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的那个黄昏,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发现公寓楼下聚拢了一大群人。
像是感知到暴雨来临前的蚂蚁,人群统一昂头望向天空。
我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一抹鲜艳的红色,那红色几乎要与残阳合二为一。
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伴着人群的惊呼与一声闷响,女人的身体结实地砸在了水泥地上。
那天,挤在人群前的我看到的生命是一滩明亮而又刺眼的粉色。
像此刻卧轨男人的颜色。
也是从那时起,我开始留意从家到火车站的这条路上的人们。
那些想要结束自己生命的人,连目光都是失焦的。
我便在一旁偷偷地望着,等待他们各自选择结果生命的方式。
遗憾的是,多数人是没有勇气的,他们犹豫在车站黄线之外,被管理员的呵斥声吓得缩紧了脖子。
而那些极少数的,除了失焦的眼神,表情总是很漠然,他们不会在一开始就站在黄线前,总是要等到最后一刻,像迁徙过河的瞪羚般一跃而起。
不同的是,对比河水里伺机而动的鳄鱼,他们自愿将生命奉献给铁轨。
我一次都没有阻拦过,即使我知道他们会自杀。
为了看到今天这一幕,我很早便辞去了工作,又怎么会在剧本最精彩地方停下?
赶到的工作人员拉起警戒线,人群也渐渐散开,我压低帽檐加入了他们。
离我十米的地方,穿着灰色运动衣的男人也随着人群缓慢移动着。
我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他的身后,托下班高峰的福,拥挤的人潮是天然的伪装。
终于在一个巷道的转弯处,我快步跟上他,并像无数次在梦中预演的那样——
——将口袋里的匕首抵在了他的腰上。
「抓到你了,杀人犯。」我说道。
男人很配合,我按计划将他带到了出租屋里,一切顺利得让我怀疑我们之前彩排过。
我将男人绑在了出租屋的椅子上。
「今天的自杀和你有关系。」我看向男人,他一直低着头。
「疯子,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男人摇头,喉咙发出像砂纸般粗糙的声音。
「三个月前那个跳河的男人死时,你在现场。」我看向他。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男人反问道,「你是警察吗?难道喜欢看别人自杀也犯法?」
「半年前,南郊花园小区那个跳楼的女人……」我能感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你在现场。」
男人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抬起头。
「她是我的妻子。」我的牙齿在打颤,身体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抽离了。
男人看着我,突然破天荒地笑了一下。
「我叫吕小军。」他突然自我介绍,说完后便沉默不语。
我将匕首抵在他的脖子上,想要威胁他开口。
「别闹。」吕小军突然笑了,「你觉得自己真能杀了我?」
「瞧,你的手都在发抖。」吕小军露出嘲讽的表情。
我的手确实在发抖,虽然我已经竭力地在控制但还是被他识破。
半年前我下班回家,在楼下目睹了妻子汤珉的自杀过程,随后度过了一段人生中最昏暗的日子。
在这场痛苦的回忆中我始终忘不了在我左边戴褐色鸭舌帽的干瘦男人:在妻子跳下来时他没有和众人一样惊呼,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像是完成了任务又像是若有所思似的点点头,随后便离开了。
那时的我自顾不暇,只是心中本能地对男人反常的行为觉得诡异。
一个月后我去北郊的东湖散心,又遇到一个闹自杀的女人,虽然在众人的劝说下女人最后放弃了自杀,但在人群散去时我却发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我的情景记忆力很强,妻子自杀那天的情景像是死神用一把刀狠狠地刻在了我的海马体上。
而那次,面对被众人劝阻下的女人,在一片欢呼中男人又是轻轻地摇摇头。
我家在市区南郊,东湖在北郊,是怎样的巧合才能让一个人两次出现在相隔这么远的自杀现场?
那一刻,我的心里突然萌生了一个自己也觉得荒诞的想法:
「妻子的自杀或许和他有关。」
从那天起我辞去了工作,终日在湖边、桥上与铁轨旁游荡,希望能等到下一个自杀的人,终于在三个月后,一座跨河大桥上,我又看到了他的身影。
跳河的男人爬上了桥的顶端。
而离我五米的地方,吕小军戴着墨镜,面无表情地仰头看着自杀的男人。
像是在完成某种古老的仪式,随着男人一跃而下,吕小军又一次在人群的尖叫声中轻轻地点头。
我看着近在咫尺的吕小军,心中的想法得到印证,眩晕感愈加强烈。
「我妻子……这几个人的死都和你有关。」我将匕首用力扎在桌子上。
「有意思,你是她的丈夫。」吕小军淡淡地说道,听不出嘲讽的意味。
他果然和这些事有关!
