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潦草句号
“子胥,离开是我自己的决定,我该对这个决定负责。不管母皇出于什么原因把大齐的未来交到六妹手里,于我而言,不过是当其位一天,谋其政一日,我有责任将内乱的风险降到最低。”
“说心里没有波澜是假的,但我若为此掀起血雨腥风,姑且不谈能否成事,于国于民又有什么好处呢?”
肺腑的灼热没有褪去分毫,梅湄不自觉地抓紧药瓶,指甲泛起青白。
“毫无征兆地离开,无怨无有地服药,不仅是为了让母皇放心,更是怕未来有人以我的名义生事。”
“所以,大齐的皇五女,曾经的皇太女,必须死在离京的路上。”
她把青瓷药瓶一股脑塞进沈子胥的掌心,宛如交付身家性命。
“这是解药。”
“每月,我会按照约定的方法提前上报自己的行踪,而六妹则会根据我写的地点派人给我送药,这样一来二去,就能慢慢消除母皇和其他知情人对我的忌惮,认为我一直在他们的掌控里。”
沈子胥接下药瓶,牢牢握着,问:“那你刚才……”
梅湄安慰:“我没事。这不,服毒药没多久,又纵马疾行,才呕了血,不打紧。只要我日后多注意,按时取了解药傍身,总能熬过三五年,九十年……甚至更长时间。”
她又掏出一暗黑纹的瓷瓶:“这是假死药。等我们到了驿站,还得麻烦你陪我演完这最后一场戏,坐实大齐前任皇太女已薨的事实。”
“至于六妹嘛,她若爱这天下,便将这天下予她。”
梅湄冲沈子胥一笑,眼波流转间带着点神秘:“我大约,已经有了属于我自己的天下了。”
那……倘若你那六妹不给呢?
疑问盘旋在沈子胥心头,久久不去,但见梅湄扯开唇角一笑,见她摸了摸鬓边盛放的梅花,折转身,踮脚,采一枝完整的搁置掌间,见她费劲地压着窜上喉咙的咳嗽,沉闷地,哽在咽喉,他倏然觉得——
不必问。
她愿意相信这世间的澄明,愿意破开世象的浑浊,兼顾责任和感情,孤注一掷地向他奔来,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会陪她好好走过,尽量不浪费未来的每一寸时光。
梅湄在沈子胥眼前晃了晃梅枝,笑得犹如没有点滴心事:“晓得我的情况了,那么,这位郎君,可还愿和我结一段良缘?”
——“这位仙君,可愿同我结一段仙缘?”
同样的语气,同样的神态,不同的容颜。
沈子胥瞬间看向梅湄,若非孟婆信誓旦旦地跟他保证,梅湄这一世是不带记忆的,他几乎以为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什么大齐的皇女,而是下了凡投了胎的梅仙梅湄。
“是不是朝堂上这些筹谋算计太令人心寒,沈先生现在需要时间考虑了?”梅湄退开一步,勉强一笑,“没关系,我有时间等的。”
“不是。我只是觉得,”沈子胥沉静地望进梅湄的眼睛里,“小梅花,我们都需要时间。”
……需要时间。
……我们都需要时间。
记忆顷刻涌入脑海,如烈烈炮火即将炸开这虚拟的世道,梅湄眉头一皱,肺腑的热腾腾褪下,换成胸口起伏不定地两层跳动,一层是心跳,一层……
完成大殿嘱托、疾驰而来的孟婆正巧看到了这一幕,她心里大喊不妙,突然高呼一声,直达沈子胥耳畔:“五殿!劈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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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仙差点摆脱孟婆汤的束缚、在凡间恢复记忆的事,传得是沸沸扬扬,天庭、阴曹、西池多的是仙娥仙君们议论。
有说是梅仙对阴曹五殿下情深义重的,只一句似曾相识的话就能勾起无数回忆,有说是阴曹这汤的浓度一年不如一年的,制汤的药剂和水都需要重新估量。
总而言之,那碗汤的罪责是跑不了了。
孟婆被察查司的陆之道陆司主参了一本,她自觉地跑到大殿秦广跟前领罚,趁这个机会兴许还能避开从凡间回来的子胥君,可谓认错、躲人,一举两得。
据鬼兵们反映,从那以后,这位孟婆神似乎就断了对蓝衣陆司主的风月念头,专心在奈何桥边发放汤碗。
为了弥补这个小错漏,尽力照顾到维系凡间的运势和故事的合理性,司命星君特地赶到阴曹,为两人重新续写结局。
当然,没多圆满,甚而有点“草率”。
不是他不尽心,实在是最近写的话本子太多,这位常年泡在故事里的司命星君,确实是诹不出什么“既能让梅湄保留记忆、又不影响凡间运势”的佳话了。
他索性一笔横勾,直接让凡间的梅湄在那颗假死药的帮助下驾鹤西去,一来全了大齐女帝的忌惮之心,二来及时地捞回了已经恢复记忆的梅仙梅湄,没让凡间的梅湄彻底想起了天上发生的事,毁了子胥君的大计。
合情合理,他很满意。
于是,阴曹在走过繁忙的二十六天后,迎来了从凡间归来的梅湄和五殿阎罗子胥君。
三五鬼兵成队,搬了整整十箱沉甸甸的东西进了五殿的门,在烛火的微光里,梅湄好奇地掀开了其中一个箱盖子——账册。
再掀。
还是,账册。
仙位的跳动几近和心跳同步,一蹦一蹦地,仿佛随时会迫向灵台,挤碎她的三魂七魄。
这种感受每时每秒都如一块巨石堵在心口,梅湄从没想过临近羽化倒数着时日是如此得煎熬,她时常在想,还不如永远待在凡间,在毫无感知的情况下羽化而去。
真羡慕初初被蛇匕认主的自己,可以不经历这些就直接羽化。
一个呆头呆脑的鬼兵捧了个算盘,小心谨慎地搁在案台上。
梅湄叫住他:“子胥呢?”
“在……在……”他在了半天,终是低着头小声说,“在大殿。”
又是大殿。
上一世开始前子胥君就是去了大殿,怎么今个儿还是着急忙慌地奔大殿去了?
难不成,是阴曹发生了什么大事?还是……北山出了问题?
梅湄突然记起凡间燕国的一个深夜,她拎着酒坛情不自禁地走到子胥君的门口,那时只觉得里头说的话模模糊糊的、难辨意味,而今再细细揣度,什么二啊山的,他究竟是在说自言自语凡间景象,还是和阴曹有联系?
二,如果对应着阴曹能是什么,二殿?楚江?
山,是指北山吗?
梅湄猛地放下手中的算盘,当即闪身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