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通的接待室中间有一张小木桌,桌子上摆了一整套的茶道工具,什么紫砂壶、茶海和其他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东西。我坐在低矮的木凳上,看着他不慌不忙地烹茶。这茶的味道倒是很香,可是倒在小杯子里只有一小点,如果不是太烫,我一口就能喝掉。我心想,这哪能解渴。
“陆叔,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不会就是请我喝茶吧!”
“你和陆开是好朋友,叔请你喝个茶,有什么不妥的吗?”
“陆叔你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的故事,我听陆开和天宁说起过。当年你可是一个希望之星,可以和海岸联队那个杨欣相提并论,但是为了赢下一场比赛,自己受了重伤,后来就离开了足球界。叔替你惋惜啊!”
他不是第一个这样跟我聊天的人。如果是之前,我肯定会很坦然地说自己不在乎。每次我都会说“赢下那场球很值得,因为那是西山铁人历史上唯一的冠军。”但自从那天遇到苏雨薇之后,我已经说不出这句话了,所以现在我只能淡淡地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那你现在在哪里上班呢?”
“我在老贺的小超市帮忙。哦,老贺就是以前西山铁人的主教练。他开了家小超市,就在球场附近。”
“嗯嗯,我知道老贺!那生意怎么样?”
“嗨,不怎么样,勉强维持吧。”
“你为球队赢来了冠军,最后却落得个这样的下场,你不觉得很不公平吗?”
我其实有点想说我觉得,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毕竟这和我之前的说法完全不同。我没有回答,轻轻地摇了摇头。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摇头的意思,到底是不公平呢,还是不觉得不公平。
“好呀,叔就喜欢你这种有格局的人,万事以大局为重,并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获得了公平的结果!”看来陆通理解为了不觉得不公平。他接着说:“可能陆开也跟你说过,叔是个生意人,在全国各地奔波了一辈子,和无数人打过交道。哎,生意场上的人都是尔虞我诈,表面上一团和气,和谁都可以称兄道弟,背地里却捅人刀子,都是些无利不起早的家伙。还是和你这样简单大度的人打交道痛快啊!”
“陆叔,你就不必绕圈子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他又给我倒了一杯刚煮好的茶,继续说:“叔想给你个好工作。”
“哦?什么工作?”
“让你来我们公司,具体什么职位都好商量,年薪保证不低于50万,怎么样?”
50万?这可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
“陆叔不会白送我一个人情吧?你先说说看,要我做点什么?”
“哈哈,果然是个机灵的年轻人!叔确实想拜托你件事儿。你放心,这事儿合情合理合法,对你来说也就是举手之劳!”
“什么事?陆开是我的好朋友,就算没有什么新工作,你们家的事儿,我能帮的也一定帮。”
“我想请你帮我劝劝你们老贺。他不是病了吗,你劝他安心养病,把西山竞技场的手续工作交给秦海来处理。哦,就是你们的老秦。”
“球…球场转让?老秦和老贺?你...你难道是?”
“是的,我就是想买下那块地的开发商。”
“啊?!原来那块地的买家就是陆开的父亲?陆开怎么完全没对我说起过呀!”
“哎,为了这块地,我和陆开闹了矛盾,他已经好久没理我了。”
“此话怎讲?”
“于晖啊,叔跟你说实话,西山竞技场那块地是我们公司的一个大项目,十分重要。为了它,我前期已经投了不少钱,成本已经押上去了。如果这个项目黄了,对公司来说无异于一场大灾难。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对这块地的开价,绝对是高于市场价的。我是真的需要这块地。”
“嗯嗯,这个我听老贺说了,买家开的价确实挺高的。”
“就是嘛,我可没有想过占谁的便宜。可是,陆开和天宁这两个孩子,他们虽然都在公司里挂职,却都是闲差,没有参与到日常的运营,所以根本不理解公司的难处。现在他们要搞一场什么告别赛,我想你也应该听说了这件事吧?我正为这件事着急呢!”
“的确,我们是准备办一场告别赛,这周六就会举行。毕竟球队要解散了嘛,纪念一下,相当于给它安排一场体面的葬礼,难道陆叔觉得有什么不妥吗?再说了,现在到周六也就这么几天了。陆叔啊,这么久你们都等了,这几天不应该会耽误什么事吧?”
“倒不是时间的问题。如果只是时间的话,哪怕按照之前和你们老贺谈好的,下个月中旬再交接,我都完全可以接受。”
“那是什么问题呢?”
“哎…你不知道,陆开这孩子恋旧,总喜欢一些老掉牙的东西,比如什么评书戏曲之类的。有时候啊,他对那些旧东西的喜爱,已经到了邪门的程度。比如说吧,他去美国的那几年,不知道跟谁学的,喜欢上了城市探险。”
“城市探险?那是什么?”
