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啪——
入眼一地莹绿。
我伸手狠狠推翻了天帝赐我的玉珊瑚,这玉珊瑚天地间仅此一件,珍贵得很。
玄天料得不错,天帝不会在这个时候动摇他的心神,没有人刁难,凡人竟也住得舒心。
我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并不算什么尊贵的仙,就算闹,又能闹到哪里去?
理智消散,我一气之下便带着人去找麻烦。
“小仙女,”她容貌昳丽,贵族子女的气质逸散,竟隐隐压过我去,“你得有多嫉妒我啊?这样浩浩荡荡,专门带人来欺负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凡人高傲,只冷漠地坐在桌旁,视我为无物,不见丝毫害怕的样子,大有些鱼死网破的烈性。
侍女们要去按她跪下,却被她一杯热茶直接泼在脸上,嚣张至极,这样的刚烈脾气,竟是连死也不怕。
可死又何惧?我可以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蚍蜉撼树,自不量力。
我的侍女一步迈出去,拉着她的腕子就把人扣在地上,纵然她有几分功夫,却还是毫无反抗之力。
在她跟前微微弯腰,我手中玉簪挑起她的下巴,让她露出张全脸。
“有几分姿色,”我看见她飞挑的眼角,如一汪春水,潋滟深邃,轻声道,“瞧瞧这脸蛋,生得多好看。”
她扬起下巴,扯出一个笑来回应我,我的第二句话也到了嘴边,“可惜红颜枯骨,留不长久。”
“一时颜色,也能把你们太子迷得神魂颠倒。”她的气势丝毫不弱,“若知道你动我一根毫毛,他怕是要闹翻了天吧?”
怒上心头,我的手狠狠攥着,气得高高扬起。
“公主!”
侍女轻声唤我,我扬起的手无法收回,转身便恨恨地打翻玉珊瑚,迸裂的碎片滚到凡人的膝前,她却不屑瞧向我,仿佛胜券在握。
或许是愤怒到了极点,竟然也平静下来。
我高高在上,看着她的眼神如同瞧着一只蛆虫,“放肆,我好心拿玉珊瑚给你将养,你却摔了它。”
“做什么!”
背后一声冷斥,众人连忙行礼,玄天穿着银色甲胄,宽大的脊背挡住门口的光,黑黯黯地压过来。
那凡人眉毛一弯,向我挑衅。
玄天压抑的怒气和杀意搅和在一起刺过来,我梗着脖子与他对视,怒意和委屈撑起腰杆,编出拙劣的谎言,硬撑着开口,“她碎了玉珊瑚。”
可那一双眼睛黑洞洞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寒冷,“滚。”
光天化日,在敞开的西宫大门前,在数百个仙娥仙官面前,他让我滚,不给我留丝毫颜面。
凡人轻声一笑,我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般炸开。
“放肆!”我高声呵斥她,从未有如此失态,“一介凡人,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算个什么东西!”玄天怒意重重,吼得我身躯一震,几乎要上来打我,“滚!”
简直是闹剧。
7
“太子痴迷于一个凡人的丑闻传出去,那将是天宫的失格,再这样下去,他与涂山的婚约如何履行?”
本来要告状的我站在门外,将这句话听了个全须全尾,天帝一回头看见我,向我招了招手。
“长韵呐,天庭为了维护四海八荒,与各族联姻乃常事。”天帝总喜欢拉着我的手,“当年天魔战本君曾与涂山大帝有过约定,怕是不可推拒,一切都是形势所迫。”
“虽说我们一向视狐族为草莽,但狐族多方联姻,又和女娲、大禹等神族有着说不清楚的关系,到处都是关系网,不得不忌惮。”
“所以啊,就算他们不理杂事,不参政事,也要充分利用和拉拢。”天帝的眼睛睿亮,“长韵,为君之道就是要牺牲一部分,换取另一部分,这是无法避免的,你可懂得?”
我只能点头。
“长韵,没办法嫁给玄天做正妻有什么关系,”天妃安慰我,“还可以做侧妃。”
侧妃?什么叫侧妃?侧,就是妾。
我到底是如何沦落到此……
“陛下,找到了。”
天帝并不避讳我,“何必来报,处置了便是。”
“这……陛下,”转印大将沉吟一瞬,开了口,“陛下,他们由涂山狐族庇护,而且不是一个——”
他重重伏地,像一方巨石卧在那里,“是双胞。”
“双胞?”天帝握着我的手一紧,很快又放开,“怎么会跑到涂山去?”
略微思索,便又问,“他们知道这孩子的来历吗?”
