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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前言 槑园的年轻一代

柳林轶事 一把怪味豆 10706 2024-11-12 16:13

  五根指头有长短

  ——俗语

  涑河水静静地流淌着,花开花落冬去春来年复一年,转眼到了民国,皇帝没有了,代之以总统,县官也不叫知县而叫县长,人们也剪掉了辫子,留起了短发。除此之外,柳林县看不出有多大的变化;这话也绝对了,其实柳林县还是有两大变化。

  1912年,在河东创建了县立中学堂,采用西式教学方法与教学内容,揭开了柳林县近代教育的新篇章。1936年,在南正街口兴办的邮政局,让人们尝到了是迅速传递书信的喜悦;工业革命的文明之风也吹进了偏僻闭塞的柳林县城。

  槑园经过修缮,仍保持着原来的风貌,似乎一成不变,但蒋家的年轻一代,受到新思想的影响,大多违背了父親给他们设计好的人生道路,离开家庭,为追求自已的理想闯荡天下,槑园这座显赫的深宅大院,从内部开始裂变,走向崩溃。

  蒋明仁

  1925年的清明,柳林籍的政界要人洪公回乡扫墓祭祖;此公早年参加过同盟会,领导过多次反清起义,后又参加过武昌起义、护国运动和护法运动,此时在广州革命政府任职。应县中校长的邀请,洪公在中学堂作了关于国民革命之演讲。“打倒列强除军阀”的口号,极大地激发了蒋明仁投笔从戎的热情,洪公也表示愿意带蒋明仁去广州。

  蒋明仁从小就当孩子王,带领一班半大的孩子专门玩打仗的游戏,他自称是常山赵子龙,飞舞着一杆银枪,在敌营中如入无人之境,是常胜将军。在县中读书时,仍然有很大的号召力,是县中的学生会主席。

  20年代初,柳林县城又兴办了维新和大同两所私立中学。维新座落在涑水河西岸的毛家岭上,学校的正门朝东正街而开,后门则通往南正街;到维新来读书的大多是些富家子弟,他们主要是来寻找青春的乐园,故社会上戏称维新公子。解放后,维新中学改名为二中。大同座落在县城南边的五里村,离县城不远,进城比县中还方便,到这里来读书的什么样的人都有,但有一个共同点,不爱读书爱闹事;故社会上戏称大同痞子。解放后,大同改名为三中。

  县中与维新和大同不同,到这里来读书的除蒋明仁这样的富家子弟外,大多数是来自贫苦之家,他们生活简朴,甚至寒酸,故社会上戏称县中叫花子。然而,县中是官办学校,校规严谨,学风端正,无论是富家少爷,还是贫家子弟,大多有一种立志成才的责任感。故社会上人们敬重县中的叫花子,鄙视维新的公子和大同的痞子。

  维新的公子和大同的痞子不服气了,想方设法要欺侮县中的叫花子。星期天学校都不上课,成了中学生逛街的时候,当时的学生都以戴校徽为荣,一看校徽就知道你是哪个学校的。维新的公子们一见到县中的男学生,当面就喊叫花子,奚落对方;要是碰到县中的女学生,便围了上去,高唱:“乡里妹子进城来,乡里妹子莫穿鞋,何不嫁到城里去,上穿旗袍下穿鞋。”就像高衙内调戏林冲娘子一般。大同的痞子们见到县中的学生,则故意寻衅滋事,然后大打出手。碰上这样的情况,大多是县中的学生吃亏。

  蒋明仁是没受过这样的欺负,可他心中不平,他是县中的学生领袖,有集体荣誉感,欺负他的同学也就是欺负了他,碰上了同学受欺负,他就挺身而出。但这也是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他要来个彻底解决。他再次显示了组织和指挥才能,挑选了几十个身强力壮年龄都比他大的同学,说:“打得一堂开,免得百堂来。”他要好好地教训一下维新的公子和大同的痞子。

  1924年的双十节,政府是没有举行什么庆祝活动,可上街的人仍然很多,学生上街的也不少,人多自然热闹。蒋明仁带着他的人马到了街上,他把带来的人分成几个战斗队,分别到各街道与河边等处,寻找维新公子和大同痞子。他说:“看见了就给我打,有什么事我担着。”他自己带了几个人,坐镇达生馆指挥策应。

