亲昵地躺在他怀里。
可惜这酒也醉不倒我。这可如何是好?
我感觉为难,蹙起眉头,轻轻叹息。
“阿雪,你是有什么烦忧吗,为什么总叹气?”
他眉头微簇,眼里都是关切的神情,“今日我见你独倚着栏杆,便在叹息,现在又是,如果有什么难处,可以向我说,我一定帮你解决。”
我索性坐得离他更近一些,然后趴在桌上,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装作醉眼朦胧地则过头看他。
“我都没说是什么难处,你就这么肯定的能帮我解决?若我一会儿说出一个你办不到的,教你下不来台可如何是好。”我反问他。
“你才不会无理取闹呢,我们相识多年,你的脾气我最是清楚。”岑墨抿着薄唇,又恢复那种和煦的笑容。
“倘若我就要无理取闹呢?你怎样?”我倒真的有几分蛮不讲理了起来:“我今日就要问你一个问题。”
“你这样故意拆台。我可以后不理你啦。”一声轻响,他搁下酒盏,徉怒道。
“别想岔开话题。”我伸出一根手指,自顾自的说:“一千年了。”
“自你我第一次在嘉善子的酒会上相识,已经过去一千多年了。这一千年里,我们虽不是朝夕相处,却也是往来密切,你,可对我有……”
我不再说下去,但肯定他是听懂了。
并非此刻,我隐约觉得他许久前就明白我心意,只是从未言明而已。
我不想再浑浑噩噩,是也好非也好,我想要一个答案。
你可对我有半点爱意?岑墨。
他沉默了很久,我低头,不敢去看他此刻的表情。
若有半点儿,他也不会拖到现在,不会拖到我真的开口问他,也不说。
他不说话,其实就是否定的回答。
夜风紧贴着天河的巨浪喧嚣回舞,放出一阵阵刮耳的尖利噪声,我亦无心再维持这亭内的结界,长袖一挥,索性让这星河之上彻骨的冷风都吹了进来,我们的长发都被吹起,我的白发和他的黑发,纠缠着,在风中凌乱的舞蹈。面庞,脖颈,手背,好似被无数尖锐的冰渣子挟着劲风刮过一样,痛,但都抵不过心口上,那一阵阵锥心的刺痛。
“扬雪。”
风浪中,他忽然用郑重的口吻唤我的名字。
“我在凡界已经娶妻。今日我约你,也是想向你告知这个消息,所以,对不起。”
岑墨的声音不大,几乎要淹没在这猎猎的风声之中,我却听得无比真切。他说的每一句都在耳畔回响着,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只顾在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口上刺出更深的伤疤。
“你说过,今生今世只想要和我在一起。三百年前,也是在这个地方,那天我们都喝醉了,你说你想娶我,我一直记得。”
我第一次知道,爱一个人,原来竟会如此难过。
“所以我一直在等你,我甚至幻想着有一日迎亲的九列彩凤会从风神殿飞来,我们会举行天界最盛大的婚礼,我朝思暮想,等了三百年……”
我再不能说下去。我痛恨这风声太小,甚至无法掩盖我的颤抖的声音,我痛恨自己,为什么会悲伤的不能自已。
“你现在告诉我,你在凡界已经有了妻子?”
我闭上双眼,然后缓缓睁开,我已多年没有再次努力克制过自己的情绪,我总以为那是不必要的,尤其是在他身边。
我整理了自己的思绪,想要微笑,以证明自己的不在乎,可是怎样努力也无法使嘴角勾起一个哪怕最微小的弧度。我缓步至勾栏,望着这片璀璨又苍凉的大河,这星辰汇聚的河流无限广阔,人间任何一片海域放到此处,会都渺小的像一粒尘埃。我想到岑墨和那不知名的凡女的爱情,不过百年,只怕也是要像一粒尘埃,消失在这辽阔的天地间。
我于是背对着他,木然地开口道,“那段上古的传说,牛郎织女的故事,你可有所耳闻?”