“怪就怪在此,”我听见转印大将疑惑的口音,“他们知道。”
天帝捏了捏眉间,凝重又严肃,“双胞之事不可外传,放在涂山不妥,去,把他们带回来。”
“是。”转印大将深得天帝心意,凡事都不用说明白,他就知道怎么做。
这样的态度过于暧昧,想起天帝曾和我说过的天宫秘闻,不由得心头一惴,跪在了神殿上。
我垂着头,抱起最后一点希望,“天君,我要那个凡人的命。”
“长韵呐,”天帝端坐高台,叹了口气,“本君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我几乎无法压抑,包含着怒意质问,“您当初明明说,只要孩子找到,就会把他们一起打发走的!”
“唉……长韵,”他认真地叫我的名字,“本君曾告诉过你,双胞降世必有劫难,这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天宫后嗣,他们将会受到最好的教育和指导,迅速强大起来,以应对将来不期的劫难。”
“长韵呐,她暂时还不能死。”
一字万斤重,我几乎是颓然地愣在那里,连天帝都开始偏向她。
8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我闯入西宫,像一个穷途末路的疯子,“你到底是什么妖物?!”
“为什么?为什么是双生子!”我逼近她,“你知道天宫的规矩是不是?你不是凡人,你是哪里的妖物?”
我疯了,连理智都不再清晰。
那一刻只觉得凡人是妖物,所以才能轻易留下天族血脉,所以才能抢走年轻气盛的玄天。
但很明显,她不是。
“……妖物?”舒颜缓慢地眨眼,透出一种破碎的孱弱,“我只是一介凡人罢了。”
“凡人?”恶向胆边生,冰蓝色的火焰从我的掌心燃起,“那你下次就聪明些,遇见神仙绕道走,与神结缘福气太大,凡人受不住,容易折寿,殒命。”
若是我杀了她,玄天会作何表情?他会哭吗?
没有丝毫犹豫,我的净火狠狠冲着凡人打过去,一道金光却从凡人的身上猛然亮起,我被狠狠击飞在院中的桑树干上,呕出一口鲜血。
难以置信,我抬起头,凡人却斜靠在椅子上微笑,像恶作剧得逞的小孩。
墨金色的微光环绕着她,形成一个透明的保护罩,上面晕荡着鳞甲的纹路,把人牢牢护在里面。
“龙鳞甲……”我的眼睛发红,几乎是哽咽地,“他把这个都给你了?”
“他怎么能把本命鳞甲给你?他怎么能……”
我的衣襟上沾着血,桑树撑着我的身躯,想起这几日的种种,竟连愤怒都没有了,只剩下一腔的酸涩和委屈。
“我听说,玄天要成亲了,”凡人轻描淡写地开口,“可娶的人不是你呀,怎么?你不要他了?还是……他不要你了?”
舒颜突然笑了,清丽的面容呈现出另一种隐暗的风情,像盛放到糜烂的花,“听说是另一位上神,你的身份与那位上神相比,也是云泥之别啊。”
“云泥之别……”
对,我只是长息孤女,怎比得上涂山贵殿身后势力强盛。
我不明白她为何笑,我与涂山之女是云泥之别,她不也是如此吗?
“你为什么不伤心?为什么不痛苦?”
“我为什么要伤心?”凡人靠在椅子上,阳光围绕着她,细腻柔软,“不管他娶的是谁,他的心里都只有我,我是他心里唯一的云,他戒不掉我。”
“那又怎样?”我痴狂地笑,“就算玄天再爱你,你也只能委曲求全,不可能肆无忌惮。”
“只要玄天的头上还有天帝压着,你就不会有任何名分,你的孩子也不会管你叫娘亲。”
凡人终于冷了脸,说的话也冷血,“我不在乎。”
我一怔,顿时觉得躺在那里的我像是个跳梁小丑,一个掀不起风浪的可笑人物。
9
“你去做什么!”玄天闯进我的殿中,像一头狂怒的野兽,
我的身上还带着伤,仰头看他的愤怒,脑子逐渐清明,“自然是去杀她!”
玄天眸色如霜,杀意迸发。
“可惜了,”我嫉妒和失败的样子实在难看,“没能杀得了她!”
他猛地揪起我的衣领,手下力道越来越大,威压让我紊乱的灵力翻涌,没忍住又呕出一口血来,浇在他的手背上。
玄天狠绝,将我一把拖下床丢在地上。
我按着冰凉的地面,还有心思笑,“本以为能看到她掉上几颗金豆豆,可惜啊,她压根儿就不在乎呢。”
仿佛被戳中痛点,玄天的怒意更强,我却觉得畅快,“向一个凡人卑微求爱?你可真可笑——”
我笑着,因为伤势而有气无力,话语就像是诅咒,“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她必定死无全尸!”
