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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永不褪色

她从长夏醒来 欧阳筱洛 6422 2024-07-07 11:32

  01、

  燥热的风裹挟着湿气迎面吹来,被雨濡湿的裙边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暴雨过后的柏油路面上还氤氲着一层雾气。

  我举起手中的相机,远处的教学楼定格在画面中。身着蓝白色条纹短袖,充斥着稚气与活力年纪的他们不断从我的身边经过。

  一种说不出的,苦涩中夹在着希望丛生的喜悦情感堵塞在胸腔中。

  “喂,妈……我想去趟滇南。”

  拨通电话的那一刻起,我决定遵从自己的内心。

  挂断电话,我以最快的速度买下火车票、回单位宿舍收拾行李、赶往火车站几乎是一气呵成。

  前段时间的高中同学聚会,我因为部门临时组织开会而迟到。本来已经做好了迟到自罚三杯的心理准备,不知为什么,这次拉开门,包间内的气氛有些怪异——

  我讪笑了两声,有些疑惑地开口:“抱歉来晚了,怎么了大家?”

  董靳霖一听,连忙站起来招呼我落座。

  “其实没多大事,大家刚开始聊得都好好的……”董靳霖叹了口气,“你也知道,咱一伙人要聚一聚,每次就是江寻和沈叙辞见不着人。”

  董靳霖酒量不好,方才还喝了不少,这回说话都断断续续的。

  我又从其他人口中得知了大概。

  刚开始的气氛很正常,所有人都聊着彼此的近况,直到有人提了一嘴,“老高,你和靳霖上学那会和江寻不是玩得特要好吗?我们毕业都出来工作这么多年了,沈总日理万机先不提他,为什么江寻他老人家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高灿明当场就变了脸色,董靳霖无奈之下,只好又出来打圆场。

  “江哥也好几年没和我们联系了,我们也联系不上他……”

  整个包间的人就这么静静地听着陈静和华轩琪跟我解释刚刚发生的事,我持续挂在嘴角的笑容渐渐变得僵硬。

  他们一个是学生时期暗恋我的人,一个是我暗恋的人,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我那时听到这些话的心情,但是我敢肯定,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在等我开口。

  气氛持续僵持着,我正想努力说些什么来盖过这个话题,忽然,包间的门“吱呀”了一声。

  头顶的水晶吊灯折射出扑朔的光,在四面的墙纸上打出一个个昏黄的光晕,直到此刻我才真正嗅到、感受到鼻尖四周弥漫着的酒精的气息。

  是上菜的服务员,我默不作声地移开了目光,暗嘲自己竟也会期盼起小说般剧情的发生。

  见我迟迟不做声,他们知趣地找过了个话题,然后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散场后,私底下我叫住了董靳霖,“阿霖,你真的没有江寻的联系方式?”

  董靳霖似乎并不意外我会主动找他聊江寻,笑着说当然有,然后很爽快地给了我江寻的联系方式。

  02、

  江寻严格意义上来讲算是我的青梅竹马,我们两家是邻居,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

  不过后来他父亲在外面做生意越做越大,他们家在未来城区又重新买了一套房子,很快就搬走了。

  小时候我转学,他吵着非要跟着我一起转。再长大了一些,我想考省重点,他一改平时好玩不读书的习惯,成绩也马马虎虎上了一中的分数线,最后缠着他父亲塞钱进了一中的重点班。

  高一那年,我喜欢上一个男孩。

  他生得极为漂亮,成绩名列前茅,就是性子冷淡,不爱和人说话,总是独来独往。

  我曾趴在图书馆的书桌上装睡,然后透过衣角之间的罅隙看他、晚自习故意晚些收作业,一心为能够在办公室和他“偶遇”制造机会、不辞辛苦地加入各种交流会和辩论赛,以此来拉近和他的关系……

  我和江寻无话不谈,所以在我确定自己有喜欢的人的时候,我第一个告诉了他。

  本以为会收到江寻的嘲笑,最起码也应该是他那标准的白眼加上一堆吐槽。

  可他支支吾吾的,给我留下了一句,“你好好把握,别让自己吃亏。”

  我笑着调侃他,“这话一点也不像你说得出来的。”

  他无视了我的打趣,临分开时,我听见了他小声嘀咕了一句,“沈叙辞有什么好的?”

