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比一大胜泰国队后,中国队在十二强赛的小组排名来到了第三位,距离第二名澳大利亚队三分差距,但是无论进球数还是净胜球数都落后太多,双方两回合交战成绩又处于下风,所以中国队晋级世界杯已经可以宣告无望。但国脚们还是和往常一样地准备着最后一场在河北奥体中心迎战阿曼的比赛,虽然每个人都觉得因为不重要所以这不会是一场艰难的比赛,输赢也并没有那么重要。然而对于国家队队员们而言,这场比赛在另一个不被人所知的层面上同样重要无比。
因为冲击世界杯再度失败,足协内部发生震动,领导班子再度面临改组更换的局面,之前的改革计划也被迫停摆。甚至有传言所有国字号男足将会被解散,联赛停摆改为省队全运会体制。这一切来临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中国男足多少年从未崛起过,原本在河北队这批年轻人横空出世之前就已经传出解散的流言,只是河北队带给了球迷和高层更多的希望,尤其是全华班拿到亚冠冠军的巅峰之年,大部分人都觉得中国足球从此站起来了,进而对国家队有了更多期待。
也是从那一年足协内部开始有了分歧,一方面鼓励这批球员趁机走出去拉开留样潮,比如毕岘就曾接到过欧洲五大联赛的转会邀请,另一方面又有领导认为应该保持现在这批球员的稳定性,因为他们的成功离不开从小到大培养的默契,如果从此各自天涯担心在国家队难以形成之前那种合力。最后的结果还是后者占据了上风,所有人都迫不及待依靠这批年轻人出成绩,这些孩子就像是中国足球的救命稻草,没有人愿意把他们放手,都想仅仅攥在手里,而毕岘的留洋之旅自然也是未能成行。只不过毕岘志向远大对于当时邀请他的欧洲小球会并不在意,因此留在国内也没什么不满。
从大层面来看,国家队并没有像河北队一样横扫亚洲,球员们身披带有国旗的球衣和俱乐部球衣完全是两码事,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担得起代表国家的压力,这会影响到心理状态乃至于场上发挥。更让足协领导没想到的是,这种所谓的维系团结成为了对球员的限制,并非每个球员都会像毕岘这样甘心在国内等待大球会的召唤,有些青年才俊只要有机会踏足欧洲就很愿意,但是却被足协频繁阻拦,逐渐在队内滋生出逆反心理。尽管大多数时间国家队内都是团结一心,但是没有任何组织会是铁板一块。毕岘并不愿意把国家队没有取得成绩归咎于某几个人的发挥不佳,但是如果真的能把河北队完整复刻到国家队,那么世界杯出线绝对不会是梦想。
亚洲杯淘汰赛首轮失利加上又一次梦碎世界杯,让高层领导失去了耐心,中国足球长期占据着中国体育顶尖资源却从未取得过成绩,领导忍到现在已经是到了极限,比起球迷对这届国家队的认可,高层已经没有了耐心,解散国足改组联赛的提案甚至出现在了全国人大。
全队周日集合,大家心绪不安地待了好长一段时间,每个人都希望下个周六的比赛能早点到来。无论在饭店内还是在训练场,所有的人都在谈论着中国足坛可能发生的地震和如果解散国家男足意味着什么。这会是国家队最后一场比赛吗?如果赢了能确保不解散吗?解散以后联赛还会继续存在吗?这些问题让人感到窒息。毕岘还要忍受五天的精神压力。
