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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父与女

陌生礼物 我想用柏林这个名 17534 2024-11-12 16:26

  父亲的溺爱愈加的变本加厉,他除了不在早晨的时间叨扰我之外,几乎其他的时候都难免受到他各种各样的“骚扰”。他每天会在微信里给我推各种有关饮食、作息还有心理疏导、哪个地方的旅游介绍等等,反正是沾上一丁点的关系,他就会转发给我,加上一个形容词,就是顺手。如果不是在他头像旁有着“爸”的备注,我更让愿意相信他是一个极富有耐心的推销员。尽管我不只一次两次告诉他,更像是告诫他,“李医生还有护士们已经把所有的注意事项都告诉我了,您不是也都知道,而且还三番五次地跑去再问,搞得护士小姐都到我这里抱怨说:‘您父亲是不是记忆力不太好,我们医院……’都想着给您医治哩!您行行好,少看点儿那东西,都没差别。”

  父亲的记忆力不仅抵抗了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被削弱的生理现象,而且出奇的要好,他能清清楚楚地记得上个星期一起吃过的晚餐菜单,记住了就连我都记不全的药物的名字还有食用方法和剂量。

  “医生们说的都是老一套了,遵从肯定是要遵从的,但也要与时俱进,现在科技那么发达,新方法,新观念到处都是,就连三岁的小孩都开始对着手机屏幕捣鼓,你啊,要向他们学习。”父亲摆架子讲话的样子,凌然像一个专家。

  如果他在下午一点后得知我还没有吃午饭,便会勃然大怒,像雷雨一般把我训斥一番,然后在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又变得温顺起来,之前的怒火像水滴落入大海,了无痕迹。最后,他说他原谅我愚蠢的行为,下不为例。我说我原谅他幼稚的脾气,下不为例。

  父亲的无微不至赢得了身边众多人的称赞,就连来做家政的王阿姨都赞不绝口,人还没老呢,就成了一个老妈子了。父亲对此毫不介意,甚至还乐在其中,像学生得了手写的奖状一样,乐此不疲。为此,我打心底觉得要给父亲颁发个什么,至少是一份礼物。

  想到这里,我一时间手足无措,像走丢的孩子,身边的一切瞬间都是陌生的。在第一段生命里,父亲扮演的仅仅是医学上认定的角色,与其说是纽带,不如说是一种束缚,束缚他在花花世界里大展拳脚的一个隐形的锁链。我并不恨他,只是冷漠,像他冷漠我一样的冷漠。或许,在他的成人游戏里,已经厌倦了金钱带着的铜臭味,或许是被众多女子伤透了原本骄阳的热情,或许,只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原因我不得而知,当我看到他在我面前,眼里写满了柔情的时候,我对他就像一支残烛,只有微光在闪烁。

  自决定搬回来住之后,父亲便在家乡做了一些投资,并为自己置办一间办公室,以便在线上处理一些工作,更是为了接待朋友时能够处在不打扰我的空间里。尽管他偶尔每周会一两次飞到BJ或其他地方,处理一些必要性事件:工作上的必要性流程和给某个情人送上一朵玫瑰花。

  周一的早晨,差不多7点左右,我通常会在这个时候自然醒过来,加上初春沁人心脾的阳光,使整个身子都变得酥软起来。一打开卧室门,就闻到一阵淡淡的奶香和煎蛋散发出来的独有的酥香,还有香料混合在一起的甘甜。这是父亲独爱的一道美食,名为“巴格达奇异蛋”,虽然做法并不复杂,但作为一道早餐来说,是极需要考验料理者的耐心和精力。由于对名字的好奇,所以曾特地目睹了父亲料理的全过程。

  首先需要在煎锅内放入适当的黄油,然后再加入少量的芹菜、洋葱、大蒜、小茴香粉和香菜籽,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放入一点胡椒粉,小火,加热10~12分钟直到里面的食材软化后,再将事先打好的鸡蛋倒入锅里,待蛋液上层凝固时,盖上盖子加热。在等待的时候父亲会把手边的水果切成小块,放到透明玻璃碗中,浇上酸奶,做成一份简单的水果沙拉。然后再将火关掉,开盖,加上盐和少量胡椒粉,连锅一起端上餐桌。整个菜的样子,像在一个荒瘠的土地上,有一小块杂草丛生的地方,在它的中间成长出了一朵灿烂的向日葵,你只纯粹地远远看着,就能感受到它独特的芳香。

  父亲的菜单华丽而又多样,仅仅是早餐,就需要花些工夫去罗列。

  “是辛勤的小蜜蜂呢?还是贪婪的小花猫?”父亲正把做好的食物精心地摆放在餐桌上,并为自己专门倒了一杯红酒。

  “小花猫,必然是小花猫。”没有人能抵抗得了父亲的美食,那可是捕获了多人情人的味蕾和芳心的艺术品。

  父亲把餐桌整理得体后,又折返回去端他的红酒,而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并从厨房里取了一个玻璃杯。我们不知从何时起,已经习惯了这种方式的早餐,这好像是一种神圣的仪式,如果错过,那将是犯了渎职的罪名。

  “妍妍,今天,我要飞一趟BJ,吃过早饭就出发,去处理一下工作上的事情还有些其他琐事,晚上应该不会回来,不过晚上我会打电话给你。”父亲边吃边断断续续地说道。

  父亲工作上的事情,我自然是无从知晓,也不会过问,但“其他琐事”,想必便是与某个情人的幽会。他晚上不会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一定会在第二天的早晨到家,并准备好早餐,这时候,食物的清香里会夹杂着栀子花或玫瑰花的香水味,他的脸庞会因为未消逝的酒气而被熏陶得红润。

  “王小姐吗?”我随口即出。

  “小姐?这可不恰当。”父亲先是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道,并不介意我提问的事情。

  “难道说阿姨不成?”