  县中的学生以往是受了欺负,早就憋了一股子气,今日是有备而来,人多势众,又有人担着,蒋家是柳林首户,担当得起;也就放开了胆子,满街寻找维新的公子和大同的痞子,不问青红皂白就打,县中还有的学生进城来助威,一时间把维新的公子和大同的痞子追打得屁滚尿流,为节日的柳林县城增加了热闹火爆的气氛。在街上巡逻的警察,见是县中的学生,人多势众,哪敢出面阻止,干脆躲开,眼不见为净,县中的学生是大获全胜。更有甚者,蒋明仁还押着被打的维新公子和大同痞子到维新和大同中学去兴师问罪,对校长说,你们是怎么教育学生的?你们不会教育,我替你们教育!私立学校比官办学校本来就低人一等,维新和大同的校长也知自家的名声不好,只好赶紧赔不是,这才了事。

  蒋明仁在达生馆招待他的部下吃饭,达生馆的李老板见是一群打架的学生,怕他们不给钱,问道:“你们是一起付账,还是各人付各人的账?”

  蒋明仁说:“记账。”

  李老板怕学生赖账,说:“本店是从不给学生记账的。”

  蒋明仁说:“记槑园的账,我是蒋家的老大,叫蒋明仁,你放心好了,不会赖你的账。”

  李老板听说是槑园的大少爷,不敢怠慢,一面要学生们稍候,一面赶快跑到槑园去廪告蒋白章。蒋白章正和管家张万林正在谈论县中学生打架之事,蒋白章很不满地说:“学生上街打群架,这成何体统!这学堂是怎么教学生的!”可一听李老板说带头打架的竟是自己的儿子,态度马上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儿子小小的年纪就能指挥这么多人,干出轰动县城的事,实属了得,顿时觉得脸上有光,也不能让儿子丢脸,马上说,“记账,我认了,他们要吃什么就让他们吃什么;只是不能让他们喝酒,喝多了又会生事。”

  这就是双十节蒋明仁大闹县城,打出了县中的声威,一时在县城传为佳话。回到学校,什么事也没有,校长和老师都佩服他,认为他为县中争了气,蒋明仁也更为同学们的推崇。自此之后,县中的学生上街,再也没人敢欺负了。

  蒋明仁是家中老大,是蒋家的主要继承人,不宜外出,应留在家里料理家业。尤其是蒋明仁大闹县城后,蒋白章认定了大儿子是蒋家绝好的继承人,自然不允许大儿子离家,以“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教导儿子。

  蒋明仁根本听不进去,他说:“那是老皇历了,有道是好儿男志在四方,柳林县巴掌大的地方,能有什么出息!”

  蒋白章说:“什么是出息?守住家业就是出息!为爹我经营着这么大的家业,柳林县谁人不高看一眼。”

  蒋明仁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张万林一听蒋明仁的话不对劲,不等蒋白章反应过来,连忙插嘴说:“大少爷,离家外出是大事,急不得,这事还得从长计议,等到你毕了业,再作商议不迟。”

  蒋明仁却不愿从长计议,把洪公搬来当说客。洪公何许人也,是开国元勋,原来的袁大总统对他也要礼让三分,高官更是如待上宾,至于县长只能像哈吧狗一般侍候左右。此等要人登门,已是给了蒋家天大的面子,蒋白章哪敢说个不字,恭恭敬敬地把洪公迎进家中上座,垂手立在一旁,洪公说什么,他鸡啄米似的点头答应什么。于是蒋明仁跟随洪公去了广州,进了黄埔军校。这一年蒋明仁17岁。

  蒋明仁这一去就是七年,直到1932年,24岁的蒋明仁回乡省亲,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勤务兵,好不威风。县太爷与柳林的富商大户都出城,站在官道边的接官亭迎接,高喊:“欢迎蒋团长荣归故里!”这是何等的光宗耀祖,蒋白章满脸笑容地把儿子迎进槑园。从此,蒋明仁成了蒋家的骄傲。

