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岁时,一次偶然的机会苏沫被一家杂志社选中,给他们拍摄封面照。
午后的阳光下,练功房里有稀疏的光线透过窗帘洒下来,给地面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色的光。摄影师看着画面中的女孩,穿着白色的芭蕾舞裙,头发盘起,脚尖提起,感叹道:这真是一个会跳舞的梦。
01
苏沫受邀陪闺蜜来参加一场宴会,猝不及防地,刚走出宴会大门口就遇上自己最感恩,却又最不敢见的人。苏沫微微颔首,“周老师。”
“沫沫啊,我们三年没见了吧,过得好吗?”
“还不错。”
简单的寒暄后,便陷入长久的沉默。周老师想问什么,苏沫知道。苏沫会答什么,周老师也知道。彼此都心照不宣。
许久,终于有人打破僵局。
“周老师我…”
“还愿不愿意跳舞?”
苏沫听到这句话愣住了,她以为,在四年前那样决绝地离开后,周老师不会再问她这个问题了。
周老师递给她一张名片,上面写着一个地址。
“我把工作室开到上海了,你如果还愿意,就来找我。沫沫,你不小了,不要再赌气了。”
“……”
“说实话,这些年,我真没遇见比你更好的。相信我,你天生就属于舞台。好好想想吧。”
说完,也不给苏沫拒绝的机会,头也不回地离开。
02
苏沫学习芭蕾舞算是天性使然,也可以说是偶然。
苏沫的母亲也是芭蕾舞者,不过算不上有天分,只能说是当作工作谋生。或许因为自己从小学习,苏沫的母亲并不希望苏沫学习芭蕾舞。
但苏沫自第一次看见芭蕾舞就为此深深地着迷。那时候她很小,不知道什么专业的词语,更点评不出来她们的精髓,对于小苏沫而言,芭蕾舞就是优雅又高贵,站在舞台上就是特别美,小苏沫想,天上的仙女也不过如此吧。
后来母亲终于拗不过她,允许她开始学习芭蕾舞,不过教得并不上心,她觉得女孩干这行太苦,不稳定,她只希望女儿活得轻松自在一点。
后来母亲所在的舞团承办了当年的一场全国比赛,小苏沫偷偷跑去看,看了几眼后便蹲在剧场后门的一棵树下画圆圈。那时周老师已是国际上富有盛名的舞蹈家,看见一个小女孩蹲在那儿,还似有不满,走过去问她,“你为什么不进去看比赛呀?”小女孩听到仰起头,骄傲地回答:“她们跳的都没有我好。”
很多年后周老师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小苏沫的场景,就对记者说,“那时她只有九岁,可说起跳舞时的眼睛里,有光,是那种坚定的信仰所散发出的光。”
03
小苏沫开始跟着周老师学习舞蹈,也不交钱,跟玩似的。从九岁一直学习到十八岁,苏沫考进北舞。
苏沫十八岁起,便开始参加大大小小的赛事,凡是她上场,第一名就是她的。那时年轻气盛,有记者采访,问,“获得冠军后有什么感想?”