  父亲思考了一会儿,好像在脑海里打量对方的年龄:“阿姨就阿姨吧——你有什么需要捎带的吗?”父亲喝了一大口红酒,立即把话题引到了其他地方。

  “瑜萱倒是天天嚷着想念家里的胡辣汤,总说在BJ喝到过的胡辣汤一点儿就不逍遥。”

  “瑜萱?”

  “张瑜萱。你不记得了?”

  “张瑜萱?那个扎马尾辫的小女孩?”父亲在记忆里搜寻着这个名字。

  “是啊。不过,现在可是一个长发飘逸的大美女了。上次在医院你没见到她吗?”

  “长发飘逸的美女——”父亲又重新在记忆里搜寻着一个身影。我暗自希望他不要将在自己的那些情人混为一谈。“是有印象——我去把她带回来,明天你们就可以聚在一起,去——做点什么。”

  “人可是个大忙人,哪像我这样闲逸。”

  “大城市,也是。”

  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直到父亲喝完了杯中的红酒。

  “今天要出门吗?”父亲起身收拾自己的餐具时说道。

  “应该不会。”这是谎话,因为我打算去商场为父亲选购礼物。

  “还是应该多出去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对身体好。”

  我没接父亲的话,因为撒谎总会让自己感到不安,即便是善意的谎言。

  “你要开车?”我岔开话题。

  “那怎敢!老张跟我一起去。”父亲看了一眼手表。“现在应该快到了吧。”

  父亲简单地拾掇了一下,拎了一个小包在门口穿鞋。我仍在不紧不慢地享用美食。餐桌离门口只有两步的距离。

  “爸,你可以多待一些时间,不用那么着急。不然张叔也要跟着你跑。”

  “啊——张叔他——我今儿个明儿个的——你记得吃药啊。”父亲上句不接下句的,像真的喝醉了一样,千叮嘱万嘱咐地走了。

  我吃罢早餐,按照医嘱吃了药,又把餐具洗刷之后,便坐在了沙发上,时间未过9点,这对去商场的时间还太早,便打开了电视,继续看一个叫《请回答1988》的剧。

  正焕在公交车上被德善扒光了上衣,引得我不禁笑出了声。崔泽父亲的憨厚让我心里暖暖的。宝拉的拒绝又让我的心情黯淡了下去。看这些东西总会使人联想自己的生活,再也不能去挤的公交,逝去的校园生活,孤独的童年时光还有种种的不幸等等。但一想到被赐予的第二次生命还有父亲,所有过去的一切都微不足道。我一边看一边想着,虽然思绪一直被上下支配着,但依旧没有抵抗得住沙发的柔软和春日阳光的和煦,不知几时,便睡着了。

  睡梦中,我隐约感受到心脏的跳动,自手术以来,我经常会在意它的跳动,好像是在确定它是不是在正常工作,我固然知道这是多么荒唐的想法,但无论怎样,都会去在意,特别是在运动过后和在特别安静的地方,它急速地跳动和寂静环境下的舒张都让整个空间充满了压迫感,致使整个身子都变得紧张。我在心里暗自明白,它不是我的,而是属于某一个人,一个我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

  直到手机发出信息提示的响声,我才从恍惚中醒过来,阳光的角度延射到屋里更远的地方,德善正兴奋得手舞足蹈(电视里的内容),这是为什么?我心里暗想。我打开手机,是父亲到达BJ的消息,他还说BJ下起了小雨,不过一切顺利。我简单回复后,关掉了电视,瞄了一眼时间,已经是10:40。这时候出门是最好不过了。

  我从门口取下车钥匙,是一辆老款福特汽车,父亲早年开过的,因父亲发际较快,又年少轻狂,很快就又买了新车,所以这辆车就一直闲置着,很少开,不过性能什么的倒没有太大的问题。一方面是因为这辆车从我小的时候就在,多多少少有些情怀,另一方面是实在不愿意父亲再增添新车来专供我用。就开车这件事,我与父亲便争执了有一段时间,多亏医生们一致性的回答和我作为公主的执着。

  “手术后恢复正常的话,病人经过半年到一年后是可以开车的。就您女儿而言,恢复得格外要好,受体和供体排异小,也就是说这颗移植的心脏在您女儿身体里如同是自己的一样,请放心好了。”

  即便如此,我也尽可能地抵触这个观念。她真的愿意把心给我吗?(“她”,同性的心脏移植进行移植的话,排异的可能性会小一些,所以我猜测是“她”。)

  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监视着我。当我从公寓楼的大厅走过去的时候,有一名身穿物业服的年轻男子,大概有二十五六的样子。我从电梯里出来,到他拿起电话、拨电话、挂电话,最后直到我离开,他都一直盯着我,他的双眼像草原上捕食猎物的饿狼一样,在这大厅里,仿佛是一幅画、一个挂件,一直都在这儿,每当我从这里经过,都能嗅到它的无情。我厌恶它,就像鱼儿鄙弃天空一样。

  我快速地离开了那里,室外的第一股空气冲破了这份厌恶,如果鸟儿是被囚禁在笼子里,那么它一定也会对我表示羡慕。

  驾驶手动挡的汽车成了我自手术以后少有的乐趣之一,每当我发动引擎,手握方向盘,来回切换挡位,都会给我带来其仅有的快感。但美中不足的是,我对倒车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倒不是练习的次数太少,恰巧相反,在我短暂的大学时光里,大部分的闲余时间都花在了考驾照上,而学车的大部分时间又都花在了多次重考的科目二上。“只要看准那几条线就行了”这是从教练嘴中道出的简单,可从镜子里看到的世界好像总会出现一点细微的差别。

  那双眼睛在那!那个年轻的物业,在我的后视镜里,不远处的石阶旁。停车的地方距公寓楼有一段距离,他为什么要跟到这里来,是碰巧?出于对每一位业主的责任?还是别有用心?