  抗战胜利时,蒋明仁已是国民党中央军的中将军长了。

  蒋明义

  1930年,蒋明义在县中毕业了,对父亲说要去武汉读书。蒋白章很喜欢这个二儿子,他读书用功,做事认真,是四个儿子中最听话的一个。蒋明仁离家后,蒋白章就把蒋明义作为掌管家业的继承人。蒋明义又要外出,心里老大的不高兴,耐着性子说:“老二呀,我们蒋家托祖宗的福,攒下了这份家业,俗话说,创业难守业更难。为父兢兢业业守护着这份家业,也是为了你们兄弟几个,将来都是你们的。你大哥跑出去搞国民革命了,你就是家中的老大,你哪儿也不用去,就在家帮助为爹的料理田产经营米店。为爹早晚是要死的,死后也得后继有人当家理事。”

  有道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蒋白章还只有45岁,就考虑起后事来,也未免太早了点。可是现实的变化往往会超出人的深思熟虑。蒋明义受到西方教育的影响,对守住一亩三分地的农耕文明不感兴趣,向往西方的工业文明,他知道外面的世界更精彩,也更进步,这是他立志外出读书的主要原因。他说:“爹,看你说的,您50不到,身体硬朗,再活50年都没有问题。有您老在,我们作儿女的正好享您的福,我还年轻,正好多读点书,多学些本事;再说家中还有老三,老四……”

  蒋明义的话蒋白章听了很顺耳,不过一提到老三老四,他就不高兴了,打断蒋明义的话,说:“你别提他们两个,他们两个都靠不住,我就指望你了。”

  蒋明义没有吭声,看得出来,他不想留在家里,还是想外出读书。

  在一旁的张万林赶紧插嘴说:“二少爷,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老爷这么器重你,你感激都来不及,怎么跟老爷闹起别扭来。俗话说得好,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世上没有哪个爹妈不疼儿女,作女儿的也要孝顺爹妈才对。”

  张万林又对蒋白章说:“老爷,二少爷要外出读书也不是什么坏事,大少爷带兵打天下,二少爷读书治天下,一文一武乃治国之道,全是您老爷教导有方,是蒋家的福气。”

  张万林在槑园当管家多年了,摸透了蒋家人的秉性脾气,他在调解蒋家纠纷时,旗帜鲜明地站在蒋白章这一边,而调解的结果往往是以蒋白章的妥协收场。

  蒋白章一想,也对呀,倘若蒋家真出了个文丞武将,谁也不敢欺侮到蒋家的头上来,这份家业何愁保不住。他说:“你要去读大学也好,我不拦你,不过你得答应,学成后给我回来。”

  蒋明义就去了武汉,就读于武汉大学,然而毕业后没有回柳林,留在武大任教,假期里也只身回槑园看望一下。蒋白章对此虽有不满,但儿子是在大地方做事,柳林人都是刮目相看,就像现在如果是在BJ上海工作,似乎是人生成功的标志。

  蒋明礼

  1935年的夏天特别炎热,烈日当空万里无云,火辣辣的太阳把大地烤得发烫;狗趴在阴凉的角落里,吐出长长的舌头喘着粗气;柳叶也卷了筒,无精打采地垂挂在柳条上,匍伏在柳条上的知了,发出烦燥的鸣叫。

  槑园正屋的起坐室里,蒋白章身着香云纱的夏装,躺在竹椅上,手摇蒲扇纳凉。张万林匆匆地进来,说:“老爷,三少爷他……”

  蒋白章问:“三少爷他怎么了?”

