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说得谭鳞甲再次心潮澎湃,期待地抬起头看唐筠,等她认出自己。
可刚一对上她的视线,又不自觉躲开。
唐筠目睹他这样,会心一笑,继续道:“他们说你认识我,可我一直没想起来你是谁。直到刚才在外面,卢队说你可能在龙井小区住过,我才想到一个小朋友。”
谭鳞甲耳朵发热,预感到她会说什么。
唐筠伸手在桌面比划着高度,边比边看谭鳞甲:“大概这么高的一个小朋友,和外面那个——叫榜榜对吗——和榜榜差不多大。可是瘦多了,还动不动就鼻青脸肿。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和人打架。我说老和人打架的小朋友不乖哦,他就回我只挨揍不还手会死!你听听,一个八岁的小朋友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听着很爷们儿?”
谭鳞甲想起八岁隔三岔五挨揍的时光,简直记忆深刻,因为那时候他在撒谎。他不是打架,而是单纯挨揍,没有死是因为命大,不是因为打他的人心怀怜悯。
“可是才八岁就有这样的体会,也很可怜是不是?”
唐筠突然改口,语气掺杂了柔软和悲伤,令谭鳞甲一时无法承受——就像摔倒的人不能问疼不疼,不问没事,一问就铁定想哭。谭鳞甲就想哭。可是不能哭,因为十六岁哭很丢人。
所以他在桌子底下偷掐自己,左手掐右手,右手掐大腿。
同时耳朵里,唐筠正说:“不管怎样,我还是很佩服我的那个小朋友,你知道为什么吗?”
谭鳞甲正跟自己较着劲,一开口,不,一松开咬紧的牙齿就会忍不住哭出来,所以他不能说话,而只摇头——动作尽管僵硬,却不会泄露他想哭的秘密。
“我觉得他很勇敢。”唐筠说,“人生就像冒险,谁也不知道自己会遇上什么事,好的,坏的,不好不坏却足令人窒息的……很难说对不对?”
谭鳞甲用心听,很难不赞同。
“人们遇上不同的事,面临不同的处境,做出不同的抉择,活出不同的人生——对世界而言,这当然是精彩的多样性。可摊到具体的每一个人头上,就是悲欢离合、金手指和天雷劫。摊上金手指的人很幸福,被天雷劫砸中的很不幸,可是然后呢?”
然后,就去揍祂!
谭鳞甲想,谁敢给他天雷劫,就揍翻谁!
“每个人都说要改变命运,可大多数人连自己的命运是什么都不知道。这正是我最佩服我那个小朋友的地方——他才八岁,就已经认识到挨打不是爱,不能接受,得还手!”
谭鳞甲鼻子发酸,心想:就是小才知道,爱就是爱,挨打只是挨打。就像榜榜知道孤儿院只是孤儿院,不是家一样。小孩子凭本能,大人才附加一堆条件,张冠李戴。
“我在一本书上看到,勇敢是需要智慧的,没有智慧不能叫勇敢,而只是莽撞。我那个小朋友小小年纪,就有认清生活真相的智慧,并且在力不能及的时候已经想到改变。所以我觉得他很勇敢,是我认识的所有人里第二勇敢的。”
“第二勇敢?”好奇大过拘谨,谭鳞甲忘情发问。
结果看到唐筠狡黠一笑,说:“对啊,因为第一勇敢的,是铠甲哥你啊!”
谭鳞甲马上脸红低头,一时开心,一时又怀疑唐筠还是没认出自己。直到听对方说:“铠甲哥,谭鳞甲,能不能告诉我,你是不是也认识我那位小朋友?”
再次抬头,却看到唐筠满眼的期待——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正经由她的眼睛传给他,意思是:她知道他就是那位小朋友,可是他不承认,所以她不戳穿。
这是筠姐姐才有的温柔!
顷刻间,谭鳞甲觉得自己这件铠甲正在崩溃,他好想扑过去,像小时候一样扑到筠姐姐怀里,叫她姐姐。
可他现在十六岁,不是八岁!
“筠姐姐”这个称呼,对八岁的小朋友壮壮正合适,可以撒娇可以哭。可对十六岁的铠甲哥,却是肉麻过度,叫不出口——他长大了,习惯了保护别人,而不是被人保护。
斟酌过后,他这样开口:“唐筠姐……”
一切都在眼睛里,他相信他的筠姐姐懂。
唐筠是懂的。无论谭鳞甲再怎么伪装坚强,到底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他的表情藏不住,眼神更藏不住。早在她进门他怔住的那一刻,她已经懂。
余下不过是告诉他:她来,不是伤害。
卢坚突然进来——看来他一直在外面偷听,算好了时机,不敲门便闯进来。可是开口还虚伪地问:“怎么样,弄清楚了吗?”
谭鳞甲对他的敌意再上一阶,眉间眼底全是抗议。
好在唐筠姐说:“弄清楚了,他叫谭鳞甲,C城孤儿院来的。”
谭鳞甲顿觉自己这件铠甲外面又套了一件铠甲,愤怒而不安的情绪也像被驯服的野马,安静地悠游在他心灵里吃草。就像此时此地,他安静地站在唐筠姐身后,不发一言,却不再担心被审问、被怀疑、被送回那个梦魇缠绕的地方。
唐筠姐给他的这种感觉,就是一直以来,谭鳞甲竭力想给给榜榜和孤儿院其他小孩的一样。只不过他一直以为自己做得很好,有唐筠姐一对比,才知道还不够。
他还需要更勇敢,直到有一天,连唐筠姐都可以像今天他站在她身后一样,站到他身后。直到那一天,铠甲哥才算实至名归,谭鳞甲才不算辜负从唐筠姐那取来的这个名字。
谭鳞甲相信会有那么一天,只要他足够勇敢和强大。
唐筠的这句话,虽然给了谭鳞甲无上安全感,却令卢坚懵了圈。他不懂,一直那么理智、理性堪比问题解决大师的唐筠,怎么突然和他装起糊涂来。
本着对唐筠的信任,他伸手指向身后,邀唐筠:“要不,我们出去说?”
可是唐筠再次拒绝,肯定道:“对不起卢队,这次我不能帮你。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这孩子告诉你的每一句话,你都可以相信。”
说到这里,她回头看着谭鳞甲问:“对吗?”
谭鳞甲胸中一股热流翻涌,认真答应:“至少从现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