  就当我揣测种种可能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是父亲的来电。

  “妍妍,在哪儿呢?”

  “我正要出门。”

  “刚才微信里怎么没听你说。”

  “临时决定的。”

  “是有什么事吗?”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去商场随便逛逛——哦,对了,爸,家里有什么需要买或者你有什么——需要的?”我试图从父亲的回答中探寻些线索。

  “呃……是需要买一些食材和水果,不过倒也不是很着急。看你吧,怎样都行。”

  “其他的呢?”我追问道。

  “其他的?衣服?化妆品?这些女孩子家家的东西你自己琢磨琢磨吧。——你是要开车去吧?”

  我立即打断他:“知道了知道了,您放心好了,我技术不比你差,如果不摇下车窗,没有人会觉得这是一个二十出头且做过心脏移植的年轻女孩驾驶着呢。”

  “好好好,你可千万别跟人争,像你张叔,不行就让让,听着没——现在还早,刚过11点,你现在走,别等到饭点,车多人多的,知道吗?”

  “知道了,知道了。”

  “药带了吗?记得吃!”

  “带了带了。”

  “别弄太累,商场不是有——”

  “哎呀,我不跟你说了,车都发动老半天了,都当着人道了。”

  “好,早点回,我晚上再打给你——”

  “挂了!”

  当我再从后视镜里看那双眼睛时,他已经离开了,像完成了某项任务一样。我不忍心将他与父亲联系在一起,哪怕有一丁点这样的想法,我都会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那邪恶的皇后。

  周一的商场没有太多人,我为这么好的天气感到惋惜,但毕竟是工作日的第一天,忙碌才是今天的答案。午餐我选在附近的一家装饰华丽的西餐厅,听说这是市区最好的西餐厅之一。其实倒不是非常想要吃西餐,单纯是出于拿父亲的厨艺与专业厨师做比较的目的。

  我点了一份父亲曾做过的莫特牛排和意式蔬菜沙拉。因为人少,所以等待的时间并不是很长,餐桌上的清汤也就只喝了一口。

  牛排被切成三小块摆放,还滋着热气,鲜嫩的肉色上点缀着黑色斑点,是黑胡椒,在旁又有樱桃、番茄和芦笋装饰着,盘子的外侧被涂上了一抹鲜亮的彩椒汁。可这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抛去环境和装饰品,面前的这份莫特牛排配彩椒汁与父亲的并无二致,当我尝下第一口后,我不由得赞叹父亲的厨艺,如果我的理智全被味蕾侵占,我会坚信厨房里面的大厨就是父亲本人。

  接下来的蔬菜沙拉没有太大的特别之处,就是将生菜、胡萝卜、黄瓜、洋葱等切成小条,并用一定比例的调味品调配而成。只有在结算的时候,我才在心底暗自流露出不划算的感觉,明明在家里就可以品尝到这样的一份大餐。

  吃完午饭,正值下午1点。即使是早春,阳光也在努力地使自己更加耀眼,忙碌的人们通常也会在这个时候小憩一下,来表示对阳光的尊敬。我实在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就涌入商场,独自面对琳琅满目的商品。依稀记得在商场的顶楼有一家书店,虽然不大,但对于富丽堂皇的商业中心来说绝对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好去处。于是便躲过了地下一楼的超市,穿过一到三楼的商品区,在几家袅袅人烟的餐厅中间找到了书店。

  书店和印象中的样子相差无几,但空间要比印象中的大得多,可能是以往来时沉浸在一片小小的区域里而忽视了其真实的样子。我在里面转了两圈,挑选了一本小说和一本诗歌集,便坐到了饮品区的座位上点了一杯咖啡。小说前篇的故事背景铺垫得太过冗长,致使我失去了兴趣而翻开了另一本诗歌集。以前从未特意读过诗歌,今天读来,别有一番风味。倒不是真的能读懂什么,只是那优美的文字配上这闲暇的时光,像咖啡配芝士蛋糕一样般配。其中有一篇引起了我的注意,不禁使我把它抄录了下来:

  在熙攘的街上想到的

  脸孔。

  地表上数十家亿张脸孔。

  每一张都显然不同于

  过去和以后的脸孔。

  但是大自然——有谁真的了解她呢——

  或与厌烦了无休止的工作,

  因而重复使用先前的点子

  把曾经用过的脸

  放到我们身上。

  与你擦肩而过的也许是穿牛仔裤的阿基米德,

  披着大拍卖零售衣的叶卡捷琳娜大帝,

  某个提公文包、戴眼镜的法老王。

  来自还是小镇华沙的

  赤脚鞋匠的寡妇;

  带孙子去动物园,

  来自阿尔塔米拉洞窟的大师;

  正要去美术馆欣赏一下艺术,

  头发蓬乱的汪达尔人。

  有些脸孔出现于两百个世纪前,

  五世纪前,

  半世纪前。

  有人搭金色马车而来,

  有人乘大屠杀的列车而去。

  蒙特祖马,孔子,尼布甲尼撒,

  他们的看护,洗衣妇,以及塞弥勒米斯

  ——只用英文交谈。

  地表上数十亿张脸孔。

  你的,我的,谁的——

  你永远不会知道。

  大自然必是想愚弄我们,而且为了赶上进度,充分供货,

  她开始自遗忘的镜子

  打捞那些早已沉没的脸。

  而她的脸孔呢?又印在了谁的脸上?是吧台里的服务员?是电视节目里的某位明星?是曾擦肩而过的路人?还是化身为了自然界里的一花一木?我不知道她的脸孔,正如我不知道孔子和阿基米德的脸孔。我曾抱怨过与捐献者之间双盲原则的政策,也曾联络过协调员试图能够建立联系,得到的结果都是在拒绝我的请求,连父亲也一样,并劝导我将这份情感寄托到开始的新生活里。可那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啊,我的心,不,是她的心,一直空落落的。

