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情长江哪里知道。听了秀兰的叙述，他心里很不好受。秀兰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为了他，同爸爸闹翻，可是……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他突然想弄懂一件事，遂这样问道。
“好奇。对吧？”她歪着头看着他问，“是问晓蕙阿姨吧？”
他点点头，奇怪她怎么知道。
“那好吧，我来告诉你。”她就站在他面前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秀兰七岁那年，那时爸爸在海边一个渔业队当队长。有一天，爸爸在海滩上发现一位昏倒的女人，送到医院被抢救过来，后来知道是服了大量安眠药。那女人的父母在澳洲，孤身一人归国到省城一家医院工作。因为承受不住巨大的思想压力和精神折磨，跳海自杀。获救后，那女人暗恋上爸爸，一直不嫁。后来爸爸当了副市长，那女人已到退休年令，回聘做市府机关卫生保健工作，其实也是爸爸的“义务保健医生”。
“就是那位晓蕙阿姨？”他问。
“是的。”
“他们为什么不结婚呢？”
“这正是晓蕙阿姨感情至诚所在。”她说，“晓蕙阿姨比爸爸大十岁，妈妈去世以后，她一直希望爸爸找个年令合适的，而爸爸非她不娶，感情很专一。所以结婚的事就一直拖着。”
她继续说：“爸爸不太懂画，那幅画大部分是晓蕙阿姨画的，房间也是晓蕙阿姨执意布置的，这是她内心深处情感的表达。她保留画上那片凄凉的宁静，不是为了怀念，而是寄希望于今天。表面上你根本就看不出她是受过那么多苦难的人。”
他心里一动，口中不禁喃喃地说了出来：“真是想不到，晓蕙阿姨也曾自杀过……”
她笑道：“这才是‘小巫见大巫’呢！不知你有何感想？”
他轻轻捶了一下她的头说：“不要拣人的痛处打嘛！我问你，你把我‘绑架’到这里，又给我讲了那么深奥的故事，现在我准备赴汤蹈火了，你要把我怎么样？”
她刚要说话，他却用双臂一下揽过她的腰，说：“你不想我吗？”
“想。可是……”她身子一颤，但立刻坚决地推开他。
他感到意外地看着她。
“长江，从现在起，我们都要把那件事忘掉。现在，我们面临着从未经历过的挑战。我们必须精力集中，充分准备，不能出丝毫毗漏。因为，因为这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他看到她的脸色有些变白，身子也有些抖。他想说什么，她却用手盖住他的嘴，大声喊道：“什么都不要讲。到时间了。我们去听安叔讲课！”
在另外一顶帐篷里，安叔已经把地上一堆堆的装备、器械和各种仪表归类组装完毕。安叔先是一件一件地讲解那些组装完的器具名称、用途、使用方法和注意事项，接着又讲解摆在地上的那些水下摄像机、水下记事本、水下防身器具和潜水服。长江试着穿上那件带头盔的潜水服，秀兰在一旁赞叹：“真像威武的罗马斗士！”只是，长江觉得这东西太沉重。安叔告诉他，到了海里就不重了，也许还轻，还得借助缆绳才不至于被海水飘走。安叔又给他俩讲解在海水里如何前进，如何后退，如何下潜上浮，如何进行通话联络，如何处理紧急情况等基本知识。直到天快放亮，三人这才休息。
秀兰回到帐篷里，一时睡不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刚才她没有把全部事情告诉长江，就像有些事情不能告诉爸爸一样。
长江到崑嵛山治病期间，她还没想要这样铤而走险。一方面是父女亲情使她对前景抱有幻想，希望爸爸能回心转意；另一方面她还想走访有关部门求得支持。但她都失败了。爸爸自从那次大发脾气之后，有好多天不理她。多亏晓蕙阿姨从中周旋，父女俩才又像往常那样相处了。有几次她试探着提起那件事，爸爸都坚决给予回绝，不过口气和缓多了。没办法，她只好动用自己的关系网，四处拜访甚至苦苦哀求以期得到帮助。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的确是病急乱投医了。谁都知道她是苏副市长的女儿，这种事怎么能帮得了哇！真正下决心走出“宁肯不要公司也要为长江讨回公道”这一步，还是长江转院BJ以后的事情。
一想到这儿，她就想到徐玉生。这个倒霉蛋儿自从被长江扔出她家门外，好像并不怎么嫉恨长江，还那样一往情深同她联络，并不时报告长江的病情，也借机再三对那次非礼表示忏悔。她说她原谅了他，但有个原则，就是必须为长江病情保密。
因为太挂念长江，她就去了崑嵛山医院一趟。看到长江神智清楚，非常高兴，想到去BJ继续治疗对长江可能更有利，于是同陈仔义和教授商定了办法，让长江顺利成行。
这期间南山市刚出现“江薇-肖菁事件”，高楼事故连带被炒得沸沸扬扬，教授被围攻被法院传询，情势对长江极为险恶。所以她对玉生说，你出手续让长江转院，转院以外的事情对谁都不许说。玉生自然满口答应。
转院以后陈仔义不断跟她介绍长江在BJ的情况。她已经认定长江根本就没有病！在这个判断鼓舞下，她加快了实现计划的步伐。