  对于三儿子蒋明礼,蒋白章说不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说喜欢也有,蒋明礼长相好,兄弟四人模样最英俊的是蒋明礼,人聪慧悟性好,读书没有蒋明义一半的用功,可学业成绩比蒋明义差不了多少。说不喜欢也有,蒋明礼个性比较倔,对事物的看法常常跟蒋白章相左,有时为了一件小事,父子俩争得面红耳赤。蒋明礼满嘴新名词,使蒋白章无言以对,有损于父亲的威严。最让蒋白章不能容忍的是,蒋明礼小小年纪喜欢上了唱戏,堂堂的蒋家三少爷,怎么干这种下九流的勾当,今蒋白章十分恼怒。

  蒋明礼进入县中时,学校里有一个桃李剧社,由一些爱好戏剧的师生组成,专演文明戏,也说是后来所说的话剧,主要是丰富师生们的课余生活,也给热爱表演的学生提供了一个自我表现的机会。或许蒋明礼真有戏剧方面的天赋,很快成了桃李剧社的主要成员,他在演出中找到乐趣,从而深深地爱上了戏剧。

  张万林说;“三少爷他们在衙门前唱戏。”

  蒋白章一听动怒了,“嚯”的一下站起来,骂道:“成何体统!在学堂里装疯卖傻还不够,还跑到街上来丢人现眼。”说着抬脚就往外走,张万林跟在后面。

  衙门前即县衙门前,这里有一块空地,围了好多人,几十个男女学生着白上衣黑长裤(裙)站成几排,蒋明礼在前面挥动双臂,指挥合唱:

  同学们!大家起来,

  坦负起天下的兴亡!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

  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我们是要选择战;还是降?

  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缰场,

  我们不愿作奴隶而青云直上,

  我们今天是桃李纷芳,

  明天是社会的栋梁;

  我们今天是弦歌在一堂,

  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

  巨浪;巨浪;不断地增长,

  同学们;同学们;快拿出力量,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①

  蒋白章心里冒火,但顾及面子,没有当即上去给儿子两个嘴巴,然后拉回家去。他给张万林扔下一句话:“等他们散了,叫那个小子来见我,”说着走了。

  蒋明礼站到蒋白章的面前,他高个子,立在人前显得挺拔精神,宽宽的额头高而直的鼻梁,具有一种雕塑美。可蒋白章看了就是不顺眼,总觉得儿子是盛气凌人地立在自已面前,他没好气地教训儿子:“我不知跟你讲过多少遍了,要你不要去干这种下九流的勾当,你是秋风贯牛耳,就是听不进去,还要跑到大街上来唱戏卖笑,你怎么这么下贱,我们蒋家可丢不起这个脸。从今以后,你要再去干这种勾当,我就打断你的腿!”

  蒋明礼18岁,到底不成熟,个性又倔犟,他不能容忍父亲侮辱他所喜爱的事业,反驳道:“爹,你说这话就不对了,我们是在宣传抗日,不是在卖笑,我们中华民族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如果我们不能唤起民众,同仇敌忾,我们将会论为亡国奴。我们宣传抗日是崇高的,不是下贱!”

  蒋白章乃一介土豪,哪里去管什么国家大事,他也知道要说这些问题,他说不过儿子,仗着自已是老子,有资格教训儿子,一拍桌子,怒斥道:“一派胡言,抗日抗日,你见到日本鬼子吗?要抗日也是政府的事,关你屁事;老子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用不着你在我面前逞能耐。一句话,你也中学毕业了,给我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我要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

  蒋明礼是个认死理不知道放退的人,认为父亲太霸道了,跟父亲顶了起来:“爹,你不讲理,你专制不民主!”

  又是新名词,蒋白章怒不可遏,他早就想打儿子了,于是跳起来搧了蒋明礼一个耳光。“好,我给你民主!”

  张万林赶紧拦住蒋白章,说:“老爷,你别生气,三少爷年幼不懂事,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对蒋明礼说,“三少爷,你就少说两句,家和万事兴。”

  蒋明礼却不愿意少说两句,他见张万林拉住了父亲,不担心再挨打,指着蒋白章喊道;“你打人,是暴君!是秦始皇!”

  蒋白章见儿子手指自已,这是对父权的蔑视,怒气冲天,还想搧儿子几个耳光,可被张万林拉住了,气得直跺脚,吼道:“反了,反了,儿子造老子的反,大逆不道!好,我没你这个儿子,你给我滚,滚出去!”

  蒋明礼毫不妥协,说:“滚就滚,你以为我喜欢呆在这个家里。”说完抬脚就往外走。

  “站住!”蒋白章已是气极败坏,说话都接不上气,“你给我听好,滚出了家门,就再也别回来了!”