  从书店走出来时,已经是下午的4点半,这让我不禁叫出了声,惊叹时间流逝得会如此之快,忙碌的人们可能已经在期待下班后的狂欢了。我从电梯直接坐到了地下一层,采购父亲发来的购物清单,从蔬菜到水果,从佐料到食材,从生活用品到护肤产品,我不敢相信这出于父亲之手,定是背后有一个精明细致的会计在为他工作,像辛德勒和他的会计一样。我推了一个购物车,直到车子装满,然后才去结算并拜托一个好心的工作人员帮忙一起推到停车的地方。一起的是一个临近五十的阿姨,手脚勤快,很是热心肠,往车上拿的时候我几乎都插不上手,她中间打趣地问道:“家里有几个闹人精啊?”

  “就我一个!”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我就说嘛,花容月貌的,肯定还在谈恋爱呢!”

  “没有没有,单纯家里用的。家父和我。”我的脸庞感觉到一阵温热。

  她干净利落地将东西整齐地摆在后备箱后,知了一声便走了,我道了声谢,在她背后注视着她疾步地离开。她的背影矮小,却十分壮实,她又有几个“闹人精”呢?她如果像我一样做了心脏移植手术,一定会为了生活再打一份工吧。而她的脸孔又是哪位历代皇后的?

  关上车门,时间已经接近6点,虽然还不感觉到饿,但也不得不去吃点东西来助于药片的消化。我在附近闲庭信步地转悠了一圈,最后在一家粥店喝了一碗白米粥并吃下了两个水煎包。当再走出餐厅时,天空已经变成了灰色,正向着黑色一点点褪去原有的色彩。我第一次发觉六点与七点之间的差距会如此之大,六点预示着夜晚即将到来,而七点则给人感觉这一天就要结束了。

  返回商场已经是迫在眉睫的事情,我开始后悔整个下午浪费在书店的时光,因为我对买什么样的礼物没有一丁点想法。黄金珠宝在一楼,男装在三楼。戒指?手表?据我所知,父亲手腕上所戴的手表比店里的任意一款都要名贵,父亲更不会带上更多的戒指来宣告对自由的告别。难道我要像他的情人们一样为他挑选一件得体的西装?我全身的毛孔都在拒绝。导购员的热情使我更加慌乱,从我还未进入店里,就开始向我介绍一件又一件的商品,询问我有关父亲的任何一处细节,好像她们比我还要着急,比我还要了解父亲,特别是在服装店里,他们询问父亲的腰围、肩宽等等,我回答的仅仅是高矮胖瘦,大概的模样,有时她们找来身边的男子进行对比试穿,我都摇头说不像或不行。

  后来令我自责不已的事情是我并没有跳过那些属于自己的店,精致的耳环,玫瑰金色的项链更适合我白皙的皮肤,但考虑到我的脸型搭配项链的粗细长短使我对比了有一阵子。针织的花边帽子在春天凉爽时戴上正好不过。当导购员为我介绍最新款的连衣裙时,我都要听入迷了,再加上她那抹了蜜的夸赞,真应了那句“心动不如行动”的广告语。

  当我再站在商场入口时,两只手上又提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装袋,而父亲的礼物却没有装进其中的任何一个袋子里。我回头仰望这栋大楼,哀叹偌大的商场竟没有摆放父亲的礼物。此时时间已经接近九点,父亲还没有打来电话,应该正在品尝BJ三里屯的红酒。手机电量也发出了警告,警告我该回去了。

  不知是夜幕的迷离,还是出于对今日无“功”而返的自责,而让我分心走错了方向,直到我发觉面前的停车场变成了一条小巷时,才回过神来,正当我要折返的时候,瞥见在巷子的转角处有一家装饰古怪的店,门是一种复古的玻璃木门,旁边的玻璃橱窗被堆得密密麻麻的,有辆破旧的自行车、几台残缺的机器不知道是什么和两台老式的钟表,招牌用了暗淡的咖啡色,站在远处根本看不清上面的字,像是古董店,但又好像是钟表店,只有离近些才看清门牌上的大字,杂货店,“张叔杂货店”。虽然比起“解忧杂货店”这个名字显得老土本地化许多,但总觉得进去之后会有神奇的事情发生,伴随着小说带来的印象走进了这家“张叔杂货店”。

  推开复古的玻璃木门,一串紫色的风铃,叮咛叮咛咛,此起彼伏轻轻地敲叩着。当风铃声停止后,映入耳帘的一种我从未听到过的一种声音。

  《Playing Love》,音乐的名字。倒不是关乎音乐本身的婉转动听,而只是单纯的就声音而论,他真实,真实地仿佛此时此刻我就身处在大海中那艘孤独的游轮里,离我几米远的就是1900在用钢琴弹奏那首动人的曲子。我沉浸在其中,忘记了理性,失去了支配身体的能力,只有耳和心,她也在听,我感受得到。我与她的相遇又曾在哪片海上?

