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机降落在南山市,苏秀兰同钟长江走出侯机楼。拥挤的停车场那边驶来一辆红色轿车,司机从车上下来,秀兰让长江坐进去后,随即驾车走了。车后排座上有一位中年人,只看了长江一眼,并没说话。她把车开得很快,不一会就驶离高速车道,转向海岸边那条路上。这时她对长江说:“这位是海洋局的安工程师。以后我们要常在一起。”
长江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他笑了笑,把手伸给长江。他手劲儿很大,长江赶忙松开自己的手。
“秀兰说过你。”他黧黑的脸庞,样子很亲切,“我同秀兰爸爸很熟。论年纪,你叫我安叔吧。”
长江只好点点头。秀兰上了飞机就一直睡觉,问她什么,也只回答“嗯,嗯”俩字,飞机降落时,她竟然还在卫生间里不出来。下了飞机,她又忙着打手机,一点儿说话的工夫都不给他。秀兰撇开司机自己开车,车上还坐着个海洋局的大叔,她这搞的是什么鬼?
车沿海岸急驰。夜幕中什么都看不甚清,只觉颠簸得很厉害。后来车速慢了,路陡了,弯道也多起来。长江问:“秀兰,你要把车开到哪里?”
秀兰“咯咯”地笑道:“到地方你就知道啦!”
又行驶了半小时,车终于停下。
车停在一片黑松林里。前面是海,像是在一片裸露岩石的陡坡下面。转过身,长江看见两顶帐篷,秀兰正朝里边搬东西。那位安叔从车后搬出几个大帆布包,看样子包很重。搬完东西,秀兰瞅着长江笑道:“这就是我们的家了。进来看看吧。”
长江被她拖进了帐篷。帐篷里面有两张床,有桌椅和一些生活用具,还有许多各样仪器设备。安叔正在打开帆布包,他看到了透明的头盔。帐篷里面有灯,很亮的灯,是蓄电池灯。他刚要问什么,她又说:“这是你和安叔住的。那边是我住的。走,去看看!”
秀兰的帐篷里布置得简直像闺房,整洁,清爽,所有用具都一尘不染。靠门边是一张写字桌,上面摆着一大摞书和各种刊物。
“这是怎么回事?现在该说了吧!”
看着长江既疑惑又惊奇的样子,她又“咯咯”地笑起来。笑够了,这才说:“不是要找到图纸的出处吗?从现在开始,我俩就在安叔的指导下做这个工作。”
长江还是不懂。
“你真是个大孩子。你想想,那些图纸资料已经烟消云散了,不找到新的证据,谁也不会相信我们的话。”
“可怎么找呢?”长江问。
“你过来。”说着她走到写字桌前拿起几张纸,展开后让他看。
这是一张绘图用纸,上面清晰的画着海岸线还有地下洞库的坐标位置;只差没有挡案员的名字,否则跟原图一模一样。他惊奇地看她一眼,很钦佩她的记忆力。
“你再看这儿。”秀兰指着图上几个地方说,“这里还要添上沉船的坐标,在这也要添上海底等高线,这里……”
长江终于明白了。她想找到地下洞库!这谈何容易。一想到那个涡涡湾,他就浑身冒冷汗。他想阻止她,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秀兰看着他眼睛说:“你的眼睛在说话,它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猜对了吧!它还说,‘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再死一次又有何妨’。我又猜对了吧!”
“好了,好了。算你都猜对了。可我们对这事一窍不通啊!”他根本没那样想,但被她激得有些不好意思,旋即这样说。
秀兰笑了。“所以嘛,我们请安叔训练呀。安叔是潜水专家,参加过好多次沉船打捞,还……”说到这她顿了一下,语气有些沉重,“长江,你要相信自己,没什么能比这更重要的了。”
长江点点头:秀兰想帮他,这片心意他当然懂得。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亲自这样做呢?难道没人帮助我们吗?”他还是忍不住问。
他哪里知道这正是秀兰一直想说而又无法说的事情哩!现在他们就要面对新的挑战,他已经到了战场。秀兰想:“应该把一切都告诉他了!”
