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又死了,享年半刻钟。
可惜了,白白浪费一次轮回。
若能多受些苦,哪怕十年,五年,兴许还能换我一位族人往生。
“白老哥,这个点又拉了个人啊?”
手腕锁链叮当作响,我赤脚踩在发红的地面上,皮肉发出抗议的滋啦声。
白发白帽的无常拉着我的锁链,衣袍下双脚离地,一根哭丧棒斜斜靠在怀里,背上挂着一面旗帜,是招魂幡。
“嗐,”白无常甩甩链子,“刚出生就被她娘扔尿盆里溺死了,嫌弃她是个丫头片子。”
“是啊,嫌弃我是个丫头片子。”我幽幽接话,那小鬼一愣,挠挠头,似没见过我这样乐观的鬼。
白无常啧一声,“行了,不是赶时间吗?我帮你插队。”
“哟,”我跟在白无常身后,“多谢多谢。”
坐在桌案后的判官瞧我一眼,又瞧一眼我身后跟白无常骂起来的游魂,默默翻了好几页蒲子都没找见地方,只能探着头问,“名字?”
“长韵。”
话音一落,那蒲子呼啦啦竖起一页,判官歪头,眉梢一挑,“是你呀。”
“邪神降灾,大祸大难,祝你命途多舛,得偿夙愿。”他一边念着,一边熟练地把写了我名字的空白页一撕,露出一个官方的微笑,递给我。
“记得给我好评哦。”
我接过那命纸,握在手掌里拍了三下,吞吃入腹,胸口顿时凝了一团白光,身形也开始飘忽散去。
长舒一口气,我对判官露出一排大白牙,“借您吉言。”
“哎?她怎么直接就往生了?”后边的小鬼急嚷嚷,“你们是不是有黑幕!”
“猴叫什么!”判官一拍桌子,又是一团乱麻,“你们要是着急,也跟着去呀!”
“哎,别去,我见过他,日日为善,却永生永世不遇善人,不结善果,不得善终……”
后边的我没听见,不过肯定又会有人说,感情遇上了个天罚小仙,晦气。
小仙?这是瞎话,我以前也算是万人之上,额……好几人之下。
地位也很高的好吧?我可差点嫁给天宫未来的继承人、现在的六界战神,不过……没嫁成就是了。
其实我连战神长什么样都忘了,只走在轮回路上才能稍微记起来一点。
这不,走马灯似的,片片断断又塞进我的脑子。
让我想起在天宫度过的年少时光,想起战神,想起爱恨痴嗔。
2
啪嗒,一片银色撞在我身上碎成千万,我的记忆缓慢苏醒。
“长韵,你记住,将魔君封在你的家乡无尽海,是为了祭奠你的族人。”
天帝拉着我的手,“你乃长息一族遗孤,四十八战中仅存的血脉,今日本君将你封为神女,以公主礼待之。”
于是,我在九重天上成了除太子玄天以外,最尊贵的小辈。
后来他又拉着我的手,“长韵呐,你喜不喜欢玄天?将来让玄天娶你好不好?”
看见玄天的模样了,他长得好看,小时候如瑶池中的金莲,长大后若圣殿中的神剑,品行端正,天赋异禀。
于是我点头如捣蒜,天帝是神君,神君的话出口就是圣旨,我将来定是太子妃。
我和玄天青梅竹马,他总是僵着一张脸,我说话也不理我,但我还是喜欢往他跟前凑。
不过当时只想着,夫君嘛,往后可要过一辈子的,多处处就好了。
嘶,可能贱吧。
他的书很多,摆满了身后八个架子,我却只会涂鸦。
他入鸿钧座下玄门学艺,短短几万年,就已经可以与大弟子并肩比武,我痴长多岁,还是个挂职的神女。
啧,菜呀,咱就是说,太菜了。
可惜年少无知,丝毫不觉得天才娶个菜包有什么不妥,还暗暗地洋洋自得,问他想娶个什么样的女子,我就努努力,往上面靠一靠。
他瞥我一眼,又是一言不发。
原来我以前是个傻白甜。
3
“报——陛下,东海荒魇兽作祟,当地的小仙制不住他,请求天兵支援!”
“魔君封印松动,部将都到前线去了,这……”天帝沉吟一瞬,捻了个诀,遥遥传音,“玄天,你去吧。”
“是,父君。”
于是玄天沐修回来,门都没进就直接赶赴东海。
“陛下!东海鲛族不让太子以东海为战场,横加干预!”
“太子式微!”
一声比一声急促,带得人心都揪成一团,终于,噩耗来了。
“报——魇兽伏诛,但东海天被撞开了一个口子,天河水倒灌,太子去拦,被卷进去了!”
“什么!”天帝从高位站起,思考瞬息便长袖一挥,“转印大将何在?”
“臣在。”转印大将虚像凝实于神殿,一身甲胄无法弯腰,只用右手敲敲胸口,铿锵作响,“听候调遣!”
“去,寻南海太子妖琴,他于玄门拜师,又乃龙族后裔,精通水性,找他助力!”
“谨遵圣令!”
天河水漫漫,我沿着水一路往上走,可水势湍急,一下将我拉进海去。
“姑娘!你怎么样?”一位身着青鳞衣的男子把我捞起,放在岸边。
“太子妖琴。”我呛着水,头脑混沌间还不忘抓紧他的手腕,“玄天……”
“姑娘,天河水寒,”他摸遍浑身,只找出来一颗金莲子递给我,“还是尽快回宫去吧。”
我凛立风中,望着那颗金莲子,浑身湿透地抬起头,“我只有他了。”
妖琴一愣,良久,按了按我的肩膀,“姑娘放心,我定会把小师弟完好无损地找回来。”
他果真没有食言。
我强撑起身子,鞋都没穿就往神殿跑。
“没有大碍,就是被天河水冲到下界,这才耽搁了许久。”
玄天望我一眼,恍惚间竟有了些人气,“怎的如此不小心?”