我把匕首重新攥回手中,努力将愤怒的情绪压下:
「半年前我妻子汤珉跳楼的时候,你在我前面。」
「三个月后,九月十三号晚七点,那个跳河的男人掉下去的时候,你在我左前方五米的位置,今天你在我右后方十米的位置。」
「还有两起自杀未遂的事件,你同样在现场。」
我看向男人。
「厉害,你的记性真的很好。」他的语气不紧不慢,没有丝毫的紧张。
「为什么每逢有人自杀的时候你都在场。」我问道,「你和汤珉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或者说……」吕小军突然玩味地看着我,「你希望我和你的妻子有什么关系?」
我的理智在瞬间降到了零,等回过神时吕小军的胸口已经被匕首划出一道殷红的血痕。
吕小军倒吸了一口气:「你疯了吗?看自杀也犯法?」
「你最好不要逼我。」我冷静下来,杀他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我没有逼你,你觉得每次出现在自杀现场的我是诱使你妻子自杀的凶手。」吕小军并不在意胸前透过运动衣渗出的鲜血,「但这半年里,每次都在现场的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还有谁?」
「你。」吕小军淡淡地说道。
「我没时间和你废话。」我看着吕小军,「你和这些自杀的人之间有什么关系?」
「要是我不说呢?」吕小军挑衅地看着我,「杀了我,你跑得掉吗?」
「知道为什么上次在桥上时我明明已经看到了你却没有动手吗?」我平静地看着吕小军,为了这一刻我已经等了很久。
吕小军盯着我,突然恍然大悟:「摄像头?」
「桥上到这边的距离太远了,而从车站到这里只需要几分钟。」我知道自己掌握了主动权,「从我劫持你开始到这里的这一段路,都没有摄像头。」
吕小军听完后只是死死地盯着我,像是要看透我的内心。
大概一分钟后他突然叹了口气:「汤珉或许还活着。」
他说道:「那些自杀的人,或许都还活着。」
有一瞬间我怀疑自己的耳朵,随即而来的是遏制不住的愤怒。
「说过了别和我开玩笑!」我猜自己的表情已经完全扭曲,「还是你觉得我不敢杀了你?」
汤珉的遗体是我看着火化的,下葬时是我亲手捧着她的骨灰盒!
「我没心思和你开玩笑。」吕小军摇头,「你知道『惯性』了吗?」
「什么惯性?」
「算了,我和你说这个做什么。」吕小军双眼低垂,「还不是时候」。
我的心情越来越糟。
「如果阿珉没死,那她现在在哪里?」我不相信吕小军的话,但是本能让我好奇他到底想说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吕小军沉默许久说道。
「你觉得好玩吗?」心在一瞬间沉了下去,我将匕首握紧,已经不指望从这个人的嘴里得到什么信息了。
就在我被愤怒冲昏头脑的时候,门外的走廊上突然响起了奇怪的声音。
像是有人用指甲在玻璃上划过,又像是老旧收音机里传来的电磁干扰……我一时间突然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整个人就好像是一口气喝了一瓶白酒似的,脑袋晕晕乎乎的。
「来了!」吕小军似乎也听到了那古怪的声音,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
「什么来了?」我被那声音搞得心神不宁,看向吕小军,才发现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门的位置,就好像下一秒就会有人冲进来一样。
就在我准备追问的时候,外面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不,不是敲门声。
我很快反应过来,与其说是敲门声,不如说是空气爆破的声音,因为那声音更像是在空荡的走廊上空爆破产生的而不是作用在门上。
爆破声很有节奏,嘭、嘭、嘭地一下又一下。
虽然听不到门外的脚步声,但靠着这些声音还是能感觉得到:有什么东西正冲着我们的方向靠近。
吕小军的烦躁愈发明显,这很反常,一个被我用刀顶着还能淡定自若的男人居然会感到害怕?
这里的地址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不可能有人来找我,难道会是找吕小军的?
我看向吕小军,他拼命地摇头示意我不要发出声音。
难道是刚才带他回来的时候被人跟踪了?我那时很紧张,根本没有在意后面有没有人跟着。
我示意吕小军不要说话,向门口走去。
身后的吕小军情绪反而更加激动:他双眼圆睁,眼球像是要夺眶而出一般,冲我拼命地摇头。
我没有理他,关掉了房间的灯,握着匕首来到门口。
天已经黑了,楼道里没有感应灯,猫眼里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