  蒋明礼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脚走了。回到自已房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皮箱,把自已的衣服用品装了进去,提着皮箱头也不回,跨出了槑园的大门,来到西正街陈志明家。

  陈志明就是当年为蒋家题写“槑園”牌匾的陈老秀才的后人。牌匾砌上墙后,蒋陈两家便有了交情;蒋明礼与陈志明是县中的同班同学,自然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俩人约定一块去南京读书,现自己离家出走,便在陈志明家借宿一晚,第二天俩人一起乘船离开柳林。

  陈志明说:“明礼,还是我送你回家吧。”

  蒋明礼说:“怎么你不打算去了?”

  陈志明为难地说:“我是去不成了。”

  原来陈家家道中落,父亲比老祖宗陈老秀才更为迂腐,整天抱着一本《古文观止》摇头晃脑读得津津有味,“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②家中大小事情一概不管,哪能养家糊口,几亩薄田早已变卖,生计都成问题,哪还有钱去南京读书。作为家中老大的陈志明责无旁贷地挑起了家中的重担,他已经在城关完小谋到了当老师的职位,也就不想外出了。

  陈志明说:“明礼,真对不起,我食言了,请谅解我的难处。”

  蒋明礼无言,他不能强人所难;他也想到了,自己连路费都没有,怎么去南京读书?但要这么回家他却是一百个不愿意。

  晚上,张万林来了,说:“三少爷,你走了之后,老爷又把太太骂了一顿。”大凡儿女不听话,父亲总是骂母亲,都是你养的好崽女,责任全在母亲一人身上。母亲为蒋家生了四男一女,是有功于蒋家的,可实际上是个受气的小媳妇。

  张万林拿出一个小布包交给蒋明礼,说:“这是太太给你的钱,太太的意思是要三少爷在外面玩几天,等老爷的气消了再回来。”

  蒋明礼有钱了,更不打算回家。他说:“我要去南京读书,不回来了。”

  蒋白章不喜欢三儿子,管家张万林却很看重三少爷,处处都为三少爷着想。他说:“三少爷要去南京,大少爷也在南京,我把大少爷的地址告诉你,你记一下,如有难处可去找他。”

  蒋明礼感激张万林想得周到,说:“谢谢你,万林叔。”

  第二天天不亮,蒋明礼就起来了,他想起昨晚看到陈志明家的寒酸样子,将两块银元偷偷地放在枕头下。陈志明提着蒋明礼的皮箱,把好朋友送上客船,说:“明礼,记住,一定要给我写信。”

  蒋明礼这一走就是十三年。

  蒋明智

  蒋明智是蒋白章的小儿子,中国人有着这么一种特殊的亲情,爹

  妈疼幺儿,爷奶疼头孙。作为幺儿的蒋明智从小娇生惯养,要什么就得给什么,下人们说,四少爷就是要天上的星星,老爷也会架着梯子上去摘下来。娇生惯养是爱孩子,也是害孩子,蒋明智从小就养成了一些坏毛病,自私贪婪游手好闲不求上进。蒋白章也想好好地管教一下,就是拿不出手段来。

  但是,蒋明智有一个坏毛病,蒋白章不能容忍,小小年纪竟好女色。蒋明智贪玩厌学,直到九岁才强行把他送进小学堂,不几天先生就来家里告状,说蒋明智躲在厕所里,偷看小女孩撒尿;进入中学堂后,老师不来家告状,但在操行评语上写着“有调戏女生之恶习”。蒋白章也曾在蒋明智的房间里搜出过手抄的言情读本,蒋白章虽不高兴,但认为十几岁的孩子总不至于太出格,训斥几句就完事了。

  蒋明智16岁这年过端午节,蒋家人都去河边看划龙舟,可看划龙舟的人太多,把蒋家搭的看台也挤占了,蒋白章没了兴致,只身返回槑园。

  刚跨入起坐室,蒋白章惊住了,蒋明智将一丫环按倒在榻床上要亲嘴,丫环双脚乱蹬哇哇直叫,显然不肯就范。

  蒋白章上前一把揪起蒋明智,狠狠地搧了个耳光,骂道:“畜牲,人都没变成,就想干这种事,给我跪下。”