  我和沈叙辞逐渐熟络,他给我分享他喜欢的“Pink Floyd的唱片”和一些我从未听说过的摇滚乐队,我讶于他一个看似心如止水,无欲无求的人,竟然会对重金属和老摇滚感兴趣。

  那时候的他,心智比同龄人都成熟了太多太多,以至于他的一举一动都深深地吸引着我。

  直到某天和江寻莫名其妙吵了一架后,我身边的一切都朝着我无法想象也无法控制方向发展。

  和江寻的矛盾爆发是在某个天气不错的周末,我为了约沈叙辞去图书馆,而拒绝了他请我去看他球赛的邀约。

  他难以置信地问我,沈叙辞脾气古怪,从骨子里就是个冷漠疏离的人,到底有哪儿值得喜欢?我则回复他,他再这样不务正业下去是不会有好出路的。

  不经过大脑,脱口而出的话语,等到我反应过来时,再后悔也已经没有收回它的权利了。

  03、

  高三那年,离高考只剩一个月,春末的台风伴随着狂风骤雨,给教学楼下带来了满地的狼藉。

  我手中紧紧的攥着两张科技馆的门票,想着考前和沈叙辞一起去散散心,就小跑着到笃行楼后花园找沈叙辞。

  前些年笃行楼这边出了点事,校方迫于压力只能将后花园暂时封锁,这里就成了我和沈叙辞的秘密基地。

  隔着一个长廊,我还未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就听到了两道不同却熟悉的声音。

  “我知道你费尽心思接近林羽暮的目的,你简直就是个肮脏、恶心、自私自利、令人作呕的家伙!”

  这次我听清楚了,是江寻的声音——

  我不明白江寻的话是什么意思,在我的印象中他从不会说这么过分的话语。只是慌乱间,门票掉落在地上,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风将掉落的门票朝着楼下的楼道口吹去,早已无暇顾及它的我,小心翼翼地躲在虚掩的楼门外,透过门缝间的间隙看着外边。

  江寻一步一步靠近沈叙辞,“你占着她对你的喜欢一次次地利用她,她背蒙在鼓里还以为你所说的所做的一切全都出自真心。”

  沈叙辞背对着我,我只听见他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聊家常,“你不用这么咄咄逼人,各取所需罢了。”

  “各取所需?”江寻气笑了,“你从未喜欢过她!”

  他们互相推搡着,沈叙辞一改平日的淡漠,在这种情况下,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了不一样的神情。

  “是,那又如何?”

  沈叙辞用力地挣脱了江寻的手,“我什么都没有,我难道要像你一样,占着爹妈有钱,整天游手好闲、混吃等死?”他一字一句地嘲讽道,“你那些所谓空谈者的理想主义终究是虚无的泡影,我总比你强。”

  前些日子,沈叙辞跟我提了他的家庭。

  在他的口中,他的父亲抛妻弃子、十恶不赦,是个彻头彻底的烂人。他的母亲由于脑神经病变,拖了很久没去治疗,最终导致了失明。

  得知阿姨在母亲工作的医院治疗,我几乎是立即回到了家,翻出了所有的压岁钱和竞赛奖金,一笔一笔攒下来两万二。

  我骗母亲沈叙辞住校,这些钱只好让自己代为转交,添油加醋地跟她说了沈叙辞的事,得到她愿意帮忙的结果才肯罢休。

  雨逐渐下大,水花溅起一圈一圈的涟漪逐个泛开,我的胸腔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勒得死死的,喘不过气来。

