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5/01
旷工,有点难搞。
挨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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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在上,没有喜怒哀乐,为一方天地把握,永远不会出错的是什么?神。七情六欲,为各种事情各种关乎自己的事情碌碌庸庸,菜米油盐敲打一生的是什么?人。现在谁都是人,是人便是人,可就有的人不乐意这样,人要讲究差别,这不为过。所以,有的人在人的面前不想当人,要做高高在上的神,才叫人好去区别。
人前不是人,也可能是狗。
洗澡时段我们三人一同清醒过来。严格来说是被吵醒的,李少龙来到宿舍里用撑衣杆敲打着铁架床,也不说话,就像是和尚念经时在敲木鱼。中途我隐约听到尚一天骂了娘,然后有什么东西被他从床上扔下去,哐哐啷啷地滚在地上。然后紧接着我就听到了很多窸窣的杂音。我勉强睁开眼睛,发现宿舍门口来了不少人围观,各聊各的,越聚越多,甚至我们的床沿都坐满了人。
我们挨坐着,李少龙站在我们前面。他看着我们,手里仍然捏着衣杆,他说:
“怎么回事?”
我们无话可说。
“都不想干了是吧?”
尚一天半躺下去,并不在意。他问张诚要了一支烟,自顾自地抽着。我没有他这么淡定,我意识到这一次情况的严重,我是第一次面临这种问题,我从不曾想过自己会犯这类错误,在自我原则里,我该是努力工作,认真生活才是。认真的工作,才能逃避幻想。
有为挤出了一丝笑容,他说:
“龙哥——”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李少龙打断他的发言,“这里最有问题的人就是你,我看八成就是你这个老员工带出来的,好的你不好好带,带他们去睡觉!”
“不是不是——”
“你们三个可以啊,妈了个巴子!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知道吗!就因为你们三个,仓库里所有员工多干了多少活,你们以为你们算是什么东西,敢不敢问问其他人愿不愿意帮你们做!”李少龙奋力把撑衣杆摔到地上,伸手指着张诚,“你过来,你说说你们今天的工作情况!”
张诚面露难色,但还是说:“诶,不是我说你们啊,你们这次的确是做得不对。放在平时还好,像昨天,也没啥事干对吧?昨天下午休息,本来都说好的,龙哥昨晚也提醒了,今天要卸货要清货还要上货,很多工作要做。龙哥知道大家辛苦,给我们先休息好,做做准备。讲真已经很不错了。今天确实是很忙,人手不够,我们这些卖水果的得空都过来帮手。”
“妈了个巴子!个个来这里是想着来玩,不知这里废狗都不养一条!”
“妈了个巴子,早就看你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李少龙指着我,“长毛的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你走出外面谁见你都丢两块钱!”
“你笑什么!”李少龙反手指向尚一天,“长毛的不是好东西,你他妈个没毛的你以为你能好到哪里去?你个大番薯!看你这死光头早不顺眼了,靠关系,呵,你别以为老子不敢骂你!瞪,我给你瞪!你敢动手你试试!”
听到这,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要噗嗤地笑出来。
“就你们这工作态度,趁早给老子滚蛋。老大不小了还这么不懂分寸,还他妈读过书?没读过书的都比你们强!真不知道你们的老师都是些什么歪瓜裂枣,我看你们的父母也不懂教,教成这样,趁早回家找你父母要饭,别在这里浪费我们的米,等他们都死了你们再想想自己怎么出去捡吃!”