  蒋明智挨了耳光,见父亲气得变了形的脸,害怕了,老老实实跪下。

  蒋白章教训起儿子来,什么色字头上一把刀,万恶淫为首,光天化日下干这种事是畜牲所为,又列举了许多因好色贪淫没有好下场的例子,以示警戒。但是蒋白章心里也清楚,要这个逆子改邪归正,恐怕像铁树开花一样为难,于是把家中的丫环都给打发了,雇用老妈子来待候,别把人家的女孩子给害了。蒋白章对蒋明智也没了好感;谁知两个月后,蒋明礼离家出走,身边只有蒋明智这个儿子了,说不定还指望他来掌管家业,为自己养老送终。蒋白章对蒋明智又迁就起来,他也下了决心,慢慢地把蒋明智调教好。没调教好之前,绝不把家业交给他,免得被他败光了。

  蒋明智也还是有他的优点,无论父亲怎么责骂,他从不顶撞,也不会像他的三个哥哥一样,离家而去。用蒋白章的话说,像条癞皮狗赶都赶不出。

  蒋明珠

  1921年的秋天,与往年的秋天不同,不是秋高气爽,而是秋雨连绵。潮湿阴沉的天气憋得人们几乎喘不过气来,农民眼睁睁地看着成熟了的谷子浸泡在雨水里,无法开镰收割,万分焦急。

  蒋白章在起坐室里踱来踱去,不时地望着关闭的卧房门。太太扶氏发作了,她的第五个孩子就要降生,产婆守候在房里,等候着太太分娩。

  张万林见蒋白章焦急的样子,安慰说:“老爷不必着急,瓜熟蒂落,快了。”为缓解蒋白章的心情,又说,“老爷是否取好名字?”

  蒋白章很兴奋,说:“名字我早就想好了,老大叫明仁,老二叫明义,老三叫明礼,老四叫明智,老五自然就叫明信。仁义礼智信,五常齐全。”

  明信应该是个男孩子的名字,蒋白章为什么断定第五个孩子是个男孩子呢?早在扶氏怀着蒋明仁时,蒋白章就请小半仙测算过子嗣。小半仙即张半仙的后人,他掐指一算说:“蒋老爷真是好福气,命中注定有五个儿子,日后必然大富大贵。”

  蒋白章开始并不相信小半仙的话,后来随着四个儿子的相继出生,他惊喜不已,小半仙真能神机妙算,因此,他断定第五个孩子一定是男孩子,所以名字早就想好了。

  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卧房里传出来,过了一会,老妈子开门出来,蒋白章急切地问:“是男是女?”

  老妈子说:“恭喜老爷,是位千金。”

  蒋白章像是当头挨了一棒,懵了。小半仙的话怎么不灵了,张万林赶紧安慰道:“老爷,生个女娃也好,老爷已有四个儿子,缺的就是女儿,有儿有女,阴阳协调,家道自然兴旺。”

  蒋白章呆呆地说:“你是说生个女娃也好?”

  “也好。”张万林点了点头。

  “也好”蒋白章无奈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只是名字白取了。”

  张万林说:“把‘信’字改为‘珠’字,明珠,富贵之意,不知老爷中意否?”

  “也好。”

  说来也奇,自蒋明珠呱呱落地,便风停雨住,云开日出,人们盼望的大好晴天终于到来,惊喜地说:“蒋家小姐是颗福星,她一降生,天都晴了。”

  蒋明珠是个女孩,可性格却像个男孩子,她不擅女红,对读书很感兴趣。这也难怪,在槑园这座深宅大院里,她没有同龄的女孩子作伴,能跟她一起玩的只有她的几个哥哥,而四哥明智跟她玩不到一块,因为争宠,他经常欺侮妹妹;而大的三个哥哥疼爱妹妹,可不会玩女孩子的游戏,在一起玩就教她认字写字。

  蒋白章在柳林县也算得上是个开明绅士,自然也把女儿送进学堂。也许是受三个哥哥的影响,蒋明珠书也读得好,老师称她为对“才女”。蒋白章却不以为然,认为女孩子能认几个字就行了,迟早要嫁出去的。

  1939年,蒋明珠中学毕业,已是18岁的大姑娘了。蒋白章开始为她找婆家,看中了庆州府一位富商的公子,也可谓是门当户对。可蒋明珠死活不同意,说:“我不会嫁给一个我不认识不了解的人。”

  蒋白章说:“胡闹,谈婚论嫁历来都是遵父母之命,循媒妁之言,哪有自己找婆家的,成何体统!”