周六终于到来了,这时候所有人感到压力是前所未有的,毕岘也同样地紧张不安,但毕岘比其他队员有更多的方法来克服这种心理。首先,这场比赛在河北奥体中心进行。毕岘以国家队队长的身份在这里比赛,谁又不期盼着那一时刻的到来呢?第二个原因就是国家队将身穿全白色球衣进行比赛。在那一周里,球队负责球衣的管理员问毕岘.他是否要请示切尔切索夫让球队穿上全白色的球衣。河北队的客场队服、国家队的队服都是白色的,这是毕岘喜欢的颜色。第三个原因是毕岘的家人也很期待着比赛的到来,毕岘没能预见这个下午他将会在河北奥体中心的运动员通道里遇到一个可爱的小姑娘。
毕岘从父亲那里第一次听说霍莉莉这个名字。父亲在电话这样介绍她:“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子,但是身体不很好。她周六和你一起进场,你可要照顾她—下。”毕岘父亲受了足协的委托,所以他知道霍莉莉以及儿童医院的情况,霍莉莉已经为医院募集了很多资金。电话内容就只有这些。
周六全队抵达河北奥体中心后,毕岘在进更衣室之前先来到运动员通道去见霍莉莉,她和她的父母以及两个慈善机构的人正在那里等毕岘。她很耐心地在那里站着,她很矮,但脸上却挂着灿烂的笑容。毕岘甚至最先注意到她的笑容,而不是她背后的须臾不可离身的氧气瓶。毕岘挨着她坐在台阶上,和她聊了几分钟:关于她如何与疾病做斗争,关于她出生后心脏和其他器官的先天性位置错乱。她向毕岘解释,她是如何为医院募集资金的,她目前就在那所医院接受冶疗。毕岘问她现在是什么感受,在她回答之前,毕岘身后有人说:“你愿意亲他一下吗?”第一次,毕岘见她有点不好意思。但她还是轻轻地亲了毕岘脸颊,然后毕岘们还相互拥抱。这时毕岘该走了,毕岘站起身说:“我们待会儿还会见面,不是吗?过会儿我们一起走进球场。”霍莉莉回头看了看毕岘,并微笑着点头。
毕岘回到了更衣室,他似乎到了个好几公里以外的地方。更衣室里出奇地安静,毕岘花了一两分钟才适应过来,这不太像是国家队。没有人愿意和其他人说话。只有切尔切索夫说:“我们要确保快速地处理球。”然而,这恰恰是整个下午全队没有做到的一点。
铃声响了,比赛的时间到了。在通道里,毕岘找到霍莉莉,拉着她的手。她的手简直小得难以想像,也就刚刚能够握住毕岘的一个手指。她紧紧地抓住毕岘。毕岘问她是不是有点紧张,她回答:“不,没有。”
毕岘只能对她微笑了:“现在外面有五六万名观众在等着我们,他们都盼着我们能赢下比赛,如果你不紧张的话,你就是这里唯一不紧张的人。”
“嗯,我不紧张。”她抬头微笑着看着毕岘,这已足够表明她感觉很好。
两人一起走进充满着欢呼和阳光的赛场,照相机的镜头都在霍莉莉走向球场中圈的时候对准她。毕岘已用不着再问她感觉如何了。她显得极其优雅和镇定。毕岘真希望国家队队员们也能向她那样冷静,她是整个河北奥体中心里最冷静的人。当毕岘见到霍莉莉的那一刻起,一切紧张情绪都不见了,就在这一刹那,仿佛整个体育场里就只剩下毕岘和霍莉莉两个人,整个礼拜,毕岘都很烦躁。现在,毕岘脑海里想的事情不再是比赛了。毕岘不再想这个场合是多么的重要以及他们必须竭尽全力地拿下比赛。毕岘只想知道走在毕岘身旁的霍莉莉感觉是不是还好。她向她遇到的所有人一一问好。她显得容光焕发。
从这个下午起,霍莉莉成了毕岘和冬蕾的好朋友。毕岘一家尽全力帮她募集资金,但毕岘不希望别人认为这是他们之间全部的交往。霍莉莉总能给人带来惊喜,她身上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一点都感觉不到她是个重病在身的人,而事实上她每天都在与死神进行搏斗。人们应该忽略她的氧气瓶、忽略她的重病,应该看到她身上的品质,看到她改变他人生活的那种决心,看到她脸上洋溢着的快乐。她是毕岘所认识的最勇敢的人。