接下来李少龙谩骂我们的内容越发趋向于我们二十年后的光景,到那时我们一生穷困潦倒,老婆和有钱人跑了,男孩阳痿性无能,女儿为钱当小姐,家中父母卧病无所依······总之尽是一些污言秽语。在场来看热闹的开始还偶尔能笑一笑,越到后来反而人越少了。张诚想要说和,但完全没有效果。骂吧,在场的人听厌了也就散了,他骂累了,也就会停下。
这一次和之前截然不同,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低垂着脑袋接受训斥了。与其说是训斥,说谩骂亦不为过,就和当初一样。之前在学校的时候我会在心里逐一对那人的话一点点地挑刺,然后狂风暴雨般的反驳,而现在我想到的东西却是一些毫无紧要的事,一些花花草草,一些仓库里的ABCD。
我弓下腰,脸快要贴到膝盖上的时候及时的用手把脸撑住。听李少龙说我们这一次犯的事很严重,可能会面临开除,最轻的情况都是要扣掉我们半个月的工资。我对他的危言懒得耸听,这些话在他的口中说过不下十次,我早就习惯了领导们把问题的严重性扩大的根本原因是为了让我们坦然地接受较高的惩罚,并且在其中还有可能收获一颗感恩的心。在这恍然之间我居然毫无预兆地想起了我的一个朋友的葬礼,那是我人生的第一场死亡。虽然这样显得不合时宜。
事故发生之前我和他冷战了近一个月。当时正值我初中毕业的那年暑假,我照往常一样到网吧打游戏。我那是小地方,说来奇怪,那天一大清早我就总是感到不对经,或者说不和谐,像是有什么将会发生。确实有这种预感。我记得那一整天我都不在状态,玩得不开心。回家路上觉得整个人失了神,踩空,还差点被车撞上。回到家中,家里来了客人,是三个身着制服的警察。是他,黄警官,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他们并没有多说,向我父母打了招呼,便把我领上楼下的那部警车里。我鼓起勇气问他们是要去哪,他们回答我说要回所里录一段口供,但不说明原因。我想着,自己无证上网这么多年,终于有被逮到的一天,只是没想到是如此严重,竟然会被抓进派出所。我很怕,心惊胆战。路上,我的思绪止不住地开始幻想,在这部平日里看到就躲的警车里。我想着这会儿有人会问,怎么都没点反抗?然后他们的头儿就会掏出手枪,神情严肃地说:
“注意警戒周边的情况,手枪保险全都打开,随时准备火力支援!”
“是!”车里所有人统一回答,并且给手枪上了膛。
头儿说:“我遇到过不少这种情况,正常的犯人不会这么冷静地服从命令,在绝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团伙作案,一人被捕,全员出动劫车。老范,你开车要注意有没有人跟车,随时准备变道甩开,在人民的街道上作战会让我们碍手碍脚!”
“是!”开车的老范回应。
而这时就会有人说:“就这点娃娃我们是不是严肃过头了?”
头儿说:“哼,你看他资料,初中毕业,这是犯罪数据统计最多发的学历。呐,刚毕业,这个时段寻仇的最多。据有关部门最新的调查显示,一个人会犯罪的原因就是因为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走错了路,这次的犯人小是小,我们现在把他捉住了就等于是为祖国和谐社会打了一剂预防针,祖国的繁荣我们功不可没。”
“老大,我觉得你这话说得太绝,高等教育并不对等高等素质与高等道德。恰恰相反,高等犯罪比例在当今社会已经偏高,只是被曝光的很少。”
“小黄,你的观点显然带着主观色彩,你不要因为你的学历不高就觉得应该为他们正名,觉得,哦,我这是在针对你。其实只是因为你的低学历而让你变得太敏感了。你要知道你现在是一个协警,你曾经不肯为了自己的未来拼搏,如今算是醒悟了,你还很年轻,未来还会有进入正轨的机会。”
“是!”小黄立刻回应。
“诶,说到这我就不得不再点醒你的一个错误,你首先要理解的是我指正出来不是针对你,而是关心你,因为哪怕是一个极其细微的错误都会影响转正,这年头你们协警也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啊。”
“是!服从领导命令,听从领导讲话!”
“好,那我就敞开天窗说亮话。小黄同志,我发现你刚才的发言对咱们媒体同志有很深的误解,不是因为他们不去曝光,而是因为其实都是一些根本没有的事。你看,像我们这次行动,其实就是一件小事,就算报道出去,也根本谈不上曝光。只是你想想,因为这点小事把我们这个小地方才让人知道,一点意义都没有,连GDP都带不动。啊,到时候外地人谈起我们这,第一个想法说,噢,就是这的谁谁谁被谁谁谁联合谁谁谁一起把他弄死那吧?比起这个,你不觉得我们这因为其他更有意义一点的事而被全国人民广为熟知不更好吗?”
小黄说:“对啊,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要是别人谈起我们这里,想到的是我们这温暖的太阳徐徐升起,那就会想着要来看看,要来旅游,这样我们这的GDP就是一路高升!”