“意料之内的事情,只要我站上台,冠军就是我的,没什么感想不感想的。”
苏沫那时骄傲的不可一世,觉得人生前面已铺满满地锦绣,她只需要走上去,便能收获很多人梦寐以求的鲜花和掌声,到达很多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到达的至高点。
转折点发生在苏沫20岁那年。
那一年,苏沫被指派为代表,代表国家前往巴黎参加一个四年一届的国际大赛,只要苏沫拿下这个奖,便会在舞蹈界站住脚跟,从此就是人生化作康庄大道,前途无量。
那一天,苏沫因为舞台事故,表演时从舞台上跌倒,骨折,从此,不再跳舞。
“对于这次的意外,有什么要解释的吗?是因为没休息好导致分神,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
面对记者的咄咄逼问,周老师一律替苏沫挡下了,只解释道,“苏沫现在还在住院治疗,一切事宜都等苏沫康复后,会召开记者发布会给大家一个合理的解释。”
“你就好好养病,什么都不要想,我会给你找最好的康复师,你还能再回到舞台上。”病房里,周老师说道。
“师父,我不跳舞了。”
“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呢,安心养病,我问过医生了,可以完全康复的。”
“我不跳了,我不跳了。”
周老师被气急,摔下病房门,走了。
04
周老师一直在苏沫拆了石膏后才露面,她觉得是孩子年纪太小,一时接受不了这样的挫折,过几天总会好的。可没曾想,她进屋会见到那样一面。
苏沫像是算准了她会来一样,当着她的面,把舞衣舞鞋都捐了出去,告诉她,“师父,我没和您开玩笑,我说不跳了,就是不跳了。”
周老师当时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只甩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吧。不要后悔。”便离开了,连后面的记者发布会都没有出席。
“各位媒体朋友,大家下午好。我知道各位今天有很多问题要问,但请允许我先说几句。”
苏沫缓了口气,感觉要说出来的话似乎有千斤重。
“首先,对于几月前的意外,我在此,向所有人道歉。无论是什么原因,作为一个舞者在舞台上发生那样的意外,就是我的错,我对不起学院、老师对我的信任,也对不起支持我的人。”
“事故的原因,是我自己的疏忽,我接下来会接受康复治疗,但是,我不会再跳舞了。”
此话一出,台下皆是哗然。苏沫是继周老师之后最有天赋的芭蕾舞者,没有之一,媒体曾评论她是当代最有潜力的舞者,如果不出意外,她在芭蕾舞界的成就很可能会超越自己的老师。这样的人才,二十年都不一定遇到一个。
接下来便是媒体长枪短炮,一个接一个话筒地提问,“具体事故原因能透露一下吗?”“不跳舞的原因是什么?前段时间爆出周老师与你发生争执,住院期间少有探望,是因为周老师的原因吗?”
“是近段时间不会再跳舞了还是永远不跳呢?”
那天的发布会,苏沫没有再回答任何问题,只是说了一句,“对不起。”便匆匆离场了。而她和周老师也没有再见面了。
出院后,苏沫毅然决然地从北舞退学,老师多番劝阻,却仍然没有改变这个姑娘倔强的想法。她自己开了个花店,也过起了和大多数人一样的日子,苏沫想,这一生也就这样吧,平平淡淡,再无变数。
05
夜幕低垂,苏沫捏着这张名片,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从宣布不再跳舞那天起,苏沫便不再提起那些往事,也勒令自己不再想起有关于芭蕾的任何事。
那一年郑重许下的,“成为最优秀的芭蕾舞家”的愿望,跌落墙角,风吹不走,阳光烧不掉,独自沉眠。
苏沫想起第一次看见芭蕾舞的场景,那时眼中满是憧憬和向往,收到母亲送的第一双舞衣舞鞋,自己内心的欢喜和期待,第一次拿奖时的沾沾自喜,这些往事,都在这个夜晚,像洪水冲了堤一般冲进苏沫的脑海里。
那年,在巴黎,苏沫比赛前几天,母亲彩排时被舞台上的钢管砸中,尽管周围所有人瞒得密密实实,可苏沫还是在母亲许久的不接电话,小姨哭过的声音里发现了端倪。
上台前,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要冷静,冷静,一直安稳地跳进尾声,却只是一瞬,她分了神,哪怕短暂地一秒钟都没有,便不幸跌倒,也把自己跌出了自己以为的,规划好的,光芒万丈的人生。
苏沫这一个月来心神不宁,母亲也发现了些许不对劲,问她怎么了,苏沫只是淡淡地摇摇头,说店里太忙。
又过了几天,苏沫回到家,看见母亲在侍弄花草。时间真的能改变很多事,母亲曾经也是芭蕾舞者,出了事后,也不能再跳舞了,团里体恤,给母亲安排了一份办公室的工作,现在倒也乐得自在。
苏沫刚开始还以为母亲会不能接受,结果母亲知道这个结果后很平静,说道,“也兢兢业业跳了那么多年舞了,也算是对得起自己了,既然这样,不妨接受,去办公室也没什么不好的,起码不用再管住我的嘴了,可以吃很多东西了。”说完后,母女俩都笑了。
苏沫走上前,看着母亲,说道,“妈妈,我那天,遇见周老师了,您觉得我还能跳舞吗?”
母亲听到这句话顿了顿,“沫沫,其实当年…”
“妈,怎么又说这种话,我不是同您说了,是我自己的问题,不关您的事,那也是我自己选择的,与您无关。”
“那妈妈就问你一句话,你还喜欢跳舞吗?”