乖乖,玄天竟然都会关心人了,不错不错,长进了。
原以为他呆在天庭,我总算可以时时同他在一起,却没想到这一天十次里去找他,他有七次不在,两次在忙,剩下的一次,是我陪着他拜访老君。
“你上哪儿去了?”我还是好奇。
玄天被老君把脉,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忙。”
“忙?”我觉得他没说实话,他的心里有一股喜悦,向上蔓延,浮动在眉间,我一眼便瞧了出来。
我抬抬下巴,指向他腰间的窥心镜,“还带了窥心镜,我以前要看你,你还反复推辞,如今倒是主动缠上了。”
玄天不语,那点喜悦却不减反增,我看着他,心情也跟着好起来,“看你高兴,我也高兴。”
他几乎是一愣,转过头深深望我,我便朝着他笑。
青梅竹马的爱情就是好,久处不厌那才是真情啊。
4
“放肆!”天帝雷霆大怒,当场就甩了玄天一个嘴巴子,“竟敢与凡人私通,玄天,你的品一端正,神行仙规都悟到哪里去了!”
他父君院子里的大枇杷,刚夸过他!我说怎么天天乐呵呵,原来是外边有人了。
思凡的仙不少,但我也没想到,有一天会轮到我头上。
天帝要杀了那凡人,知晓他们已经有了子嗣,竟提议说,杀了她们所有人。
而神仙对凡人的抹杀,将是极其彻底的。
“来人!”天帝声音震颤整个大殿,“将那凡人押下去,待寻到孽障,再一同发落!”
“至于你,玄天,你往南方祸患兴起之处去吧,且受剔骨之刑,九旬日内,不得中断!”
玄天跪在那里,他没有为自己求情,也没有顶撞天帝,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却瞧见记忆碎片中的我嘎巴一下跪在那,身体比思维诚实且迅速,看得出是真爱。
天帝威严端正,“错就是错,错了就得罚!”
“天君!”我重重叩在地上,“剔骨刑太重,饶是真神之身也无法承受,玄天还年轻,若是在此留下隐患,得不偿失!”
“陛下!”天妃也跪下来,“长韵说的是,剔骨之刑伤根啊,九旬不间断,若真的有一日无法恢复……陛下,闻汝仙子当年——陛下!”
这边还未说完,那边玄天却直接叩在地上,“儿领罚。”
天帝原本逐渐消弭的怒气重新被点燃,他重重拍了座椅,“那便去罢!”
“不必求情!”天帝长袖一挥,“谁若再求情,本君便再罚他!”
天妃颓然坐在地上,呜咽一声哭出来。
我茫然地抬头,只看见玄天奔赴刑罚殿的决然背影,跪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才猛地爬起来追过去。
媚者在皮,仙者在骨,若骨被损,人也就废了,将永生永世沦为凡人,不得再次成仙。
天宫剔骨只是个名头,是让仙尝尝仙骨受损的滋味,让他们不敢再犯,却也已经是最残酷的刑罚了。
我看见天空雷云密布,炽色球闪烁出现,一道闪光就能将爆裂般的力量送往人体各处。
雷台下方就是雷池,若没有锁链拉扯,只要受刑者站得有一丝不稳,就会从高台跌落,被雷池吞噬得体无完肤。
他在爱的控制下做错事,他伤得很重,他甘之如饴。
5
我的心微微颤动,还未完全消化,又是一片蓝色碎在我眼前。
“那个孩子找到了吗?”
神殿之上,天帝居高临下,转印大将嗓音厚重,“陛下容秉,尚未找到。”
高位上的君主沉默片刻,又看向我,“长韵呐,玄天年轻气盛,难免冲动,如今不过是一时被繁花迷眼,等他冷静下来,就会幡然醒悟,知道今日有多么愚蠢。”
人人都这样安慰我。
可有一天夜里,我看见玄天的身影从长廊飘然而过。
我站在高塔上看着他翻身落地,走到西宫长廊的尽头停下,隔着窗往里望。
不远万里这样来回奔走,到了西宫却连门都不进,生怕扰了凡人的好梦。
只消片刻,便重新沿着原路返回。
“疯了?”我站在他的必经之地,一开口就能叫住他,“没有帝命召,私自离开前线可是剖筋挖骨的死罪,天帝向来铁面无私,就算你是太子也不会有好下场。”
他翩然落在我身后,卷起一阵微风,气流吹起我的裙摆,在月光下微微发亮。
这样不顾自己的安危,就为了看那凡人一眼……他是担心凡人殒命。
“我能看见,别人也能看见。”多日未见,他已是形销骨瘦,“玄天,你何时做事如此不谨慎?”
“我敢从此过,就没想过能瞒得住你。”玄天似乎早就料到我会出现在这里,言语态度游刃有余。
“尽管去说,”他一双眼眸沉沉,如浩瀚星海,“南方战事吃紧,父君一时半会儿怕是还舍不得动我。”
“你大可以试试,”玄天逼近了,“看他是会为了牵制我而留下她,还是会因为你的无端而惩罚你?”
他为了那女人什么都愿意做,有恃无恐,无惧无畏。
我骤然明白为何规则不允仙凡同,是怕有大能的一方起了贪念,在一起一天,就想要在一起十年,在一起一世,就想要把人长久地留在身边,让凡人起死回生,因凡人与天相争,像那人间话本的白素贞,为了厮守,做出干涉命理阴阳的荒唐事来。
他怎能看她受苦?他怎能看她离去?
他爱她。
那我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