“你,闭,嘴!”他扼住我的脖子,已经在失控的边缘。
“这一次是我,下一次呢?”我既兴奋,又觉得悲伤,“我会被你的鳞甲反伤,若下次是天帝,你觉得你有几分胜算?”
玄天恨恨地看着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敢动她一下,我就把你挫骨扬灰。”
“殿下!”侍女在地上不断叩头,“太子殿下,您饶了公主吧!公主是长息遗风,凡事都要经由天帝陛下决断,您不能私自动刑!”
玄天咬着牙,浑身颤抖着一把将我推倒,凛冽的目光如刀,“好自为之!”
“挫骨扬灰?”我狂笑着,望着他背影的目光悲怆,“那我就等着,挫骨扬灰!”
事已至此,哪里还会有好结局?
10
“她想死?”我诧异地抬眼,水镜中的神色看不清明,“去,把天帝赐我的锁灵簪拿出来,我要把它簪在最亮眼的地方。”
再次推开西宫的殿门,北方的天空被光映亮,那里有万千星辰陨落。
凡人面色苍白,手腕上还包着纱布,红色的血丝丝缕缕浸出来,她面无表情地瞧了我一眼,又重新垂眸。
“你想死?”听说她如今精神脆弱,背着玄天逃了十几次,甚至有了自残行为,竟不是假话。
我挑起她的手腕,“这算什么?苦肉计?”
“若真想死,我给你指一条明路,”我的手指冲向那漫天星辰,“看见了吗?那里有一汪池塘,都说水天相连,它就是天上通往凡间的唯一通道。”
“路不长,只是有些痛苦,一重重天往下落,每一层都会刮下你的血肉,”我的手掌顺着她的手臂往下捋,就好像真的剥掉她的皮肉,“凡人之躯到此,只一下,就会烟消云散。”
“怎么?来撺掇我死?”她斜眸瞧我,“你们太子殿下怕是舍不得,他可爱死我了。”
“爱你?”我冷笑一声,“他确实爱你。”
“可他日日担惊受怕,为你提心吊胆,总有一天会力不从心吧?”利益因果都在我的眼前展开,“他能爱你多久?你又能活多久?”
“你留在这里,只会耗尽他对你的所有爱意,等有一天他没能护得住你时,一句我尽力了,反倒把自己解脱掉。”
“倒不如死在他最爱你的时候,让他把你高高挂起,时时为你牵肠挂肚——”
“死在他最爱我的时候?”她打断我,“若我死后他又爱上别人呢?这都说不准吧?”
她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倒不如杀了他,让他在最爱我的时候死去,这样他就会永远爱我。”
我震惊了,一个凡人,竟敢生出这样的想法,她不怯懦,不卑微,甚至从容不迫。
这样的游刃有余,让我觉得自己彻底处于劣势。
怒意横生,我揪着衣襟把她从床上拖下来,就像玄天对我做的那样。
我捧着她的脸面向北方,贴着她的耳侧,宛若恶魔的耳语,锁灵簪在我的头上明亮,完全压制住玄天的鳞甲,不容她有任何反抗。
“像你这样的人,就应该从那里掉下去!成全自己,也不再妨碍别人,你就应该死在那!”
“想死吗?”我几乎是理智混乱地将天帝的灵力溢散,“我帮你。”
死亡的暗示缠绕着我,有一部分洒落在凡人身上,消失无踪。
凡躯怎么能与仙骨承受同样的伤害?她必死无疑。
“公主!”侍女仓皇而入,“公主,她死了!”
我的唇畔泄露出些微笑意,对着水镜整理自己的头发,半掩的衣领下有一道清晰的刀痕。
“是吗?怎地如此不堪一击,一点不顺心,就要草草结束自己的生命呢。”
“是啊,”侍女轻叹,“毕竟是凡人之躯,就算有太子殿下相护,也拉不住一个想死的人。”
生理上的抑郁比心理上的抑郁更可怕,它是完全不可控的。
“没想到她最后会用钝器自戕,是个狠绝的烈性子。”侍女为我倒茶,“倒不若痛快死在公主手上,等太子殿下为她求来还魂丹时,这苦也能少受点。”
死在我手上?我笑着沉默,接过侍女递来的茶盏,不,我要她自己放弃自己,自己奔赴死亡,还要在死前不遗余力地挣扎……
她是自杀的,她的死,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是呀,”我抿上一口茶,轻笑,“凡人许愿,做神仙的怎么能不帮一把?”
我想让玄天卑微地寻求帮助,来我这里求还魂之灵药,可他没有复活凡人,反而抱着凡人跳下了雷池,被数万劫雷锤打下界。
我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