“当然。”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故事的结局你可清楚?在他们私会的第七十个年头,织女终于没有再等到牛郎,又等了三十年,牛郎还是没有来,凡人大限至多百年,她的恋人早已死去。我并不很清楚这故事在凡间被传颂成了怎样的佳话,我只知道,捱过了星河之渊的百年囚禁后,织女离开天界,彼时她已经耗尽了灵息,是鹊仙可怜她,才让她最终湮灭在牛郎的墓碑前。”
我越说越觉得心寒,手掌拍击着勾栏,忽想起一首词,不能更贴切了。我没有琴,只是和着手上拍子,低声唱了一句:“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歌罢,忽然天河里的浪潮更加剧烈的翻腾起来,狂风骤起,飞雪片片,它们统统毫不留情的冲了进来,它们代我掀翻了桌上数个酒盏,将那罐名为初雪的陈酿一并打碎了,哐啷一声泼洒满地,鹊桥亭内顿时弥漫开醉人的冷香。
我回过头一把扯住他的衣襟,我真的想把他扔进天河之渊,或是将他按在这星河中溺水,我居高临下地怒视他,厉声道:“岑墨啊岑墨,是那女人的酒将你的心智都灌醉了么?你为何如此不清醒?”
“哦。”他依旧端坐着,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较之方才,眼里更添了几分淡漠。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神情,至少千百年来他从未这样冷眼看我。
我一怔,然后松了手,坐回之前的位置。
“我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无论未来将面对怎样的风浪,我不怕,她也不怕。我们只是想在一起共度百年而已,我不知道这为什么就不被天规准许。扬雪,更令我没想到的是,我们交情匪浅,我也推心置腹的对你,如今,我想追求自己的爱情,你却要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我。”
他神色一凛,接着道:“也许我曾说过想和你在一起,但是真的对不起,我已有心爱之人,心里也无法再容下第二个。”
“真是冥顽不灵。九天上,你愿同谁在一起我都没所谓。但是你是天界之人,天界有天规。不是我执意反对,而是你自己执意破坏天规。莫非你也想效仿那牛郎织女么。”
我说着,只觉得眼眶里胀得难受。织女爱一个人,最后换得囚禁百年神魂俱散的结局,不敢想象换做岑墨他会如何。
“你是风神的第七个儿子,你不为自己着想,也不为你的家族着想么?若是天帝知道了这件事情,他一定会严惩你,甚至于牵连风族。”我着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的语气。
仙凡恋,是天界最大的禁忌。因为本就属于两个世界的人,而凡人是有宿命的,他们会经历生老病死,七情六欲,而神仙却没有,命簿上,凡人是终生都不可能与九天上的神仙有所交集的,若是神仙凭借自己的力量,妄自修改,或是影响他们的宿命,那么轻则下界流年不利,重则天下大乱。
按照天规,神仙不可下界,更不准许与任何凡人接触,只是最近天界守卫并不太严苛,也有不少仙子私自下界游历,但是这并不代表其就可以为所欲为,甚至替下界之人逆天改命了。
“天规的条款其实你比我清楚,我没有恶意,我是想帮你啊。”我继续劝他。
他爱谁,不爱谁,我没有能力去管,但是我不能看他一步步往下落,最后摔得粉身碎骨。
“算了。今天我对你说的,统统忘掉吧。”岑墨整理了一下方才被我弄皱的衣襟,他淡淡扫了我一眼,没什么表情,但是口气逐渐变得和缓起来:“我知道你是好意,多谢关心。但是,在这件事上我心意已决,你也无需再劝。就此别过吧,阿雪,后会有期。”
他蓦地站起身,准备离开。
“若天界追究起来,你准备如何应对?”我凝视着岑墨清癯的面庞,忽然发觉他其实有些憔悴了,甚至连神采也暗淡许多。也许他今日只想找一朋友好好倾诉一番,却被我搅得不欢而散。我又有些后悔先前那样对他。
“我会掩藏行踪,和她隐居凡尘。以我的修为,天界其实并不容易发现。”他说。
“纸包不住火,倘若有一日你避无可避了呢?”我追问。
“不知道。”
他坦言,在说完这三个字以后并没有过多解释,便转身绝然离开了,我只能目送他远去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这片苍茫的星河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