  我的直觉告诉我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发出这种声音的源头在哪。跟随着声音,我看到了一个盒子状的机器,留声机,只有在影视剧里才见过的东西,但眼前的这个没有印象中的有一个长长的金色喇叭,它纯粹,黑白相间的一个盒子。它被摆放在柜台上,里面黑色的圆盘正旋转着,离它两个身位的距离有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叔正倚靠在躺椅上,闭着眼睛聆听音乐,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到来。

  直到这首音乐播放完之后,我才开口询问:“老板,这个怎么卖?”

  大叔明显被吓了一跳,整个身子都微微地跟着颤抖了一下,才直起身说话:“什么?”

  “这个怎么卖?”我指了指那台留声机。

  “奥,这个不卖。”

  “为什么不卖?其他的呢?”

  “这是我新淘到手的玩意,还没热乎两天呢。再说你看周围,像卖这玩意的地方吗?”

  被他这么一说,我环顾四周扫了一眼,都是些小东小西的日用品还有一些廉价的玩具和装饰品,剩下的就是些残破的老玩意。再回头看这个留声机,它精致的样子确实与店里的其他东西格格不入。我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一定是份合适的礼物。

  我知情后,简单地应了声,便转身要走。刚迈出去两步,便又被大叔叫停了。

  “等下,姑娘,我这儿还有一台老款的,时间有点久了,但也没有太大毛病,旧了点,简单修理一下也能用,不知道——”

  “在哪?”我没等他啰哩啰嗦地把话说完。

  “它样子可能跟这个不一样,也是因为这,放在这店里面总觉得怪怪的,所以才花大价钱买了个新的。”他一边讲着一边到身后的小黑屋里翻腾。过了一会儿,终于抱着一个比外面这个盒子大两倍的机器出来,最令人醒目的是它有一个金色的大喇叭。

  “瞧,做工还是非常细致的,声音我保证也绝对没有问题。你要是想要的话,我便宜一点儿……”

  “我要!”

  女性在购买力上的果断在我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就连大叔都有点惊讶。我快速地付了钱,没有验货,没有查看使用说明。尽管大叔说会便宜一点,但仍然价格不菲,但钱对我来说从不是问题,应该说是对父亲来说从不是问题。

  付完钱后,手机也好像完成使命似的关机了。值得一提的是,父亲还没有打电话过来,可能已经喝得烂醉如泥,听从了我早上的劝告,要在BJ多待一些时间吧。

  大叔开心得眼角都缩成了一团,一边介绍着这个机器,一边教我如何使用:“这是一款老式留声机,不用插电,你只用把唱片放到这个唱盘上,像这样,然后——看见这个摇杆了吗?摇这个上发条,然后——哎,可能是里面零件老化了,不过没关系,我这儿有新的,等会儿把这个主机拆开换上定会好的——然后这个唱片就会随着转,之后将唱针——这个叫唱针,我这儿也给你换个新的——将唱针放到唱片的音槽中,就是这唱片平面上刻出的弧形刻槽里,声音就会从这个喇叭里传出来了。姑娘,你要是不着急的话,可以在这等一会儿,要不了多大一会儿工夫我就能把它修理好的。对了,你拿回去以后,要放在通风、阳光不会直接照到的地方,还要记得经常用湿毛巾擦一擦,这玩意是木头的,不注意保养的话,难免会出现裂缝,特别是到冬天,你瞧这……”

  出于对新事物的好奇,还有是已经付了钱,所以并不在乎多多少少的瑕疵,但还是非常遗憾它没能立即演奏出美妙的音乐。

  大叔的修理功夫可没像他口头承诺的那样,他拆了装,又拆了又装,来来回回倒腾了几遍。墙上挂的时钟已经走过了一大圈,另一台新式的留声机里的音乐从贝多芬换到莫扎特再到八九十年代的老歌,要不是大叔从桌子底下掏出一张又一张收藏的唱片,我几乎都快要开始后悔一个多小时前的冲动消费。终于,在听完一首《我只在乎你》之后,另一个充满磁性的声音跃然而生。它固然没有另一台留声机的音质要好,但依旧保持了留声机独有的特色,听起来更古老、深重。

  不管怎样,在经过修理换新和擦拭之后,这台留声机像博物馆里的古董一样,在灯光的映衬下散发着神秘的气息。大叔好心地帮我把这台古董抱到了停车的地方,并在临走前送了我两张唱片,一张古典音乐,一张经典老歌。

  夜是寂静无声的,而我是心潮澎湃的。后备箱里是我和父亲共有的,后排摆放的是我的礼物,副驾驶依的是父亲的礼物。我一路哼着小歌,联想着父亲收到礼物时惊喜的样子,他一定会开心地跳起舞来,并将这件事情告诉他所有的朋友和情人,来博得他们的羡慕。黑夜的深邃和孤独的驾驶怎么也埋没不了我的满足和期待。

  回到公寓时,午夜的钟声已经敲过,但嘴边的小曲儿还有停歇,我并不感到疲惫,反而异常兴奋,觉得一定是时间从什么地方偷偷地溜走了。于是,趁着皎洁的月光,我将车上的东西零零散散地搬回了公寓,没想到这竟然花费了我好大的力气,中途我不得不休息两次来让自己喘口气,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希望大厅里的那双眼睛还在,好给我搭把手。

  我用了大半个小时才将所有的东西搬到了屋里,时间已经向着“1”的刻度一步步逼近,我瘫坐在沙发上,心里想着并不打算把这堆东西摆放在它应有的位置上,不过再听一听留声机的欲望战胜了我的懒惰。我爬起身来,把留声机摆放在客厅旁单独的一个柜台上,并按照大叔教的开始操作,当我安放好唱片,上完发条,正准备把唱针放到唱片上的刻槽上时,“咚咚咚”一声巨响。

  这不是留声机的声音,是门。紧接是“嘶啦嘶啦”的声音,是金属之间碰撞的声音,门外的人两次都没有将钥匙插到正确的地方。“咔嚓”,门锁的声音。会是谁呢?我心里暗想,有这扇门钥匙的只有我和父亲,而父亲还在千里之外的都市。我正想要喊出来时,门“彭”的一声已经打开了。从光影里隐现出一个男人的身影,这个男人正喘着粗气,额头犹如珍珠般的汗滴,脸涨得通红,整个五官缩在了一起,眼里写满了恐惧,而且衣衫不整,毫无形象可言。

  我惊恐地叫出了声:“爸!”

