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后。
黄昏残阳,老山石路,有人行来。
山村有人望见,开口询问:“谁在那里!”
“萧六。”
“萧六?来此何事?”
“驱鬼。”
萧六还是那个萧六,山却不是那个山。
山名老山,因为老。
山上有村,村里有人,很多人。
但现在却有了鬼,一只鬼。
人再多,也是斗不过鬼,因为不会斗鬼。
所以有人下山请了人,请了萧六,在道观请得萧六,那时萧六在喝酒。
道观很破,萧六穿的道袍也很破,手里的酒葫芦更破。
但是再破,也是道观,也是道士,也能装酒。
道士就能捉鬼,至少比人会。
那人把萧六带至村中,长者门前,长者很老,老山的老。
“先生,远来劳顿,老朽张德义,本村长者,还请屋内歇息。”
“不累,完事就走。”
不累便不进屋。
萧六就在门前空地,仰望夕阳。
山上看的远,夕阳落得很慢,虽只剩下一丝,却久久不下。
村里听说有道士来,都来围观,男女老少,三五十人。
只有人。
萧六双手抄在袖中,辨了方向,往山里走去。
山里,山的更里面。
没有石路,只有老树,只有老滕,只有荆棘。
只有他一个人。
村里人没有跟着,因为他们不敢。
“他进去了?”
“进去了。”
“还能回来么?”
“不知道,可能回不来。”
人散了,因为那不舍得夕阳终于落下,天黑了,人就要休息。
山里更黑,不见五指,再往里,不见毫厘。
都说看不见的时候,人走的是一个圈,所以会迷路。
但是萧六看得见,因为他的眼睛很亮,亮的像夜里的猫,亮的,像山里的狼。
猫能在夜里看见老鼠,狼能在夜里叼走生命。
萧六能在夜里看到恶鬼。
说鬼不是鬼,说人不是人。
说不是鬼,因为它有肉身,说不是人,因为它的眼睛像鬼一样,冒着红光,残暴凶狠。
它趴在地上,四肢像豺一样着地,伸着舌头,垂涎落地,长流不止。
身上的衣服已经残破,头发也已经混乱,面容已经扭曲。
萧六只能从它裸露的身躯上,看出它生前是一个女人,年轻的女人。
因为胸很丰满。
它似乎看到了萧六,开始有些不安。
只能说似乎,因为不知道它是靠眼睛还是别的。
毕竟它不是人。
它嘴里发出阵阵嘶哑声,嘴张的很大,能塞下一个拳头。
它不停地来回踱步,跃跃欲试,作势欲扑,骇人非常。
萧六不害怕,慢慢走到跟前,他也不嫌弃,伸手抚摸着它的头。
它竟没有反抗,乖巧的像一只小猫。
萧六摸了几下,它慢慢安静下来,不再紧张,眼里的红光都已经黯淡。
它的面色不再是那么狰狞,眼神里甚至有了些迷惑,仰着头看着萧六。
萧六突然一掌击在了它的眉心!
这一掌很用力,因为拍的声音很响。
这一掌也很疼,因为它很痛苦,痛苦的浑身抽搐,面容扭曲,凶相毕露。
痛的它伸手抓向萧六!
那不是手,那是一只枯干锋利的爪子!
但是无论它怎么用力,都抓不到萧六的身体,无论它怎么挣扎,都挣不开萧六的手掌!
萧六的手掌还在眉心,萧六的眼睛就像古井,萧六的口中念念有词。
念的是一段咒语,是一段经文,是一次救赎。
咒语很古老,古老的咒语才管用,经文很晦涩,晦涩的经文才有灵,救赎很痛苦,痛苦的救赎才难忘。
许久,它便不再挣扎,渐渐安分下来,抽搐了几下,便一动不动。
萧六将它放在地上,收回了手掌,又替它掩了掩衣服。
尽管它的衣物已经不多。
萧六转身回去了,因为它已不再动。
夜已深,行将子时。
村里人大都睡下了,只有长者张德义还在门口等候。
他一直看着山里,看着萧六去的方向,看着萧六从山里出来。
“先生回来了!”
他看到萧六,竟欢喜的喊道,喊的声音很大,全村都能听见。
他迎着萧六走过来,似有些走不稳。
其他人也迎出来,都被张德义喊了起来,男女老少,一个不少。
张德义迎到近前,等到所有人都到近前,他还回头数了数。
“先生,鬼可除了?”他很迫切,都很迫切。
“有鬼便会除了。”萧六看了村里一眼,似在找什么人。
“先生果然好仙术!此等大恩,我全村必牢记于心,还请家中一叙,老朽备下酒菜,为先生洗尘。”张德义千恩万谢,频频行礼。
村里人也都频频行礼,口中道谢。
有几个孩子似乎不懂,但是也跟大人一样,依样行礼。
“不必,此事已了,萧六告辞。”萧六微微欠身,分开众人而去。
“先生,此时太晚,还是稍事休息,明早下山吧!”
萧六没有回应,大步离开了。
“这位先生真是奇怪,没见过这样的道人。”村里人在议论。
“不知他除了恶鬼没有?”
“肯定除了吧,要不怎么活着出来?”
“是啊,我们进去过的人可都没回来啊!”
众人交谈几句,突觉有些凉意。
张德义止住了众人,“散了散了,恶鬼已除,各自回去吧!”
“是,长者。”
众人散去。
夜到子时,残月漫血。
萧六离开了山村,走在下山的路上,走出不远,便回头站住。
山间飞起一只寒鸦,落在他的肩头。
寒鸦羽翼黝黑透亮,赤瞳乌喙,颇为神异。
神异到竟能口吐人言。
“你怎么不走了?”
“我在等人。”萧六静静站在那里,似乎真的在等人。
“真的是人?”
“刚才不是,现在是。”
“什么样的人?”
“一个女人,苦命的女人。”
“有多苦?”
“她本来是人,住在山村里的人,本来有家,有男人,有孩子,本来有安居的生活。”
“不错的女人。”
“不仅不错,还很漂亮。”
“这里也有美人?”
“这里没有。”
“所以她是外来的?”
“她全家都是外来的。”
“外来的怎么会住到山村。”
“因为她很漂亮,因为她男人有钱。”
“漂亮的女人和有钱的男人,都是危险的,这话没错。”
“所以便被村里人骗到了村里居住。”
“村里人?他们怎么会同意?”
“因为她一家是逃难人,自然越偏越好。”
“村里也同意?”
“因为骗她一家的,是村里的长者家的儿子。”
“所以他们就住进了山村,也住进了地狱?”
“比地狱还惨。”
“可以想象。”
“男人被杀,钱财被抢,她也被山村的男人霸为奴隶。”
“山村所有的男人?”
“所有的男人,一个不少,十三四的孩子,七八十的长者。”
“这个没想到。”
“不光是男人,还有女人,女人对付女人,有时候比男人还狠。”
“这是自然,因为她很漂亮,比全村的女人都漂亮。”
“不光女人,还有孩子,半大的孩子,男童,女婴。”
“闻所未闻!那她的孩子呢?”
“我没找到,时间来不及。”
“什么时间?”
“子时已到,血漫老山。”
萧六看了看月,看了看山。
寒鸦看了看村子,此刻正惨叫连连。
有男人,有女人,有孩子。
还有冲天的火光。
“萧六,你不是说她已经是人?”
“人的力量,比鬼大。”
因为仇恨会让一个人很强大。
人来了,自火光之中,自血光之中。
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