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途点点头，并不答话。
该说的话都说了，脸皮也已经豁出去了。佐德索性结束谈话，拍拍苏途的肩膀，便结账离开了。
苏途留在原位继续饮了几口，呆呆看着窗外。
有几个少女不知道这窗是单向玻璃，凑在窗边正对着苏途打妆。
街道半边路立了矮栅，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工程师用马桶塞似的仪器探触路面，分析地下管网结构破坏程度、破坏形状，等半小时后拿出修复方案，就可以正式施工了。
黑铁市XC区大面积路段设置了围挡，市民之间已传出流言是奇迹狂热者造成的破坏。
这种事每隔一两年就会出现一次，黑铁城市民倒也见怪不怪了。只不过今年前半年南风大厦刚出事，下半年又这么大动静，可真是大灾年。
然而咖啡厅里侃侃而谈的男女们不知道的是，这次事件竟然造成一名黑衣修士死亡的严重后果。黑衣修士是什么级别？一个城市防卫辖域内的最强者！
保护城市的最强者陨落了，对市民来说该是多大的恐慌？
所以，奇迹裁判厅和城市管理局最八卦的职员，也不敢随意谈论此事。
只是黑铁城城市网络论坛“新南风”偶尔冒出几个帖子：“我昨晚半夜到阳台抽烟看到两辆风痕湖方向过来的战术卡车，是军方的人？有谁知道他们来干啥的吗？”
这些帖子往往还未得到回复便已经被论坛管理员删除。
苏途回到家刷了一会儿腕表仪，看了一些帖子，胸中的闷气始终无法消散。
乙型球球已毁，找回记忆已是无望。更别说，找回记忆还意味着痛苦、意味着化骸的风险进一步增加。
那还有什么是值得去做的？
他的脑海里闪过很多面孔。
没能从静谧之鼠那儿救回的禁闭者、因为追捕自己而丧命的两个宵禁巡逻员、东部办公区断臂求生的袭击者。
从子午塔事件以来，整个黑铁城鸡犬不宁，多半因自己而起。现在又发现自己才是黑铁城最大的威胁，又怎么能够自我排解？
苏途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看到书架上横插在几本书中间的一台积灰的相机。新的那台已经在子午塔损毁，剩下这台相机他其实先前已翻看过相簿。
没有收获。他和两位最亲近的友人，一张合照都没有，一张友人的照片都没有，也正是那个时候他对自己和友人的真实关系产生了些许怀疑。
直到谛听今天告诉他，丢失的那一半记忆是最让他痛苦的记忆。一切怀疑都成了无可动摇的事实——虽然那两个友人对他的意义非比寻常，但是他却在与他们的相处中感到痛苦。
谛听发觉苏途的心境十分不妙，似乎快要破防了。
破防分为两种，一种是自我意识的膨胀，比如穆克、小雀、庞博那样，后果只是心声外溢；另一种则是自我意识的瓦解，正是苏途现在这种表现，后果是化骸！
苏途丧失了可以寄托的东西。
见到意识海里的大骸又在蠢蠢欲动，谛听忙劝解苏途，但是不管怎么说苏途都好像没听见一般。
小咪也拖着因为供电不足摇摇晃晃的罐头身子趴在苏途脚上：“主人，您怎么啦？小咪好怕……”
苏途从混沌的意识中恢复片刻清明，恍然发现自己是即将化骸了。
他冲到洗手间照镜子，双眸闪着绿光，如同翡翠珠子。任他怎么用清水洗眼睛，绿光都没有消下去。
苏途绝望地看着自己疲惫的脸，一拳打碎了镜子。他握起一片碎玻璃，不顾手指与掌心冒出大颗大颗的血珠，缓缓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苏途！’谛听发疯一般大喊，‘你还有我呢！怕什么化骸啊！’
“主人，小咪需要你！有什么事小咪可以帮你呀！”小咪也捶着苏途的小腿哭叫着。
苏途豁然一笑：“两只小宠物能帮我什么……”似乎到了心境破碎的那一刻，苏途反而把一切都看开了。