  “妍妍?”像是在询问,像是在告诉自己。父亲刚才恐慌的神情一下子舒张了,犹如得知战争结束的士兵,如释重负。可这种舒张仅仅停留了两三秒钟,又转变成了另外一种近似于狂怒的神情。他像雷公一般愤怒,像海啸一般汹涌,他嘶吼着,狂叫着。

  “你去哪了?你去哪了?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为什么不接我电话?”父亲的语气越来越重,像锻造的铁锤在一次次地敲打。“你电话哪?你电话哪?我问你话呢,整个晚上为什么一直关机,我一直联系不上你,我打电话问物业的人,说你一直都没有回来,你去哪了?你电话哪?”

  我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指了指屋里放包的地方。但那里不仅有我的包,还有一大堆还未收拾的东西。父亲穿过我时,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酒气。

  “在哪儿?在哪儿?该死的,你把那该死的电话放哪了?”

  父亲把那堆东西扒得乱七八糟的,像侵略者在搜刮珠宝一样。

  “该死的。为什么打不开,你这破手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逐渐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能够听清父亲的问题并做出回答。

  “没电了。我忘记充电了。”

  “没电了?忘记充电了?”父亲重复我的话,他的语气像是觉得我的话犹如在告诉他动物会说话一样不可思议。“你竟然犯如此愚蠢的错误,你不知道我有——哎——不知道我晚上会打给你吗?你不知道——哎——你整个晚上都在干吗,你必须一五一十地告诉我!”父亲的愤怒没有衰减的迹象。

  我顿时间脑袋像火烧了一般炽热,既愤怒,又委屈,眼角的泪花就快要喷涌出来,但愤怒掌管了天平,我头脑一热,脱口而出:

  “你让物业的人盯着我,监视着我,你让他们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心脏是假的,让他们用怜悯的眼光盯着我,你把我囚禁在这屋子里,只有鸟儿才会给我写信。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会用那男人的野蛮来占有一切,而温柔将永远抛弃了我。”

  怒火已经燃烧了整个屋子,所有人都只站在自己的阵营里。

  “我这么做难道不是为了你好吗?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吗?你以为你好了,天哪!你已经不是小孩了,你应该知道——”

  “先生,麻烦您——尽量降低一下声音,家里要有小孩,毕竟都这个点了。”门口一个穿着睡衣的女士把着门打断了父亲的话。

  父亲顿了一下,快步地跑到门口,弯着腰连忙表示歉意,愤怒的脸上在努力地挤出笑脸。

  送走了不速之客,父亲关上了门,坐在了门口边的椅子上,板着脸没再说话。

  战火停息了,但也只是停息了枪林弹雨,内心的愤怒和不甘是不会因此而化解。父亲用手撑着头,而我将头埋在了两腿的夹缝里窝着,谁也没有开口。

  大概只有几分钟。

  好像是谁触发了机关,好像是有谁不希望战火继续蔓延,又或许只是老物件的仁慈,送来了和平的赞歌。一段音乐随着针头与刻槽的触碰,从金色喇叭里传了出来。

  再回首

  云遮断归途

  再回首

  荆棘密布

  ……

  再回首

  背影已远走

  再回首

  泪眼蒙眬

  .

  才知道平平淡淡

  从从容容才是真

  再回首恍然如梦

  再回首我心依旧

  只有那无尽的长路伴着我

  ……

  ……姜育恒先生毫不吝惜自己的才华,即便在这种气氛下也深情地演唱了这首《再回首》。

  我忧伤、委屈、懊恼、五味杂陈。我清楚事情是怎么一回事,也清楚事情再简单不过了。只要我屈服,不,只有软弱的人才会屈服,而我不是,我战胜了长久的孤独,我战胜了病魔,我战胜了死神,我的骄傲不允许我屈服。我用余光看着父亲,我想父亲与我有同样的血脉,他有传奇的人生,赢得了财富,赢得了女人们的芳心,赢得了名望和地位,他没理由会屈服。

  父亲和我始终没有开口讲话。难道音乐不是战胜一切的语言吗?父亲的神情随着音乐一点点放松了下来,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整个身子塌陷了一个高度,变得憔悴、柔弱。我怎么也瞥不见父亲的眼睛,被他支撑的左手牢牢地盖住了。

  父亲几度想说点什么,但又像被什么堵住似的咽了回去,他偷偷地用余光打量那台古老的机器,可能他正好奇地不是声音从哪里突然发出来的,而是这台机器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那是什么?”父亲用喉咙发出了一种嘶哑的声音,微小而短暂,犹如蜻蜓点水,犹如触电般立即收了回去。

  可我听到了,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听到了父亲被击败的骄傲所发出来的请求。

  “礼物,送给你的礼物。”我不敢直视父亲,怕一眼看破他的柔弱。

  父亲轻轻地清了清嗓子,说了半个字,又轻轻地清了清嗓子。

  “留声机,是吧?”