“好!”头儿鼓起掌来,车内众人毫不迟疑地跟着,“小黄同志的觉悟高啊,你们几个也要多向青年人学习,不要成天想着,啊,领一份工资,领一份津贴,等到老了还有退休金就够了,我们不能满足于现状,还要放眼未来!”
“放眼未来!”所有人统一回应。
那个少年的我就是这样。我渴望在这部车里听到让我唾弃的信息,我认为他们都不存粹,在系统里的人都挂着一副光洁的皮囊,我在内心嘶吼,期待他们忽略我的存在,暴露出一切让我得意的内涵。能够让我足以否认父母与老师口中的未来,他们所期待的,都是些不好的事情,我想让他们知道,即使我并不知道除了行走在他们所期待的道路之外是否有其他的方向。
在沉默中,我被送到两条街道外的派出所,黄警官负责带我去登记画押,然后让我坐在一张长凳上等待。没过多久,有一扇门开了,里面走出了一个看起来和我年纪相仿的人,而且特别眼熟,但记不起他叫什么名字,是学校里的人。他双手插着口袋,脸上的表情颇有怨念,大摇大摆地走出门去。
我以为排到我了,刚想动身,身体肌肉已经上膛,那个门砰一下又关上。
两个小时过后黄警官终于把我带回了审讯室,我想,是由他审讯我。我们对坐着,桌子上方的灯不像电影里会发出电流声,也不会一闪一闪的或者莫名其妙地晃动。
黄警官先是抬手看了看表,“不用紧张,大致情况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
他照着流程,接着说:“带你来这的原因是希望你能配合我们做一份笔录,不复查,我问,你说,如实把事情交代清楚,就放你回去。”
我并不能如他所愿,我很紧张,我觉得自己的嘴巴很臭,鼻头很油,此时的眼珠子摆哪都不合适。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黄,你叫我黄警官就好。回答的问题不需要避重就轻,如实回答就好。”
“好。”我回答道。
“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应该有所了解了吧,或者说是听说有这么一回事儿。”
“呃——”
“你当时在哪里,在做什么,和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黄警官一连串的问题向我轰来,叫我目眩。有一件很重大的事情发生了,我的第一想法。黄警官说的话,像是肯定我已经知道,那应该是一件大新闻。
“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看到他眉头紧皱,手里的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黄警官语气里带着疑惑,他翻开了另一张纸。他把那个名字念了出来——哦,是他。他念着我所不知道的新闻,资料,打架斗殴,还有死因——心脏被捅了一刀,死亡时间,地点,然后是调查结果,没有监控记录,没有遗嘱,毫无征兆,他应该是真的离开人世。然后我的脑袋嗡的一声,昏,沉,晕沉。
“那天你在哪里?”
“网吧。”
后面的内容,无非是对某些资料进行核实。我被找来的原因,因为我是他的朋友。我想警察们已经把原因告知了我的父母,他们的调查,难怪我刚才回家的时候父母并没有给我好的脸色。也对,自己的儿子,被警察们上门带走,并不是值得光荣的事。他们早就给我做过思想工作,他们说那孩子不正经,没个正形,叫我不要和他来往。这下好了,这群警察净做了多余的事,他们的到来,摆明了是向我的父母说我不听话,至少是不听他们的话,而我如他们所愿,吃到了不听话的恶果。
做笔录的过程,我的脑子也是一样,在想这些毫无紧要的事。朋友,家人,同学,死亡在此时出现于我面前,我曾以为我定会拍手叫好,可是现在我却无言以对,也就那样吧,也就这样。
我知道他这人很讨厌,我仿佛是那个最后得知消息的人,不少和我一样被带去做笔录的同学瞬间都成了大家的关注对象,我们只要得闲,总难免有人登门拜访,即使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我从中听到很多消息,另一批人,他们做的就是原地画圈,说他有可能是患有抑郁症,本来不用死,单纯是他自己找死。但很快就有人提出疑点,说有抑郁症的人都不会像他那么三八。也有人说他就是因为太三八才死的最离谱的是说他可能是在一瞬间误入了平行空间,他没有察觉,然后在这一瞬间之中又从另一个点回到现在,二者重合,把那边受到的伤害带了回来,他是在那边打的架,捅人者在另一个世界逍遥法外。
而他们越是这样众说纷纭,我就越是觉得他们更像是无意中看到了一些色情的东西,然后所有人聚在一起集体脑淫。到底有什么可问的!我知道,他们都说我最高兴,因为我们的关系没有一如既往的好。我被不少人提及,可以说是很多。在别人眼里我或许是他最好的朋友。我越是沉默,就越像是在陈述。