“哎,说难听点就是去各种废墟里乱转。什么伯利恒的旧工厂、纽约的废弃地铁站、五大湖的旧码头,他经常冒着危险跑去照相,还发博客,而且居然还有不少人给他点赞。我真是不理解现在这些年轻人是怎么想的。”
“那这些和我们的球队有什么关系呢?”
“嗨,跑题了。总之就是,陆开这孩子舍不得从前的东西,也包括西山的这支球队。他说,这支球队是这座城市历史的一部分,他要想办法把球队给保留下来。”
“保留下来?就是说,这场告别赛其实是…”
“是的,这场比赛名义上是告别赛,实际上是重生赛。你可能不知道,陆开这小子别看他吊儿郎当的,活动社交能力的确不错,这一点我必须承认。他背着我,到处去联系本地企业的老板,劝说他们出资,从钢铁集团买下这支球队,把它改造为一支职业球队,让它活下去。他这么一搅和,再加上那个大名人杨欣也在帮着他游说宣传,还真有好几家本地企业的老板被他说动了。”
“这么厉害?!”这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可不是嘛!被他说动的那些老板都准备参加所谓的告别赛,实际上是实地考察,这其中还有两家是我们公司的直接竞争对手。我担心啊,这告别赛一结束,就有人要出价了。只要他们出的价和我一样,而且又有保留球队的意愿,那你们老贺肯定就不会和我签约了,你说是不是?”
“这倒是实话,如果球队能活下去,老贺肯定不会让它解散的。”
“所以,这不是坏了我们公司的生意吗!陆叔我这辈子已经挣了足够多的钱,就算公司倒闭了,我也能衣食无忧地过完余生,这的确不假。可是,我的公司里还有好几百号员工呢。如果这次投了这么多钱,最后全都打了水漂,那对公司来说就是灭顶之灾,就算能侥幸活下来,大规模裁员也是避免不了的。我是真的不想让这件事发生啊。”
“所以,你就想让我说服陆开取消这场比赛?”
“不。我了解陆开,连我这个当爹的都劝不动他,你更不行。就像我刚才说的,我想让你劝劝老贺,把签协议的工作交给老秦就行,我知道他有这个权力。老秦对球队的执念没这么重,只要他在主持工作,我就有把握说服他马上签约,先把球场转手给我。顺利的话,周五晚上,我们就能破土动工,先拆掉球场,来个釜底抽薪,陆开他们也就办不成比赛了。”
“可是,这样一来,岂不是要令很多人失望?毕竟告别赛已经计划好了,球员和老球迷都兴致勃勃的,甚至有的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我不能为了自己,出卖大家共同的回忆和理想啊,陆叔。”
“回忆和理想?哼哼,我就知道你会说这个。的确,回忆和理想对你们来说,也许是一种精神上的寄托,或者是一种情怀。可是,它们真的那么重要吗?你看看你自己,现在都三十了,还窝在一家小超市里挣着几个稀饭钱,这真是你想要的吗?你去城里到处看看,霓虹灯越来越漂亮,但光彩的背后,有多少放弃了理想,为生计奔波着的人,难道他们就没有情怀?我公司里的那么多员工,难道他们就没有理想?情怀再重要,那也是精神上的东西,需要建立在物质基础上。管子说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就是这个道理。”
我陷入了思考。
“于晖,当年你为了球队的荣誉,牺牲了自己还没开始的职业生涯。这次为了我手下员工们的生计,我必须背上这个骂名,当一回恶人,不惜一切代价拿下球场那块地,哪怕让我亲儿子对我失望,我也不能让我的员工丢掉饭碗。你我都是格局很大的人,咱们做的事,都是在顾全大局,本质上没什么区别。至于理想,至于情怀,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可以说一文不值。”
陆通这一番话把我给镇住了。我能感觉到他好像在偷换概念,有诡辩的嫌疑,但我的文化水平实在有限,一时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于晖啊,这件事只要你帮把手,一定能成。事成之后,你就来我们公司上班。就像刚才说的,50万年薪起步。你爸妈都老了,你总不能一辈子指着那家小超市活吧?至于球队嘛,解散的球队多了去了,又不是你们一家。再说了,你给球队带来过荣誉,可是现在风光的是人家杨欣,你看人家住着大别墅,开着豪车,娶了那么漂亮的老婆,马上就要去欧洲了。可是,又有谁记得你呢?你做的这一切,意义在哪里?”
这一番话直戳我的软肋,尤其是“娶了那么漂亮的老婆”这一句,让我感到心里一阵绞痛。
“好,陆叔,我答应你!我明天就去办!”
“太好了,你真是个不错的小伙子。那我们就一言为定,我等你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