  “嗯。”

  两人的对话又终止了。留声机里的音乐又自动地播放到了下一首歌曲。

  “妍妍”大概有半首歌的时间后。“我很高兴,你还在这儿。我很高兴——这是我收到的最棒的礼物,你瞧,多精美的玩意啊。你听,多美妙的音乐啊。真是太好了。”父亲说着,开心地直起了身子,两只手在空中挥舞着。

  “对不起,爸爸对不起你。当时,我看着你,在我面前,像黑夜里的一盏烛火,在一点点燃烧殆尽。我想重新点亮它,可不管我怎么挣扎,你依旧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我狠狠地抽打自己,不能原谅自己,要是我能够早一点——那该死的金钱,让我鬼迷心窍,它就是恶魔,让我永远得不到满足。我的钱越多,你的生命就越垂危。这是诅咒,这是对我的惩罚。可他让我去死就好了,为什么偏偏要去伤害一个无辜的小女孩。我看着你的脸庞,我竟然在你生命的最后一刻才认真地好好地看清你的脸庞,我陷入了疯狂,陷入了深深地自责,那是你妈妈的脸庞,我生命中最爱的女人,那是天使最后的恶毒。老天爷已经在二十年前惩罚过我,为什么又来折磨我。我咒骂它的残忍,咒骂它的无情,可那又能怎样,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拯救你那可怜的生命。”

  “算它还温存一丁点仁慈,送来了一颗心脏。这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你能活下来,我才不相信医生口中的狗屁概率,你一定会活下来的,无论是现在,还是五年后、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你都会活着。”

  父亲泪眼婆娑地说着,任何事物都阻挡不了眼泪从他眼眶里喷涌出来。

  “妍妍,答应我,一定要活着。即便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了,即便有一天你爱的人抛弃了你,即便有一天你失去了一切,也要坚定地活着,答应我,妍妍,我只希望你活着。”

  我的双腿早已被泪水浸湿了,我泣不成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可悲的骄傲和固执是多么的可悲啊。我努力地从嘴里挤出一个字,我只希望这个时候我不会倒下,她也不会倒下。

  “嗯!”

  第二天清晨,过了八点,我从睡梦中朦胧地醒过来,今日与昨日的天气分辨不出太大的区别,唯一不同的是自己的脑袋昏沉沉的,定是昨晚的事情所带来的后遗症,在这种状态下,躺在床上实在难受,便起床了。

  客厅里播放着古典音乐,那是大叔送的另一张唱片,显然父亲已经熟悉了那台机器的使用方法了。在客厅里除了父亲,还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女人,年龄不好揣测,大概三十出头,即便是清晨,也一副精致的样子:乌黑秀丽的长发,白皙的皮肤,豆沙色的嘴唇,高挺的鼻梁,白色的长裙在她身上如裹着一层薄薄的云彩,脖颈上挂着的银色项链让她更加美丽动人。是王小姐,父亲的情人。她正与父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品着茶,听着音乐。

  “瞧,你家公主醒了。”女人温柔地说道。

  “呦,小花猫醒了。一定饿了吧,我去给你做早餐。”父亲一见到我,便忙活着往厨房里跑去。

  “快来坐,妍妍——你爸爸的厨艺可真了得,早晚你我会被吃成一个大肥婆,到时候,你就看他得意的笑脸,不得让人讨厌死——睡得还好吗?”

  “挺好的。”我喝了口水来缓解脑袋里的昏沉。

  “那就好。昨晚也是够折腾的,九点多的时候,我和你爸爸还在剧场,他就一直在那打电话,惹得周围人的人都开始抱怨,不打就是了,他还还嘴,又驳了回去,搞得工作人员不得不把我们请了出去。刚一出来,他就发了疯地要我的车钥匙,说是要去机场,我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一个劲地问我钥匙在哪?车在哪?我哪敢让他开车呀,自天黑以后,他酒就没停过,幸好我因为感冒,没有陪他一起喝。我开车送他去机场,车上我才知道说是你电话打不通了。我说孩子都这么大了,不会出什么事的。他不知道发什么神经,把我臭骂了一顿。因为没什么关紧的,倒也不介意。到了机场,看他神经兮兮,慌里慌张的样子,实在不放心,便一同坐上了飞机。飞机上,他一边催促着乘务员和其他乘客快点,一边不听乘务员的忠告把手机放下,我不得不抢走他的手机,好给其他人一个交代。我为他点了一杯威士忌,好让他消停一会儿,他一口给喝了下去,还一边嘟囔一边抱怨。终于下了飞机,他完全没有等我的意思,一路狂奔,不到几分钟,就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了。我就在这个陌生的机场一直待到凌晨3点,才接到你爸爸的电话。”

  “我也是过来人,你爸爸这样管你,一定非常不自在吧。”说这话时她刻意地放低声音并靠到我跟前。

  “不是的,你误会了。”

  “误会了?你还是你爸爸?”

  “我心脏不好,前年才做了心脏移植手术,所以我爸才……”

  她听了一脸震惊,半天没说出话来,然后才点点头地说:“怪不得啊,怪不得。”随后便往后一仰,让整个身子都倚在了沙发上。

  父亲这时候端着餐盘走了过来,并做作地扭动着身体,看不到任何舞蹈的美感,反而像年迈的老大爷,一边小心翼翼地怕伤着腰,一边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能自拔。父亲把餐盘放下后,又转身到留声机的跟前,一边轻轻地抚摸这台机器,一边说道说道:

  “娇娇(王小姐的称呼),没跟你说吧,这东西可是我女儿特意送给我打的礼物,你瞧这机器多精美啊。你听这音乐多优雅啊,贝多芬的,一看就知道你欣赏不来。”

  留声机里放的根本不是贝多芬的钢琴曲,而且王小姐也根本没在意父亲说的什么,正倚在沙发上若有所思。

  “妍妍,味道怎么样?”

