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流言蜚语
是什么?
故意而为?
梅湄朝服袖子下的指尖微微颤抖。
数十万将士浴血奋战,她在前头亲力亲为,多少次生死一线,多少次为自己的“心有余而力不足”、为那些倒在沙场上尸骨无存的将士、为边关无辜受累的平民百姓,午夜梦回,耿耿于怀,彻夜难眠。
——都不值得。
因为这场危局从始至终就不是她能力不足、不善用兵造成的,也不怪疆场厮杀的将士们拼得不够凶、不够猛、不够睿智。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竟然是她的母亲,当今天子、百姓拥戴的女帝。
是她在背后,连合敌人操控局势,给大齐流血流汗的兵将们使了绊子?
果真讽刺。
梅湄五指攥成拳,表面却平如春水,仿佛从没有听过这天大的笑话:“先生既知道这些,就不怕她灭口吗?”
她连一句母皇都不愿再称呼。
沈子胥没有试图拨开她心底的怨愤,他只是轻轻提点:“其中原委需要殿下自己到鸣鉴山庄找寻。”说完长躬作揖,“草民还席,殿下自便。”
上头那位的确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但为的,未必不是大齐的来日。
这柄残忍的屠刀,其实一直对着的,不是大齐的将士、百姓、领土。
而是——
她。
他会陪她走下去,是以谋士沈子胥的身份陪着大齐皇太女梅湄,也是以子胥君的身份陪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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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这么陪着她走过了两年岁月,陪着她加上一个又一个头衔:先是鸣鉴山庄南院的十七学子,再是齐燕议和后被派往大燕都城的质子。
——大齐皇太女为质,显尽了诚意。
南院的两年不好熬。
繁重的学习压力,北院的挑衅、刺杀,调查母皇联合大燕的原委……一桩桩一件件横亘在梅湄心头,她像是在晦暗庞大的海水里摸索,不放过手边每一块浮木,抽丝剥茧,终寻得方向,觅得一寸天光。
母皇所为,打的是和谈的主意,确切的说,是送一个人到大燕都城去,明里暗里地埋眼线。
从两年前在那场大战里送胜局给燕国,让燕国误以为齐燕两国实力相差不远,到请沈子胥出山为她出谋划策,一举赢得一州三府,迫使大燕审视接着开战的必要性,再到最终暗里给各方施压,促成两方和议,赢得了交换质子、开通互市的局面。
于民有利,于国有益。
而她梅湄,大齐的皇太女,鸣鉴山庄的学生:从身份上讲,送她前往燕国为质,能够表达大齐维系和平的诚心;从能力上讲,她在鸣鉴山庄南院学习多年,和北院燕人打了无数次交道,由她去帮助大齐在燕国都城埋钉子,最合适。
身为皇太女,她无从拒绝。
仿佛这是张织了数年的网,在不知不觉里把她困进了囚笼里。
无论是她信奉多年的家国大义,还是她背负已久的太女责任,都不允许她卸下行囊,叫嚣一句——
“我不去!”
这期间沈子胥帮了她不少,老实说,她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
早年是,“沈先生,这道课业我解的如何?”
后来是,“沈兄,你能帮我个忙吗?”
到现在,“子胥,过来。”
她问过他:“你上面还有四位先生,她们都是女子,在两国行事更为方便,即使南院有心选一个人助我、助齐,为什么这个人是你?”
他反问她:“你见过她们四位吗?”
“首席不理外事,次席寡淡冷漠,三席云游天下,四席只顾风月。”沈子胥寥寥几句代过,“按照陛下的话说,我在你身边,她最放心。”
所以,母皇依旧是念着她的吗?
因而梅湄近乎是不带怀疑地,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了燕地,带着执意相随的沈子胥。
长车驱万里,山河入我怀。
在接下来的三年里,她交游上下、摆宴赋诗,从一个拘束在礼教外壳下的皇太女,活成了乐不思蜀的顽劣儿,她好似又回到了年少时候,攀墙饮酒,卧枝偷闲。
——都是伪装。
攀墙绘地图,饮酒勾情报,卧枝躲行迹,偷闲判形势。
直到这年深秋,燕皇在合欢节的群臣宴上,漫不经心地问她:“你知道你的母国最近多了一个文武双全的宸王吗?”
皇室亲族大多早有封诰,而皇女们的亲王衔多是下一任君王登基后恩赏,她还在燕国,没有回京,又何谈践祚,何谈给姐妹们封王?
梅湄的酒刹那便被这一言刺醒。
然而她仍然装作一副没发现内里玄机的模样,醉醺醺笑嘻嘻地问燕皇:“谁……啊?”
燕皇也不急于相告,朗袖宽袍,徐徐斟酒:“猜一个?”
梅湄眨巴眨巴惺醉的眼,酒杯都没举稳,洒下几滴如玉琼酿,她晃悠悠地坐老实,闭目,佯装认真思考。
众人默然,不敢插话。
俄而,梅湄睁开双眼,“哈哈”一笑,捞出杯盏一饮尽:“外臣猜不出——”
燕皇低头,眼底暗涌失望:“是你的胞妹,齐国——六殿下。”
梅湄干笑了两声,置杯案上:“好,好,好。”
她连说了三个“好”字,就势一倒,一推,装作醉了去,掩饰内心的波动。就坐她身后的沈子胥,脸上带着帷帽,起身朝燕皇作了一揖:“草民带殿下回府休息。”
燕皇内心狐疑,却见梅湄忽然又跳起来大笑了两声,再彻底醉睡过去,撞进沈子胥的怀里。
“下去吧。”她摆了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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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湄为了装得更像,几乎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沈子胥的胳膊上。
马车匆匆滚出尘埃,送二人归了府邸。
梅湄在被沈子胥扶上床榻的那一瞬间睁眼,清醒得仿佛滴酒未沾,只是瞳孔里带着星星点点的血丝。二人肢体相挨,丝发垂缠,帷帽的纱帘隔开了两人的呼吸,半数遮着沈子胥的脸,半数覆盖在梅湄的鼻唇上。
梅湄陡然往榻里一避:“失礼。”
“无妨。”沈子胥整理好衣服,卸下帷帽,也坐上了榻,“这不就是草民跟来的身份吗?”
一个是鸣鉴山庄南院的得意门生,一个是大齐的皇太女,战场上的缘分、同窗的情谊,她驱车北上,他驾马追赶……何止是燕国,就连大齐境内也生出不少两人的流言蜚语。
梅湄低声道:“是我牵累了你的清名,回国以后我会补偿的。”
“如何补偿?”沈子胥沉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