  高中的最后一段时间,我把自己封闭在只剩下自我的狭小空间内,日复一日地刷着题组,好像只有这样,自己才不会有去想其他事情的心思。

  高中毕业后,我凭借着裸分外加三十分竞赛分考上了哈工大。没有勇气面对糟糕人际关系的我还是选择做只身一人躲得远远的胆小鬼。

  04、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

  从层林尽染到沟壑纵横不过只是在绿皮火车上颠簸了一天一夜,距离到达夷川站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我摘下耳机尝试着给江寻打一个电话,不出所料依旧是“无信号”的答复。

  窗外一眼望去全是辽阔无垠的土地,定睛看很久才能找到一点人烟的气息。

  奇怪的是,我明明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情,但我似乎并不担心自己因为联系不上江寻而白跑一趟。

  我重新点进短信页面。

  “江寻,我来滇南找你了,车次Kxxxx。”

  “收到给我个回复吧,不急。”

  抵达夷川的时候天色已晚,周围的行人步履匆匆,我疲惫地拖着行李箱,在站台上停留了片刻。

  头顶的灯突然熄灭又重新亮起,我愣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向上转移,我看清了那团模糊的白色——

  是密麻的蛛丝缠绕在锈迹斑斑的指示牌上。

  我一惊,退后了一步,用软件查找了附近仅有的旅馆后,逃也似的想要离开这里。

  手机信息页面,江寻依旧没有回复。

  我不禁有些气恼,十分不解他放着好的学历和家境非要跑来这山沟沟里到底是为了做什么?

  就在此刻,我包中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屏幕上“江寻”二字十分久违,我立即按下接听键。

  “林羽暮,你怎么还没出来?”

  时隔七年,他的声音早已褪去少年时期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平缓温沉的低音。

  我停顿了一下,嘴唇微动,“就来,等我。”

  只听见耳畔的风声喧嚣,我看清了出站口前方不远处平台上站着的江寻。

  我加快了步伐走向他,没有察觉到已经慢慢发红的眼眶,只感觉到从胸口涌起了一阵久别重逢的酸楚涩意。

  他穿着普通的白色体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我已经能想象,换做七年前的少爷,该如何吐槽这样的穿搭。

  被高原紫外线格外关照了七年,他的皮肤已经变成了小麦色,除了英挺的鼻梁和那深邃的眉眼,我几乎要认不出他!

  我松开了手中的行李箱,不顾形象地扑上去紧紧的抱住了他。

  江寻愣了一下,缓缓回抱住我,才道:“小姑娘长大了,都不知道矜持的。”

  我倏地一下收回了手,用力地锤了一把他的胸口,“就你会说话,就你矜持!我这是久别重逢情意难怯。”

  我们在最近的旅馆休息了一夜后便再次启程,我早已想好了答案,却没想到江寻一路上都没问我来这里的目的。

  山路崎岖不平,大巴车颠簸了一路,明明不会晕车的我已经吐了好几回。

  起初江寻还在嘲笑。

  “公主,怎么啦?”

  “嘶,你这几天应该吃得不错。”

  “不是吧?这么多了还有得吐啊。”

  后来无奈之下只好多和我说说话转移我的注意力。

  “大学毕业后就过来了,当初跟我爸吵架,我说他非逼我做不喜欢的事,我就把他那小公司卖了,把钱全给捐出去……”

  “你也知道我爸的脾气,一气之下就把我扫地出门了。”

  “你们那时候总说我尽贪玩,没个正经、没点担当,毫无责任感可言。刚大学那时候我就想着,不靠家里,自食其力什么的,然后就把身上现有的钱捐到了山区的希望工程。”

  “大概过了一年半,算是人生里一个小低谷吧。碰巧那时候收到了这里捐款负责人的电话,邀请我去考察一下他们的工作。”

  “我想了很久,与其在低谷里踟躇不前,不如试着跳出惯性思维,去散散心。”

  他不疾不徐地,像是在说家常便饭般,可我却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他的苦涩、压抑、犹豫、彷徨与无助……