  餐盘里放的是一碗燕麦粥和一张煎饼。燕麦粥里增添了坚果、黑莓、香蕉片和葡萄干,热气腾腾的,散发着浓郁的奶香,让人忍俊不禁。一旁的煎饼也绝非普普通通,金黄色的酥脆表面点缀着绿白相间的葱花,鸡蛋的香气里夹杂着淡淡酸奶的酸甜。父亲的厨艺一向不用多说得好,但我还是忍不住连连点头的称赞。

  父亲满意地将身体的动作又夸大了一些。

  “喂,娇娇,我女儿说要找工作,你那儿有什么清闲的工作吗——你听着了吗?怎么从我刚才过来你就一直躺在那儿一声不吭的。”

  王小姐这才将迷离的眼神收了回来,迟疑了一会儿才说道:“我这儿?有是有,那都在BJ,再说放我这儿你能放心?让孩子跟着你多好啊。”

  “我也是想啊,可妍妍不肯啊。听你一说,你那儿也不行,大城市——划不来。”

  虽然我是当事人,但经不住美食的诱惑和随之而来强烈的饥饿感,根本分不出多余的嘴来打断或反驳他们。

  “你让孩子找什么工作呀。你,我还不知道?放在以前,定是个财霸一方的大地主!”

  “这点我倒不谦虚,别说养她这么一个小女孩了,就是再来五六个小崽子也绰绰有余——可妍妍就是不肯啊,脾气随我一样犟,说整天在家,像只关在笼子里的兔子,无聊得很。”

  “难怪孩子这么说你,你省地把孩子放出去,不说去国外了,咱国内的大好河山,也够跑大半辈子了。而且现在都兴这个什么旅游、美食博主,孩子又生得这么漂亮,定会火得一塌糊涂。该不会是你又心疼上了吧?”

  “这可怨不到我头上,别说咱中国了,就是去美国、意大利、法国,那都成,住上了一年半载的。只要妍妍点头,明天,不,这会儿就能出发。她总说没那心情——我是搞不懂现在的小女生,正好,今天你在,做一个知心姐姐帮我开导开导。”

  父亲说的全是实话,怎么能在王小姐面前全说实话?我不由得心生顾虑,因为在前一秒她连我做过心脏移植手术的事都不知道。

  而旅游这件事,确实如父亲所说的那样,主要是重生带来的压力,使我无法像醉翁一样在于山水之间。虽然并没有过多地去了解其他与我一样重获新生后的患者,更多的是不敢,因为这件事不用去看就能够知道我在其中是何等的幸福,不用背负巨额的医疗费用,不用承担重生后的生活压力,不用顾及家人朋友共同承担过的痛苦,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一件事,活着,就行。工作,这是我在漫长黑夜里萌生的一个想法,即便不能大刀阔斧地成就什么,即便不能丹心照汗兴地奉献什么,但总想要做点什么,哪怕是转动一个齿轮,哪怕是拯救一根荒草。可我又能做什么呢?

  “妍妍,你别看你爸爸天天高高在上的样子,但在你面前可是百依百顺的,说得也是有几分道理的,你别舍不得你爸爸腰包里的钞票,他舍得,他恨不得卖座迪士尼给你呢。是吧,老头子?”

  “你少嘴贫!”

  “王姣阿姨,你说的我都知道,但——怎么说呢。这已经是我下定决心的事了,你和爸爸就别再一唱一和的了,可是一点儿作用都发挥不了的,我相信你在我爸爸身上已经深有体会了吧。”

  “王姣,你瞧瞧,我说得没错吧,脾气和我一样犟。”

  “那你想好找什么工作了吗?”王小姐问。

  我被王小姐突然的提问给问住了,放慢了咀嚼食物的速度,并轻轻地吞了下去。父亲也定住身子瞪大了眼睛在等待我的回答。

  “……我还没想好。”

  “那没事,也不在这一会儿——听你爸爸说你钢琴弹得特别好,还获得过市里的奖项,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当一名钢琴老师——你可能不知道,我呢,在一家教育培训公司工作,主要业务是些升学、技能培训方面的,不过公司也会开办一些像钢琴、美术、声乐这方面的机构,如果有老师和专门的人去负责的话,奥,不光我们那儿,全国各地都有的。但这方面的业务我也太熟悉,算是随口那么一说,给你参谋参谋。像这样的机构咱这儿肯定也有,平时课也不多,相对来说会轻松一些。主要还是看你,你——”

  “好了,你别说了——”父亲竟抢在我前头开口说道。“大概情况我都听明白了,你也别在这儿坐了,赶紧起来,现在就跟我飞回BJ,把这件事给我问清楚了。不就一个培训班嘛,多大点儿事,无论开什么条件,不管花多少钱,我投!”父亲说话的样子犹如皇帝一般霸气、威武,不容侵犯。

  “我才不哩,今天我可是请过假的。还是你害的!”

  “嘿,你这矫情的女人,不就是一天的假嘛!今儿个我当你老板,付给你双倍的工资。”

  “这可是你说的!”

  果然撒娇女人最好命,说着王小姐便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而父亲正打开一瓶红酒,好像要庆祝事情已经谈妥了。

  “你可要把那酒瓶子放下,我是不会再给你当司机使了。”王小姐见状提高声音喊道。

  “瞧把你能耐的,今儿个使不着你了——嘿呀,我电话哪去了?我电话哪去了?”

  又是电话!我宁愿贝尔没有发明电话,人们还在用写信的方式传递信息。

  “怎么了?在这呢。”

  “我把老张给忘了!”

  父亲一边在电话里讲着:“老张啊,在哪儿呢——嘿哟,你是不知道啊——别走,我现在就飞回去了——不是不是——留声机啊,留声机——”一边领着王小姐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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