在这群编故事的人中还有不少以死亡作噱头的家伙,不断吓唬胆子小的女生说他头七的时候会回来,有他的照片或者他送有物品的,最好全部扔掉。
能给我悲伤的时间不多,可我为什么要悲伤?一个月的时间里我成了派出所的常客,他们经常以各种理由让我过去配合工作。我乐得如此,我在无所事事的假期里有事可做,况且这能积累许多平日里不可多得的白道谈资。也有和我相反的,很大一部分人因为他的事故莫名浪费了很多的假期时光,对他的遗憾转变成恼怒,我对他们的假期该会有多精彩不得而知,至少我不是。我想,如果他没有死,而是躺在医院里,那这批人定然是带着水果去探望他的。我还听他们讨论说,他死得不值,至少不义,如果他能早死两个月,那我们所有人就能多一个假期,这样大家都能记得他,现在毕业了,大家各奔东西,来年就把他给忘掉。我很讨厌这伙人,即使我觉得他们说的这话也有理,可能我也会转瞬就把他忘却。
他的葬礼终于举行,到场的人主要是他的亲戚,而与他同辈寥寥无几。那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感受死亡,即使我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在烈火之中的他——其实我什么都看不到,火化更像是把他的遗体塞进一个炉子里然后盖上锅盖。
其过程十分缓慢。我萌生了一个极其变态的想法,我在想,如果他关在里面烧着烧着,他突然活过来了怎么办?如果突然活过来,发现自己周身被烧成了焦炭的时候,那该怎么办。是不是应该在里面加一个按钮,如果醒过来就按一下那个按钮把火熄灭,并且迅速降温然后通知炉子外面的人,或者把里面的棺材改造成透明的,让外面的人能够观察到,以便应对突发情况。我还想我死掉之后把我怎样处理都好,但一定要我死得够透才行,我可不想体验在炉子里醒过来的感觉——直到他的骨灰出来之后,我终于得面对这一切了。
我并不是没有过希望他去死,彻彻底底地死掉。我诅咒过他,满是恶毒的想法。只是我并没有做好美梦成真的准备。完全没有一点快乐,有点悲伤。看着工作人员把他的骨灰草草装满一个小盒子,这意味着他在这个世界上嗖的一下子就消失掉,剩下一堆没用的东西。我感觉这一切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唯一真实体感是到派出所出勤的日子里皮肤因为阳光晒伤。
原来人的生命也不过如此,活过,只是为了留下痕迹吗?我的父母和老师对这件事总是畏之如虎,我倒觉得淡之无味。没有小说里伤感,没有电影里壮烈,我们的眼里是淡然的,只映出火光。在场真正悲伤的,只有和最他亲近的人。像我这样的绝大部分,我们的到场,仅存的意义是告诉正为他在嚎啕的人,向他们表达,我们同样是悲伤的。那到头来,人活在这个世上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让身边的亲朋不会悲伤吗,人这物种是否如此脆弱,难道彼此之间的存在仅仅是为了慰藉周遭,第一声啼哭呢,等到永别,会带走悲伤,还是留下?
我带着这种十分混沌的想法升上了高中,加上学校和老师施加的压抑,让我越发失去对生活的向往。我不是想着寻死,我知道自己做不到。我一点如此极端的想法都不曾萌生。我更想的是试图逃避这一切,逃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我不确定自己能否活下去,但我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够看到我的人生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儿。
我刮下鼻头渗出的油脂,再看仍在不断谩骂着我们的李少龙。到头来的孤岛居然是这里,我想逃避,却跌落人堆,但我并不反感。
在那段日子里唯一让我感到遗憾的是他头七的时候并没有回来,可能是回来了我也不知道。不过他要真回来还挺恐怖的。我有希望过他能向我托梦,但不是要他给我说在那边过得好不好,缺点什么,那不是我在乎的东西,我一点都不在乎他怎样。我想他告诉我,那边是个怎样的世界。结果是,我高估了自己在他灵魂里的地位。
差不多快要到夜晚十点,我寻思着李少龙差不多也该骂累了,再过半个钟,他终于起身离去。临走前他罚了我们每人三百块钱,警告我们决不能再有下次,然后很关心地让我们早点睡,所以他下楼后径直走去配电室给我们房间下了闸。
电断了,我到卫生间试了下,热水也一同离去。我一把脱去被汗水浸湿的上衣,说:
“搞什么,还没洗澡呢。”
“啊,去诚哥他们那洗吧。”有为说。
“哼,还搞断电。正好诚哥他们今晚打牌,过去一起玩。”
“你怎么知道?”