  蒋明珠说:“婚姻自主,我就是要自已找婆家。”

  “这由不得你。”

  “那我就离家出走。”蒋明珠倒很会向她的三个哥哥学习。

  蒋白章气得拍桌子哇哇直叫“反了,反了,做儿女的敢如此顶撞老子;如今的学堂是怎么教学生的,教出来的学生一个个大逆不道。”儿女不听话,都是学堂的罪过,学堂也实在冤枉。

  蒋白章叫来老妈子,把蒋明珠软禁起来,直到她答应出嫁为止;可蒋明珠就是不答应。

  蒋明义又回来了;蒋白章想到蒋明义和蒋明珠的感情最好,要蒋明义去劝说蒋明珠。蒋明义说:“我去试试,不一定说得通。”

  蒋明义还真有办法,居然把蒋明珠给说通了,蒋明珠答应出嫁,她获得了自由。蒋白章正式张罗起女儿的婚事,谁知道就在蒋明义回武汉的第三天,蒋明珠失踪了。

  蒋白章知道这个情况是在吃早餐的时侯;那时候人们开餐的时间较晚,有道是早饭日当午,中饭日落土,晚饭打更鼓,这话也夸张了一些,只是说开餐迟,吃早饭时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蒋明珠迟迟不来入席,蒋白章说:“什么时侯了,还不起床,以后到了婆家,人家会说我们蒋家没有家教。”便要老妈子去喊。

  不一会,老妈子回来说小姐不见了。蒋白章急忙跑到蒋明珠房里,床上的被子没叠,衣柜的门打开着,明显看出少了衣服。蒋白章还没理清个头绪,下人来报告说,后院的门锁被砸开了,蒋白章这才明白,蒋明珠答应出嫁是假,蒙蔽了家人,趁家人没防备逃跑了。

  蒋白章愣了,他没想到女儿跑了,一个女孩子离家出走,要是碰上坏人是多危险的事,赶紧对张万林说:“多派些人给我找回来。”

  张万林说:“老爷,小姐没有走丢,肯定去了二少爷那里。”

  蒋白章这才联想到蒋明义,蒋明珠原来死活不同意婚事,蒋明义回来一说就通了,蒋明义的能耐也太大了;再说,蒋明义前脚刚离开,蒋明珠后脚就离家出走,一定是蒋明义出的坏主意,他们都串通好了。蒋白章马上打了个电报给蒋明义,问蒋明珠是否在他那里。过了几天,蒋明义回了电报,说离家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蒋明珠,真不知她在那里。

  蒋白章深信蒋明珠一定在蒋明义那里,本想去武汉找,张万林说:“老爷,小姐是存心逃婚,二少爷又是同谋,他会把蒋明珠藏起来不见面,去了也无济于事,到了武汉是人家的地盘,你找不到人还真没办法。好在小姐是在二少爷那里,不是真的丢失了,不如多写几封信给二少爷,让二少爷看在父子的份上,将小姐送回来为妥。”

  所幸的是还没有正式相亲,也没有收男方的彩礼,这桩婚事也就不了了之。蒋白章一连对蒋明义写了好几封信,再不谈蒋明珠的婚事,只要求蒋明义把蒋明珠送回来,一切都好商量。蒋明义给父亲回过一封信,说明珠真不在他那里,但知道明珠去了哪里,要父亲放心,明珠是去追求自己的人生,她会生活得很好。

  蒋白章感到无比痛心,儿女们一个比一个不听话,专和老子作对,这成什么世道了。他一直到死都没能见上小女儿一面。

  注释

  ①.电影《桃李劫》的主题曲,田汉词,聂耳曲,创作于1934年。

  ②.陶渊明的《归去来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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