早在长江住进她家的时候,她就把长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爸爸。
那是长江来的第二天。爸爸平时住在机关宿舍,跟住宿的公务员同吃一个食堂,十几年来一直这样。因为是周六,爸爸回家住,她一清早就下了厨房。
下厨房是她一大乐事,稍有空闲就换着样儿做各种小吃,做得了,拣几样顺眼的给爸爸送去。周六周日爸爸回家,精致小吃能让爸爸高兴,还有话题可谈。这也是生活的一种乐趣和调解剂,否则爸爸只会跟她谈工作。那天也不知怎么,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笨手笨脚,不像往常做起来得心应手。忙了两个小时,丰盛的早餐总算做好了,爸爸和晓蕙阿姨也下楼来了。
在餐桌旁,爸爸数着诸多花样的凉拌小菜,馅饼儿,蛋卷儿,馒头什么的,笑道:“有事求爸爸吧?每次弄几样好吃的,说是让我高兴,其实你是有打算的。对吧?”
“爸爸,女儿哪有那么坏嘛!”她迎上前拉着爸爸的手撒娇地说。
“不坏,不坏。上次就从我这儿弄去了善本《南山志》。你知道它有多珍贵吗?”爸爸还是笑嘻嘻地说。
“知道,知道。爸爸说那是清朝时候当地一位举人写的,空前绝后,仅此一本。”她认真地说。
“什么‘空前绝后’,这样的词儿也能用上!”晓蕙阿姨笑着说,“快吃饭吧。一会儿菜凉了,兰子该心疼了。”
吃饭时爸爸问:“你有大事瞒着我。是吧?”
她偷偷看了看晓蕙阿姨,晓蕙阿姨脸上带着可亲的微笑。这给了她勇气。
“我的同学钟长江。他病了。”她想这事儿是晓蕙阿姨告诉爸爸的;本来就不想隐瞒,甚至希望爸爸知道。于是把长江如何因高楼事故跳了大海,如何发现海里的秘密,又如何被她救了回来,详详细细讲了一遍。
听完,爸爸脸色一沉,过了一会说:“你晓蕙阿姨给他换过药,说是个不错的年轻人。能让爸爸看看他吗?”
“不,不行。”她赶忙回绝道,“他病得一塌糊涂,这样的第一印象不能给爸爸看。”
“什么时候才能看?”
“嗨,你们想到哪儿去啦!”看爸爸有些认真的样子,她猛地醒悟过来,急急地说,“不是那么回事儿呀!我们分手多年了,刚刚见面……又是在他这种时候。”
见女儿真的有些急,苏湘涛不再说下去,遂闷头吃起饭来。
“爸爸,女儿有个问题想请教,可以说吗?”她觉得再不谈,爸爸吃完饭就走了。
“什么事,说吧。”爸爸头也没抬一下说。
“好……”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给自己鼓了把劲儿,“请爸爸在合适的场合讲个情况:根据长江的发现,高楼事故有可能是地下工程造成的。女儿知道,这事可以讲,但爸爸不出面,谁都不能讲。也许爸爸很为难,刚刚宣布了事故通报,再讲这件事,对政府形象有影响。其实这也没什么,客观事物本来就是复杂的么,总要有个认识过程。爸爸说对吗?”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又给爸爸和晓蕙阿姨盛饭夹菜,忙活完了,乖乖坐下。她那双眼睛盯盯地看着爸爸,等待事态发展。
爸爸没吭气。
“湘涛,兰子等你说话呢。”晓蕙阿姨轻轻提醒一句。
“你去找报社、电视台,让他们播发吧。”爸爸沉了半天才说。
“为什么?女儿又不是卖新闻。那样反会把事情搞复杂了。”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想到现在的实际问题。”爸爸忧心忡忡地说。
“什么实际问题?长江发现的事情,就是揭示高楼事故的原因哪!”
“就算是,揭示出来又能怎么样?就算高楼底下有个地下工程又能怎么样?你能阻止高楼倒塌吗?”