“刚才诚哥偷偷跟我说的。”
“哦,难怪。”
“你们去不去?”
“我不去了。”我说,“困了。”
“还困!”
尚一天倚着墙,对我的决定有些许意见。可是有什么呢,他想去,我知道的,他没事做的时候就喜欢去玩,可我不是,比起玩,我更喜欢躺在床上休息。他要是想去,大可以现在立马就去,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这么做。
他叹一口气,说:
“这李少龙是真贱!”
“早都跟你说过啦,李少龙这人就这样,在老板面前几时不是一副委屈样,到我们这边又要高我们一等。”有为说着,让我把窗户打开,外面的光亮照进少许,也带来几缕晚风,“习惯就好。”
“被他妈的指着鼻子骂,怎么习惯!”
“帮别人做工都这样啦,吃人家的拿人家的,现在的老板哪有好脸色给你,你要是什么都干什么都不要,他们才对你笑。”
“唉,着力!不想努力,想回去了。”
“不想做啦?”我问。
“清明回去的时候跟我老爹聊了会儿,他还是那个意思,他说我现在想继续出来做工也行,让我跟他去把手续办好,先在学校挂个名,后面的事都听他安排就行。”
“挺好啊,去呀。”
“还不知道呢,多久没关在学校,在外面混几年突然又回去,怎么适应得了。”
尚一天又要开始了,给我们讲他曾经那花天酒地的生活,还有各种钱权欺诈。或许我更觉得那种生活要比李少龙口中那失败的人生要糟糕得多。很多时候尚一天只要有想追忆的趋势,我就会在合适的时候带转话题。
“接下来呢?”
“啊,什么接下来。”
经常性地,他很容易被我那毫无关联的话打住。
“真睡啦,我发觉现在不怎么困。”
“那不是废话,都睡一整天了,三百块!”
“嗯。”我看向有为,“你什么时候走?”
“月底吧,这个月的工资没到手怎么安心。”
“你刚才和龙哥说的话不就相当于赚了三百块吗,你亏了呀。”
有为转转眼珠,“亏?”
“不亏?”
“我大概是月底走,不对,月中差不多,哪有那么快,现在才月初,十七号发工资,等到发工资前几天再去才合适,要是刚才我说要走,龙哥在气头上,估计直接打发了,那才亏。”
“确定了?”尚一天问。
“肯定。”
“行,等你走了就我们两个人住着,两个人住得才舒服。”
05/31
开会。
超市最近不太平,来了不少新人,各职位的人员频繁地变动着。下午李少龙来仓库找张诚去办公室谈话,内容我们不得而知,但听说他们在办公室里打了起来,领班带我们到现场阻止的时候李少龙被张诚死死抱住,压在地上不能动弹。要不是张诚此时满头是血的话,我真的不觉得他们刚才进行得有多激烈。
“张诚这次大单了。”
人群中,我听到有人这么说了一句。一星期前,有为按着计划离开。想想距离他说要辞职已经过去了多久,发工资的那天,在那晚过后他都没有再说过类似的话,我甚至一度以为他已经从他的妄想之中清醒过来。我们三人才说好等月底要不要去这附近的景点逛逛,说起来,到这里这么久一直都只在工作,是应该多出去走走——这家伙就算是临走前的那晚,也不向我们透露半分,哪怕是一个表情。
下班后我很早就回了宿舍,因为最近楼下抽水机出了问题,如果不早点回来洗澡的话,到了晚上就供不上水。
有为走了之后我一直觉得缺了点什么,虽然少了他,能让我和尚一天两人在这间算不上大的宿舍里拥有更宽阔的空间,让我们在阳台能够完美地穿着内裤用水槽上的两个水龙头来洗澡。
说起尚一天,这几天他一直都是在外面的洗脚城里洗漱睡觉,一下班连人影都找不到。虽然这和他平时其实没什么两样,可这几天也太勤快了点,每天上班照面时都看他面堂发青,感觉很快就会不省人事。可他不说,我也不想多问。在我看来,每个人都代表着不同的魔方,会以不同的排序来面向世人,也同样在期待那份茫茫人海中的幸运。我接触到有为和尚一天,有为是那种即使你不去理会,他也能够自己能够拧好还原的人,可尚一天不是,让我不再过多想要六面还原的时候,我们相互的排序就不会有任何进展。我确实讨厌麻烦的事,在没有有为这种类型的人的生活,不论我做什么都觉得不合适,很奇怪,会觉得这样不对,但也说不出不好在哪。所以我选择等待。