“我不是那种会狂揽责任，自认成罪魁祸首的家伙，但是……我已经是潜在的罪魁祸首了啊，这就是事实啊。”
“你是幽灵船长联名游戏里那种——那种作弊用的金手指吗？你能救我吗？”他猛地一抬手，不再多说，眼看就要把玻璃尖扎进脖子里，腕表仪突然响动。
但是苏途的行动并不为之迟滞。
最后一刻，谛听冷冷地说：‘你爱怎样就怎样吧。想要找回记忆索回代价会导致狂热，跨级发动奇迹你以为就不会狂热么？’
对了……我已经是不死之身了……
苏途崩溃地停下手中动作，思维混乱无法考虑任何事情。
谛听趁热打铁：‘是穆克修士的通讯请求，先听听他怎么说吧。’小咪是用来监视苏途的，苏途和谛听对此早就心知肚明。
早不来晚不来，现在发来一个通讯请求，显然是小咪向穆克修士报告了苏途的异动，穆克修士赶紧打过来劝说苏途。
苏途点开了通讯请求，任由自己满身血渍、披头散发地投影到修士面前：“修士。”
“……”穆克修士粗暴地打断总裁判厅调查小组的审讯，从圆桌会议室冲出来与苏途通讯。调查小组成员权重但位不高，对此也只能向总裁判厅的上级发发牢骚，并不敢说些狠话。
但是穆克修士接通腕表仪之后，竟然一时无言。该怎么说呢？他太熟悉苏途的心境了，他自己都常常处于崩溃的边缘，又要如何劝说苏途？
“修士，如果活着是一种罪过，你还会活下去么？”
穆克修士揣着明白装糊涂，露出很难在他脸上看到的笑：“怎么了，一个优秀市民说这种话可不太正常。”
苏途很认真地说：“修士。蜈蚣大骸的骸化极有可能就是我造成的。”
“真是，奇迹。”穆克咳嗽了两声，似乎连日的疲劳已经让他的身体有些吃不消。“所以你觉得黑铁城大乱是你的责任？我和佐德分析过了，化骸者实力不足，强行催动超出自身实力的奇迹。这种人，任何时候骸化都是很正常的。”
苏途凄然一笑：“假如我也是这种人呢？”
“化骸啊……灌注了太多人祸与巧合，不是你一个人能决定的。好好想想怎么从根源上解决这种事情，怎么治愈奇迹狂热吧。”
“从根源解决，应该是在化骸之前就……”
穆克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住嘴！我也有化骸的可能，难道我也该去死吗？包括那些已经化骸的人，又有什么罪过？”
谛听和苏途都感到震惊无比，因为修士的这番话很明显是强词夺理。
穆克咬牙切齿地说：“好吧……我承认，我这样的潜在化骸者该死。但是你不一样，你还有更大的价值。我只是命运庞大齿轮体系中微不足道的一环，而你是破解的那关键一环，懂吗？”
“在此之前我就化骸的话，只怕您又要后悔了……”
修士定定地看着苏途许久，突然像是放下了所有的负担，面部高耸的颧骨线条也因此柔和。他缓和了语气，说：“不会的。你可以继续在奇迹研究的路上走下去，也可以回归与过去记忆诀别的普通生活，这样就能避免奇迹狂热。两条路都是有价值的。”
“……”苏途不知道对方是对自己感到失望，还是发自真心不再奢求自己破解奇迹狂热的奥秘。
“只是想不通某些事就要化骸，规则这么残忍，是神明的错误还是我们自己的错误呢？”穆克修士的这番话已经接近呓语，“有些时候我很羡慕班农，他能稳稳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以及不甘心。我现在知道了，是我们自己的错误。”
“我不该对你那么残忍。之前利用你，把你置于险地，我很后悔。现在，我发自内心希望你放弃任何与奇迹有关的研究。做回一个普通的奇迹摄影师吧，苏途。”
苏途看着穆克悲哀的神情，突然想通了一件事——穆克修士的女儿化骸之后，恐怕还在作为骸而继续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