“女儿不反对爸爸的想法。可这高楼事故原因总要搞清吧?”
“在高楼倒塌之前我们已经没有时间这样做。”
“这不是时间问题。”
“不是时间问题是什么?”
这时晓蕙阿姨插话说:“湘涛,兰子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年轻人看问题总有我们不及的长处。你不也常这样说吗?”
“这件事不同。社会反映强烈,市民情绪还没稳定,市府好不容易才稳住局面,这个时候绝不能再出现新的混乱。”爸爸说。
“出现混乱,不等于问题复杂。只要把事情搞清楚,人们会理解你这当副市长的。”晓蕙阿姨说。
“晓蕙,我们不要争了。问题不在这儿。”
“湘涛,讲个情况就会出现混乱吗?表面上看似是这个问题,其实不是。”
“你这是什么意思?”爸爸有些恼火。
“湘涛,你忘记了,我们为什么画了那幅画?”
晓蕙阿姨这样一问,爸爸倒怔住了。晓蕙阿姨说的是三楼中厅那幅《断桥残荷图》。
晓蕙阿姨声音柔柔的,眼睛里充满情意。爸爸听了这话,脸色一下缓和多了。
秀兰曾问过那幅画,可爸爸和晓蕙阿姨谁也没说画是出自谁的手。看那幅画,她说不好感想如何。那中厅的红地毯,红杜鹃,红灯饰,让人感到一种热烈的追求和希冀。可画中寂静的西湖,几株凋谢的荷花和夕照下的一隅断桥,让人感到一种惆怅和感伤。
这画很感人。可这室内布置与画的情调很不协调。她甚至怀疑是故意这样做,借以展示一种矛盾,用这样的观感暗示对人生的某种看法。她曾批评过这样布置中厅,因为只有饱经沧桑而内心又充满矛盾的人才这样做。哈!想不到这竟然是爸爸和晓蕙阿姨的共同之作!
“不管怎么说,我们应该设身处地为这些年轻人想一想。”晓蕙阿姨仍旧柔声说,“那个叫长江的孩子为此跳过大海。想想当初你怎样对待我,没有你的关心,我还能活到今天吗?为了记念,我们共同做画,共同布置那个房间,这些你都忘了?”
此时秀兰已经听得目瞪口呆。
“晓蕙,我怎么能忘?有些事情你不了解。你要相信我。这个高楼事故由于种种原因,已经演变成一场风波。我是不想让兰子卷进来才阻止她的。”
“我不能肯定你这样做是否对,可我知道兰子已经为长江那孩子遭受痛苦。这你也不心疼?”
意外得悉老人家深藏在心底的如此情结,让她很感动。不过,感动归感动,她不能让这次谈话没有结果。想了想,她说:“爸爸,晓蕙阿姨,女儿不到万不得已不求爸爸。如果真是让爸爸为难,女儿不得不另想别策。”
“你要怎么样?”爸爸有些担心地问。
“宁肯不要我的公司,也要为长江讨回公道!”尽管她语声轻轻,但口气相当坚决。
爸爸一直在忍耐,现在终于爆发:
“你要朝谁讨公道?朝你爸爸吗?简直胡闹。那好,今天就告诉你:有我在,你永远别想讨回这个公道!”
“爸爸!”女儿吃惊地喊了一声。
“湘涛!”晓蕙阿姨也忍不住叫了一声。
“作为南山市主管城建工作的副市长,当务之急就是保障市民生命财产安全和社会安定。一切违背这条原则的事情都不能容忍。那不是一个简单的高楼事故问题。你现在根本不懂。因为你是我女儿,我才要求你要好自为之!”说完爸爸怒气冲冲丢下饭碗拂袖而去。
原以为把自己的想法说清楚,爸爸实在不帮也不强求。谁想到会把事情弄成这样。晓蕙阿姨也只能无助地安慰她一会儿,就上楼去了。
这是她从记事儿起第一次见爸爸发这样大的脾气。满肚子委屈无处发泄,索兴把自己同长江反锁在屋里。一直到长江离去,她都强忍着不去想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