安叔曾在爸爸的渔业队工作，和妈妈要好过，后来妈妈决定嫁给爸爸，安叔就考了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海洋局。安叔一直都很关心她。妈妈因病去世以后，安叔经常看她，把她当作女儿一样看待。因为这层关系，她找到了安叔。
她把事情的因由讲了之后，安叔说刚好有一个海洋地质地貌方面的科研课题因为经费问题搁浅了，能有资助，他当然乐于做这件事了。她听出安叔是故意这样说的，也许课题是真，但训练并帮助两个毫不了解海洋的年轻人到大海里探险，这风险可就冒得太大了。
不管怎样说，有安叔帮助，她就踏实多了，剩下的事就是筹措经费，购置设备，制定详细实施方案了。她把其余的事都交给安叔办，自己则潜心打点公司业务，低价转让几处楼盘，总算凑足了资金。
就在一切准备停当的时候，晓蕙阿姨捎来爸爸的口信，说有事要和她谈。她心里纳闷：难道爸爸听到了什么风声？不能啊，这一切她和安叔都是非常秘密进行的，不该有人知道。
她在床上翻了一下身子，继续想着。
爸爸告诉她，市府已做了决定要把高楼炸掉。“炸楼是为了保障市民生命财产安全，政府已经承担了责任和损失。这个决定市民认可，省里有关部门也同意。等炸了楼，自然要你们说话，那时候再说钟长江的发现也不迟。有人跟我讲你在到处告我的状，看来我的话你根本没听进耳朵里边去。”
她说不是告状，是反映情况，谁这样乱说。
“反正都一样，人家没乱说。你想一想，你现在连证据都没有了，那个钟长江还是个精神病患者，再这样搞下去人家对你会怎么看？你是我的女儿，我不能让你再这样一意孤行下去了。”
后一段话若是别人说她根本不信。可这是爸爸说的呀。长江真的把那些图纸资料弄丢了吗？这事，长江不会跟别人说，那就是玉生或者杜秘书跟爸爸说的。
爸爸还说：“你为什么逆市卖楼？你们公司开发的‘万福山庄’，出人意料突然开盘，起价竟然低于市场价20%，那可是南山黄金地段啊，房价上升空间非常大。如果你违规卖房，我不会饶你！”
苏副市长从不干预秀兰的公司经营。这次却不同。他必须知道女儿在做什么。秀兰所在的时空房地产开发公司是国有控股。秀兰大学毕业后进入这家公司，靠自己的努力和工作能力一步步升任总经理职务。
一直以来，苏副市长就反对秀兰在自己的影响范围内做事，希望女儿去过另外一种“青青梧桐凤凰于飞”的生活。也许不理解父亲良苦用心，也许不认同父亲的想法，也许不肯向世俗观念低头，女儿不仅没有采纳父亲的建议，反而把公司办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好，以致职务又升迁到公司总裁。苏副市长思来想去，找到市委老书记，主动请求辞去副市长职务，改做与房地产开发无涉及的工作。老书记说，你更应该关心下一代健康成长，秀兰是我看着长大的，只要女儿不做与公共利益发生冲突的事，你就不必自责；制度是个笼子，尊重它，敬畏它，才会心无旁骛。老书记的话消解了他心里多年的郁闷。从此倍加关注女儿，他把自己变成铁石心肠，冷眼看待女儿一举一动。
国有控股公司，低价销售楼盘，本来就是敏感话题，无论是商业运作策略还是资金出现问题，都必须经过司法认定，这是铁定的制度！告诉他这个信息的黄行长，是他信得过的老朋友，又是开发公司的金融顾问，他不能容许女儿在这件事上犯错误，他必须跟黄行长做一下交代。
殊不知，苏副市长对自己的女儿太不了解了，他对女儿的担心根本就是多余的，而他应该担心的事情却一点都没有想到。
“你还在怪爸爸，是吧？”晓蕙阿姨跟秀兰说，爸爸这些天为女儿急得老病根儿都犯了，胃疼得直不起腰来，还说，“如果有什么困难就说出来，大家都会想办法帮你的。”
她说真没事，别乱操心了，真有事能不跟爸爸和晓蕙阿姨说吗？
不过爸爸说市府决定炸楼倒是叫她颇感吃惊和疑惑。以她对父亲的了解，这是不可能的。仅凭事故表象就武断采取极端措施，父亲不会这样轻率，父亲从来不轻率处理任何问题。又一想，如果楼真的炸掉，寻找“长江的发现”还有意义吗？还有，长江真的把那些图纸资料丢了吗？图纸资料丢了，不更需要寻找证据了吗？她决定继续观察事态发展。经过几天观察，发现父亲果然在说谎，高楼不仅没炸，还传出父亲在阻挠炸楼。父亲为什么对她撒谎？当然是逼迫和诱导她放弃“胡闹”。这让她很恨爸爸。
说恨爸爸还真有点儿；尽管恨，可她心里还是很难过。想到这次冒险，预料不到的事情随时都可能发生，真要出了大事，她是对不住老人家的。不管怎么说，老人家也是爱女儿才阻止她不要卷入这场风波（她后来才懂得这个“风波”是什么）。她能体会出这爱的份量。难道她对长江不也是这样吗？！
一想到长江她就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刚才他揽着自己问想不想他，她怎么能不想。同他在一起的那几天，是作为女人感觉到的最幸福的几天。理智上，她清醒地知道长江不属于自己，几乎近于疯狂的做爱，是她对命运不公平的恣意抗争。长江在病中，需要爱的呵护，她作为替身，为爱献出了自己。长江现在病好了，也是为了爱，她要为他做另一种牺牲。她必须与他断绝那种关系，让他心安理得地回到素汶身边。她就是这样。她必须做到这样。
腮边不知什么时候流下一行泪水，她伸手抹去。定了定神，轻叹一口气，转过身，她知道应该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