就像很多年前手把手教她写字认真走路一样,如今她年过半百,依然在耐心教她认清自己的心,但是苏沫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迟缓又慢吞吞,而是坚定地,没有犹豫地回答,“我喜欢。”
“你喜欢,那你就去。如果你要问妈妈的意见,那妈妈的意见就是你开心。生活得怎么样,其实都能活下来,关键是你自己过得开心吗?人这一生,不是为了寿终正寝,生和死不是生命的意义,来这人间一趟,既要敬畏生命本身,也要有点不一样的奔头。”
顿了顿,她又说道,“妈妈是从鬼门关走回来的人,生命料峭,宛如翻山越岭,历经生离死别,才恍然大悟,原来天上人间所谓因果,不过是一场自我修行。沫沫,不要留下遗憾,不要让自己后悔。”
芸芸众生,沧海一粟,归于平淡,却不甘于平凡,这才是意义。
06
苏沫第二天便去找了周老师,周老师看到她后,很欣慰。知道她是真的放下了。但看了苏沫一眼,还是说道,“以后不能再吃米饭,先瘦下来十斤。”
苏沫答应了。却还是问道,“师父,你说我还能和以前一样吗?”
“只要你做,你就能。我信,你一定可以。”
苏沫当年二十岁,过得还算平平稳稳,顺风顺水,突然之间,匆匆忙忙,挫败感将她推到众矢之的,小姑娘就像一个人站在太阳底下暴晒,阳光刺破眼皮,将她瞳孔深处的茫然无措暴露得干干净净。逃避虽然可耻,但是有用。可以帮她挡下所有尖锐,只要轻轻一抬手臂,便能给她一片舒适的阴凉角落。
但现在的她已不再是20出头的那个少女,即使知道会被指责懦弱也要誓死捍卫梦想,对这个世界怀揣极高的要求,且不愿与现实对立同流合污,一旦受到挫折与不公,内心的阴郁与委屈便放大百倍,不愿将就适应,而选择义无反顾地跳下万丈深渊,以此证明自己是那轮皎皎明月。
她已浪费掉一个舞者最黄金的五年时光,其实到头来真正桎梏住的,只有她自己。
她的内心也有过惊涛骇浪,时至今日,修行在路上,已是一片浪声潮落,所以这么多年过去,这个世界依旧光怪陆离,所以她选择与自己和解。
就像那句话说的,世界灿烂盛大,欢迎回家。
经过一个月的调整运动,苏沫恢复了最佳的状态。这一个月她也没闲着,在剧场看团里排练《胡桃夹子》,再加上以前的基础,她早已把动作走位记得清清楚楚。
周老师看着苏沫,突然开口道,“沫沫,你上去跳一段。”
苏沫也没回答,径直走到了舞台上。
点起脚尖,音乐起,故事开始。像是俯身,又像是仰望,像是来,又像是往。轻步慢舞,杳远幽冥。单脚支立,身体伸展于最大的圆圈。高潮浮现,轻跃当空,如蝶般迎风展翅落地。修长的身形印刻在舞台的灯光下,如水中的雨滴,纤尘不染。
脚尖落下,音乐止,故事毕。
良久的沉默后,现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07
周老师上前,递给苏沫一瓶水,调侃道,“宝刀未老。”
苏沫笑着接过。转而又问道,“师父,您为什么还会来找我?”
周老师定定地看着她,目光灼热,带着失而复得的欣喜,“你喜欢跳舞吗?”
“当然。”
“你喜欢跳舞,那你就来我这里,这就是理由。”
后来,苏沫召开记者会宣布复出。
有记者问,“当年为什么选择退出舞台,有没有后悔过?”
“是少年郎,意气风发,心之所向,我这前半生现在看来,过得不甚安分,若从头再来,我应该还是做不到循规蹈矩。”她说着,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沉稳,从容,美好。
现在的苏沫跟五年前的苏沫相比,少了莽撞冲劲,多了份岁月静好,是时间沉淀的味道。或许,现在的她与之前相比,骨子里透出的安稳,让她更适合芭蕾舞,现在的她比过去的她,有过之无不及。
不过无论何时,她本身就属于舞台。
“那现在为何选择复出?”
“也是心之所向。”顿了顿,她补充道,“因为一生热爱,回头太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