  我的注意力慢慢被他吸引,胃里翻江倒海的吐意稍有缓解,时不时还会干呕。

  “我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车,最后到了这里。”

  他扯着嘴角,轻轻笑了一声,“我比你还不适应。”

  “我是一遍遍地看着负责人,他真诚朴实的眼神,才收起了心里三番两次打响的退堂鼓。”

  “他是个很普通的人,是那种,放在人群中不会有任何人能注意到他,他随人潮而来,随人潮而退。”

  “他又是个不普通的人,在那个年代,能在滇南考上本科的人少之又少。他放弃在大城市工作的机会,几乎是毅然回到了这里,决心带领着这里的百姓脱离贫困。”

  话音刚落,大巴车长长地“吱呀”一声后停下。

  他朝我伸出一只手,我借着他的力气好不容易才站起身来,背起包颤颤巍巍地扶着扶手下车。

  江寻把我的行李带去借住的村民家,我则坐在一棵叫不出名儿的老树下歇息。

  说是山村,可这儿的土地比方才一路上看过来的土地还要贫瘠荒凉得多,就连雨季下的泥土还如此干涸。

  我很难想象,这样的土地怎样能将人养活!

  渐渐缓过来的我,拧好水壶就沿着江寻刚刚的路线往山里走。

  没走两步我又重新顿住,四处周围几乎都是悬崖,我往哪儿走?哪还有路啊!

  我慌乱之下,无意间看见了左边林子下方泥土上的鞋印,我松了口气往那个方向走去,没过多久就迎面撞上了回来接我的江寻。

  接着,他带着我又走了很长一段山路。

  直到我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坐在半山腰的路上,不觉所以地开口问他:“少爷是对物质生活有什么不满吗?”

  江寻斜靠在一棵老桂树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听懂了我话里的意思,但还是摇了摇头,不做声。

  半晌,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男人漫不经心的笑容似乎对上了他少年时期肆意而张扬的模样,我看得有些许心神恍惚。

  “阿羽。”

  他没有叫我的名字,而是唤我的小字。

  他说,“我们走了这么久,可,还没走完全程的三分之一。”

  我有被狠狠地震惊到,瞳孔不自觉地放大。

  “我曾经锦衣玉食,我无法想象贫穷是什么样,直到我来到了这里。”

  “极端、恶劣的自然环境仅仅只是这里最不起眼的一部分,当我看到这里的人们穿着破旧甚至发霉的衣服,麻木地过着日复一日艰难困苦的生活。”

  “孩子的脸上没有笑容,瘦骨嶙峋的老人苦了一辈子,都年过半百了还要为了收成几乎为零的土地昼夜耕作。”

  江寻的声音逐渐哽咽,我怔愣着听着,没有出声。

  我听见他说,“我希望他们能过得好一点。”

  “至少不要像现在这样。”

  “仅此而已,这是我留在这里的唯一原因。”

  我们彼此都沉默了,我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抱怨,一路默不作声地走着。

  后来我亲眼见识了他口中,深入骨髓的寒门,这是我用我贫瘠的言语无法描述出的贫困,是我从未见过,是我无法想象的。

  我终于能理解,江寻为什么,想走,脚却“迈不开”了。

  我唾手可得的一切离他们是那么的遥远又是那么的近。

  我在茂华村带了三天左右后就离开了,江寻自始至终没有问我到底为什么来找他,是一时兴起还是对往事抱憾。

  离开那天,他再次把我送到了夷川火车站。

  我拖着行李箱,向前走了两三米后又停下来,回过头朝他笑了笑。

  “江寻,坚持下去。”

  他游走过喧嚣热闹的世界,却毅然面对满目疮痍的一角人间,孤注一掷,又一往无前。

  人生如此,过去所经历的,我放不下、忘不了、抛不掉。

  我于初秋前往,想要挥别去年冬天的严寒,不巧却瞥见了下一个开春。

  莫言冬日终匿藏,人间岁月竟芳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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