或许这就是对一个人兴趣的缺失。忽然想到点地梅了,平日里我们依旧有过接触,但我没注意是从何时起,她的到来不再能够向我传达,我只是偶然抬头,才发觉她在不远处,哦,是她。我仅仅是这么想,我的视线也不再犹豫。这就是对一个人的兴趣吧,我对她不再抱有幻想了,她只是一个和我的工作有所交接的人,她偶尔出现,仅限于这一块小天地,但我或许会离开。我总这样想着,我还想到天上太阳或许不一定有温度,在这种虚幻的模式里,我浑噩地认为那可能只是一道编程好的代码而已。
我该承认的,工作带给我的新鲜感已消磨殆尽。
06/06
真他妈累。活着,活着就是累。
死也没意思。
苟延残喘。
张诚走了,我们并没有感到意外。那天李少龙找他谈话的内容断断续续地也听其他人说了大半,东拼西凑,原因是他这次外出采购的事,收的藏的骗的,各种回扣,张诚本依仗着自己的经验还有职位,结果被人举报,这回算是栽了。我听说举报张诚的人是有为,毕竟他怎样都算是跑路,嫌疑要比其他人都大得多。
但人事的变动对我们来说并不新鲜,走就走了吧,走了一个张诚,后面就会有人替他补上。我对此没有太大感觉,只觉得有些可惜,而这份感情更多的也只是出于同情。毕竟张诚在超市的位置也有不少人盯着,只要位置能够坐上去,敢于克扣的一个会比一个狠。油水就是这么一点一滴被收刮出来。我们一直都知道,他们也乐于炫耀,其实只是手脚轻重的问题。
李少龙有找我谈过,他说可能会把我从仓库调走,我也在等待着。今天一早,我听从安排,在超市里做起收银。我的新领班大致和我说了一下工作内容,一三五收银,由于人手不足的原因,所以我在二四六七要去销售区卖猪肉。我和尚一天住的房间说是要拿来放杂物,搬走了,我搬到顶楼,和七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一起居住。
我不是不去抱怨,甚至抱怨得还不少,抱怨怎么总是遇上一些奇形怪状的事。
唯一值得高兴事,尚一天顶了张诚的职位,在人前,他也能被人称作经理。听他说也就是挂名当学徒而已,外出采购还是听师傅安排。我是挺高兴的啦,毕竟和他算是熟识,只是最近不太能碰面了,他好像住到了三楼,那是领导们住的单间套房。
06/20
星期
我意外的适应了这份工作,仅仅只在一星期过后。虽然不是什么技术活吧,其实还挺枯燥。不过是完成好每天必须完成的任务,在之前也是,多少还是有差别。上班时间我不能自在地开口说话,虽说之前也不太交流,但那是我选的,没人来强迫。现在不行了,闷得慌,没办法,监控就在头顶,我讨厌这种感觉。
总想着我这通道快点来人,和顾客报报价格,刷会员卡什么的。
还有就是,偶尔会和尚一天出去吃宵夜,他比我自由,他的事忙完了,就在超市里闲逛,他不怕什么领导,就站我旁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他说一果园不愿意合作,说我们的价格给少了,谈不下来,第二天上面就有人下来到与他合作的地方检查,他说那家伙吓死啦,平时哪会碰上这种事,第三天就打通他师傅电话,说是想谈合作。
“谈有其他合作啦?那就没办法了呀。”
他学着他师傅的口吻这么说道。都是他在等我。其实我们能聊的少了,大多数时候都两个人对着,眼里只能看向碗筷,借烟酒寒暄,最后离开。我们愈发的生疏。
还有的是,有为,和他的联系也是断断续续,没时间啦,忙啦,有时很晚收到他的短信,我也没有回复的欲望。想着说就算了,时间不合适,确实也没什么可聊的,两个大男人之间说常联系,那多叫人皱眉。