霍莉莉离开了球场之后,毕岘也开始提醒自己正在这里参加一场必须要赢的比赛。开球后,毕岘发现阿曼队真的很难对付,他们踢得很积极认真,尽管他们已经出线无望。他们中的一两个队员试图研究什么战术,毕岘听不懂他们在商量什么。阿曼队踢得很出色,而中国队却迟迟进入不了状态。队员们显得很紧张,观众们也发现了这一点。比赛越发平淡,似乎中国队觉得一个入球就足够了。可麻烦的是,大约半小时后,毕岘发现国家队根本没机会破门。十分钟后,灾难发生了:阿曼队率先进球了。这是中国队松散的防守所致,在上半场剩下的时间里,国脚们根本找不到比赛的节奏。本来一开始全队想取得胜利以争取国家队不要被解散,但是这种压力甚至比晋级世界杯还要大。
半场休息的时候,切尔切索夫并没有发火。
“我们需要加快比赛节奏。我们一直在等机会来找,而我们真正需要做的是主动去寻找机会。”
下半场开始后场面有所改观,但是并不大。队员之间没有交流,毕岘的头脑里也只想着去抢球。毕岘心里很愤怒,对自己愤怒,对正在把他们推向深渊的阿曼队愤怒,对自己造成的这种局面愤怒。球场里显得那么燥热,那么死气沉沉,队员们显得无精打采。毕岘想,指望别人帮助是行不通的,必须自己改变命运。在这种情况下想一些关于队长责任之类没有用,简单地说,冒险的时候到了,于是毕岘在自己的位置上拿不到球的时候就开始跑到其他位置去争抢,这是他刚到河北队的时候习惯的踢法。韦一安冲毕岘喊:“你应该站住位置。我们必须保持阵型,不然他们会再进球的。”
要是在其他比赛里,韦一安的话也许是对的。但是在这个下午与阿曼队的比赛中,毕岘已经不能听韦一安的话了。毕岘试着带球突破并且造成了对方两次犯规。可无论毕岘怎么努力,踢出的任意球要么偏离球门,要么高出球门,似乎所有事情都朝着不利于中国队的方向发展,至少截止到下半场前二十分钟是这样。阿曼人继续保持着攻势并且又一次差点破门,如果他们真的再次得分的话,中国队就真的落入深渊了。
这时门将刘邵洋把球从禁区里抛给在右边路的毕岘。毕岘敢肯定,当时韦一安一定在奇怪:他怎么会在那个位置?毕岘带球过了一名防守队员,在对方禁区外角旗附近准备晃过另外一名队员,这时裁判吹阿曼队防守犯规。这个角度对于任意球直接射门来讲太偏了,这时刘若钒准备换下郭田雨。就在毕岘等待换人完成的时候,毕岘注意到草皮上有—张卡片紧挨着皮球,毕岘迅速把它捡起来扔到一旁。毕岘此时有点泄气了,以致把麻烦归咎到乱丢垃圾上。这时刘若钒慢跑着经过毕岘,他说:“注意我的位置,就注意我的位置。”毕岘明白他的意思,毕岘把任意球踢向一个空当位置,毕岘知道刘若钒会在那里出现。他需要做的只是碰一下皮球,他知道皮球的运动轨迹。结果球越过对方门将飞入球门远角,中国队终于追平了比分。但是此后中国队迟迟没有再进球。毕岘像被冻僵了似的站在那里,毕岘看到其他队员都同时垂下了肩膀,大家的脑海里划过了同样的念头,但是必须得把比赛踢完。毕岘尝试了两次内切远射又是两次偏离门柱。这场比赛毕岘在射门上受了太多的挫折,他一个人射了七八脚竟然没有一次打在门框以内。
比赛的最后一分钟,刘邵洋没有时间做太多的选择了,他大脚把球踢到前场。刘若钒上前去争抢的时候被对方从背后推了—把,他又为球队赢得了—次任意球机会,位置就在阿曼队禁区外右侧。
毕岘把皮球放在罚球点上,刘若钒走了过来,他想要来亲自主罚。
“我来踢。”
“不,这距离对你来说太远了。”
