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高台长谈
他仿若未闻。
上有宫禁森严,下有男女大防,纵使这里无人值守,她也不该擅自扰了沈先生的清静。
是她妄动了。
梅湄转身就要离开,沈子胥沉冷的声音从高台飘下。
“太女殿下。”
梅湄步伐一滞,折身回望。
这位鸣鉴山庄的得意门生,沈子胥,不知何时已然扶剑看向她。帷帽遮挡,月色昏暗,她瞧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只觉得他疏离而淡漠,仿佛跟她隔着崇山峻岭,一在天上,一处凡间。
梅湄拱手:“先生。”
“上来。”
梅湄推揖的袖一抖,她莫不是听错了吧。
“问心无愧,坦坦荡荡,何妨?”
“先生阔达,我倒却之不恭了。”梅湄踏上台阶。
“你一定忖度过我和陛下的关系,或是猜测过鸣鉴山庄一行于你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沈子胥半字不落地背着司命写的词句,因而没什么起伏,听在梅湄耳朵里,就像是万分笃定。
他是如何推演到自己在想什么?
梅湄拾裾而上的步子慢下来,看来对待这位鸣鉴山庄的沈先生,不能如同对待一个世家儿郎。最好是时时刻刻都拿他当谋士,免得钻进了他预设的套子里。
譬如上回在边关,她以为他是细作,百般求证,结果人家是真的帮忙,她以为他是帮忙,孰料他还肩着母皇“眼线”的使命,探一探她这位皇太女的虚实。
这些心声都被孟婆全数转达给了沈子胥,他一边听着,一边付之一笑。
他笑了?他在笑什么。
梅湄迈上最后一层台阶,多年皇室礼教的浸润让她没有失去风度:“那先生会如实相告吗?”
“会。”沈子胥道,“只要你问,我必据实而答。”
“先生是鸣鉴山庄的人吗?”
“是。”
“先生就读于南院?”
“是。”
“先生在院里排行第几?”
“五。”
“先生和母皇有关系吗?”
“没有。”
“先生为何而来?”
“为了接你。”
梅湄越问越快,她牢牢地盯着沈子胥——他没有错开目光,也没有回避话题,真的和前面承诺的一般,有问,必答。
至于是否是真的,她无从考据,只能姑且信之。
但这四字“为了接她”,狠狠地刮在了梅湄心里。
“为何是我?”朝服下的指尖捏住袖角,这是她在乎的问题之一。
“陛下钦定。”
“为何,是我?”梅湄上前一步,强调了后两个字。
从前都是辅佐新帝的皇女去,这一回,为什么是身为继承人的她亲自去?
“陛下。”沈子胥面无波澜,“钦定。”
“先生既是鸣鉴山庄的学子,当知晓历来各皇室敲定前往鸣鉴山庄学习人选的惯例。”梅湄轻轻扯出一个符合礼节的笑,包含了沉在心底的酸涩,“先生肯为我推测此番我中选的缘由吗?”
“好。”他没有犹豫。“或是为磨砺殿下,或是为今后之事做准备。”
“什么今后之事?”
“草民以为,事涉两国纷争、江山传承,不可草率定论,殿下只需安心行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梅湄静静听着他娓娓道来,脑子里却浮现出其他的,不可当面相问的疑惑。
他这么帮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名?
利?
从龙之功?
又或是……
帷幔寂寂,甚至没有因为他唇齿间气息的流动泛起涟漪,挡下了梅湄对他的那些有关于风月情愫的猜测。
她没有再追问,行了一揖:“多谢先生指教。”
梅湄抬头望月,今天本就不是十五,月斜如钩,此时半数埋进了流云里,更觉迷惘凄凉。梅湄心下一紧,她和沈子胥离开的时间太长,只怕母皇会起疑。
她向沈子胥告别,没有流露出匆匆的行迹,临到下了两阶石台,才忽然又加一问:“你能分清我和小六?”
沈子胥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能。”
梅湄正要问原因,这位沈先生已经跟随她的脚步,也离开寂冷的高台。
他说:“六殿下眼中天真,不经世事,澄澈干净,而殿下……”
他在梅湄身边站定,毫不客气地倾身,仿佛要隔着帷帽探进梅湄的视线里。
剑柄歪向一边。
当下二人呼吸毗邻,帷帽的一角扫上梅湄的肩头,拂开她碎发如许。
梅湄脑子里一空,就见沈子胥转身继续向前走,丢下一句定论。
“——藏了太多秘密。”
这是在说她老成,还是显老?
梅湄摇了摇脑袋,今夜自己可太不正常了,她追了上去:“最后一个问题。”
“边关危局是不是母皇故意为之?”
这是诛心。
她直言挑出大齐女帝、她的母亲,和燕国私通,坑害十数万将士,就是为了试探她是否有能力待在皇太女的这个位置上。
那么如此一来,女帝派沈子胥去往前线,是认定了她没有手腕、决策失误,需要帮手才能从大燕虎狼之师的嘴里夺下一州三府?
或是考验她,选贤任能、坐镇中枢、调动麾下的本事?
又或是,仅仅把沈子胥当做监军,考察她的一举一动?
再或者,就是为了今天家宴上的那句话——“明日就随他去鸣鉴山庄学习吧”。
气氛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梅湄轻咳一声,她是大齐的皇太女,怎能如此质疑自己的母亲、当今天子?
于是,梅湄趁着沈子胥没有回答的功夫补充了半句:“如果不是,先生的军师身份又是何时定下的?”
阴曹地府的子胥君看过故事的完整脉络,他不愿让梅湄如上一世般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掉进争斗的漩涡里,不想让她这么早见识到人情翻覆、世道冷暖,更不想她失去心底的最后一分柔软。
但凡间的谋士沈子胥已经答应了大齐的皇太女梅湄,所以,他不能说谎。
“这是两个问题。”沈子胥拖延道。
他是在遮掩?
梅湄敏锐地探查到沈子胥情绪的变化,然而,在没有得到确切的答复前,她不敢再推理下去,也不想再推理下去。
“是两个,可先生不是说,我有问,先生就答吗?”
面对梅湄的质问,沈子胥沉默了。
“第一个问题。”
两人绕过亭台,有风沿廊扑来,撞上他沉声的清寂。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