其实今天是发工资的日子,晚上的时候我决定奢侈一把,自己一个人去吃了一顿牛肉火锅,垂涎好久了,今晚算是得闲,无论如何也要走一遭。味道嘛,中规中矩。卖猪肉上手了,看桌上的牛肉也能大概判断是否新鲜,倒是一项不错的技能。
这段时间我把自己泡在自己臆想的世界中,也可能从未走出。我同顾客和领导们保持少许交流。宿舍里的室友年纪大了却活得不像诚哥那般,他们三两结行,对我这个后生毫无一丝兴趣,互不打扰已是最好。我们根本走不到一块。
05/19
突然感伤,买了车票请假回一趟老家,才发现熟识旧友早已踏上了前行的道路。我不确定我回来的意义,为了这一个星期的假期,我是拼了命的去帮别人顶班,加班,如今回来了,却发现那值得怀念的人和事渐渐地都四散纷飞,留我在原地不知所措。我思考这个问题,兜里揣着钱出门,我在这小城里的街道上看那些飞驰道路的男女,街道边的树木,菜市场上的摊位,唯一例外地让我熟悉,却又觉得模糊得不真实。闲着没事,路过曾离去的学校,高中。我不太清楚为什么要来这,明明自己更喜欢初中时光。我在校门口踱步好久,上课时间,这所学校绝不会有学生出现在这。我望着那几栋高楼,什么都想不到,或许是想进去看看,但又没有行动,主要是怕进了不让出来。总之待了会儿,转身走了。还能做什么呢,我的时间充足,但没有目标。我曾经在这里干什么呢,我完完全全想不起来了。你说去玩吧,曾经为了到网吧上网,翻越高墙,我是爱游戏还是恨书籍呢。
只能去一趟网吧。我这么想着,确实不知道该往哪去。我不再需要开临时卡,我刷了自己的身份证,办了会员,往里面充值。我不再会因为听到“警察”等字眼心惊胆战,但我并没有感到多么愉悦。这曾充当我避风港的网吧,生意惨淡。来上网的人沉默地盯着眼前屏幕,不再有那些满口脏话叫嚣着的小孩,或许是他们发掘了新的,不需要身份证上网的地方。我坐的位置,键盘鼠标上一层油光,细看能看到厚厚的泥,耳机有一股汗臭味,根本产生不了听声音的欲望。是啊,欠保养了,这间网吧只有一位收银在工作。对坐是两个学生,穿着校服,聊的却是政事,估计是听来的,我是这么想,因为他们的政事和我一样无所事事。我瘫坐在椅子上,硬是看了一部由言情鸡汤文改编的电影,无声的,睡得很香甜。
然后呢,然后呢——我意识到,这大概就是我曾经的生活。晚上我顺着街道进行了我最后的项目,散步。
接下来整整一周的时间里我都躲在家里度过,直到坐上启程的火车时我才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这里的一切,包括我在内的一切或多或少,在改变了,我们彼此与彼此之间的连结已淡得失色,在这长大的人总会离去,小城不适合向上,年轻人不能停在生活。
“我们是小小的齿轮。”
一闪而过。
绿皮火车嘛,到吸烟区点了支烟,几个男人挤在一块,眼睛没地方放,只能眺向窗外。这所熟悉的一切都以一定的速度离我而去。我一直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念旧的人,正因如此,此时我才能发觉自己原来是那么恋旧。该是我从未想过怀念她,而觉得我会一直依恋她不离去。这让我很失落。早年《监狱风云》这电影给我灌输过一个思想,走出闸门以后不要回头望,也不要说再见。不吉利的。我以为告别也是这样,一告永别,不吉利的。所以我都尽量地让自己显得酷一点,把心中情绪深埋,哪怕每次在走出十步之内至少会回望五次,可能在最后一步我还会放弃向前,回去拥抱,我还能很酷地说上一句,你看,我们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