毕岘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因为事实并非这样。但是刘若钒抬头看了看对方的人墙后走开了,他还是把机会让给了毕岘,毕岘心里明白这将是最后一击制胜的机会。毕岘连着做了两个深呼吸,试图让自己放松下来。刘若钒则做着他以往做的事,他很善于这样做:站在对方人墙后面,他能找出对方门将的位置并且站住门将的前面,但是他并未把门将完全遮挡住,然后在毕岘把球发出的最后一刻闪开,这时往往门将的空当就暴露无遗了。如果没有刘若钒的那些努力,阿曼队的门将很有可能及时做出判断并把球挡出去。而此时毕岘只要全神贯注地把球射在门框以内就行了。
毕岘助跑,起脚射门,当毕岘的脚触到皮球的—瞬间就知道,这个球必进无疑。
这个下午在河北奥体中心看球的所有人,通过电视看了直播的所有人,都会记得找在进了那个球之后大有多难以自控。刘若钒飞快地跑到球门里把球拣了出来。而毕岘却跑到一旁,和队友们庆祝起来,他们甚至已经不在乎这场胜利并不能晋级世界杯,也不在意明天国家队是不是就要解散。门将刘邵洋是个非常敬业且有趣的人,但毕岘从没见过他的表情像那天那样,他的眼睛似乎都要从脸上突出来了,他紧紧地抱住毕岘,一边笑一边喊:“太不可思仪了!太不可思议了!你这他妈是个爷们儿!”
阿曼队重新开球,并把球大脚踢向前方的同时,裁判吹响了比赛结束的哨子。毕岘拿起球,把它尽可能高地踢向空中。毕岘的所有队友们都朝他跑来。罗保罗已经被换下场了,但他还是穿过替补席向毕岘跑过来,后面跟着其他队友们。毕岘感到无比地自豪,因为毕岘的任意球展现了这支国家队最后的倔强还有未来继续前进的希望。
河北奥体中心球场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声,毕岘以前从没听过这么热烈的欢呼,这种声音一直伴随着他走进更衣室。这太奇怪了:世界杯再次无望但是人们仍然在这天陷入了疯狂,震耳欲聋的看台以及教练员和替补队员们。但回到看台下相对安静的更衣室,大部分队员都安静下来了,甚至有点沮丧:因为知道今天踢得并不好,下午的阳光和刺激把球迷们折磨得够呛。毕岘发现自己总回想着那些糟糕的射门,而并不是最后得分的那个任意球。毕岘和队友们后来重新回到球场上来享受—下欢呼,这多少让大家的情绪得到了些恢复。
毕岘回到更衣室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冬蕾打电话。她正在国外工作,因此她没有看到比赛。她已经知道了比赛结果,她想让毕岘告诉她现在的感受。毕岘的心仍在不停地跳动,体内的肾上腺仍在不断地分泌,毕岘的嘴里感到干极了。每次当毕岘很想讲话的时候,毕岘的声音都会显得沙哑,并且什么都说不出。冬蕾很了解毕岘:毕岘轻微的喘气和嘶哑声已经足够令她了解这边发生的一切了。她也许并不十分了解足球,但她深深懂得足球对人们来说意味着什么。而且她也知道,这天下午与阿曼队的比赛对于毕岘来说意味着什么。
去球员休息室的路上,毕岘沿着草坪路过河北奥体中心的旧球员通道,那上面左边的楼梯下就是新闻工作区,当时有二十几个足球记者在那里写他们的报道。当毕岘走过那里的时候,他们当中的一个人起身为毕岘鼓掌。接下来,所有的记者都站起身冲毕岘鼓掌。
这可是以前从没发生过的事。回想沙特亚洲杯后的那段日子,毕岘不敢想像会有这种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