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仓和,十里八乡,不知道这个名字的人,除了刚出生的婴儿,可以说一个都没有。
他之所以在十里八乡声名远播,不是因为他有多么高的智慧,也不是因为他有多么的富有,更不是因为他有多么高的情商,只在于他一生只做了一件事,也只认准了一件事——不论人,不论事,只论理。
有的人只看立场,管它杀人放火,谋财夺妻抢地,只要立场是相符的,这些人想怎么做都行。
有的人只看逻辑,管它上天入地,翻江倒海灭种,只要逻辑是自洽的,这些人爱怎么干都好。
而仓和只论理,管它恶人善人,自私贪财小气,大方舍财助人,他都只看一个理字。
他信奉的是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他平常不大爱说话,一旦说话,必是据理而发。
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里,闷声不响,独个儿琢磨个理字。
出了房门,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千年老树下。
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天上下刀子,那儿每天都雷打不动地聚集着一群有点时间、有点空闲的老头子、老阿婆,聊着东家长,西家短,哪家有理,哪家没理。
时间长了,这些老头子老阿婆还发明了一种贴子,叫请太空战舰。
据说无理取闹的人,只要被写在这种格式的贴子里,拿到山上刍狗坛烧掉,就能联系上太空战舰,把人带走。
这种事情,到底是谣传,还是真有其事,看法分成了三类人。
一类人坚定地认为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存在,百分百是谣传。
理由是虽然现在科技很发达,发明出了火箭,发明出了空间站,但离太空战舰还有一段很遥远的距离,不要说现在没有,就是再过五十年一百年也不可能有。
还有就是仅凭到刍狗坛上烧一张贴子,就可以让太空战舰收到消息,这简直更是无稽之谈。
如果说是通过无线电,或者是卫星通讯,可信度不都比烧一张贴子要高得多?
另一类人则坚定的认为这种事情是确有其事,百分百是存在的。
理由是疯子哔独众所皆知还活着,每天还在走街串巷胡言乱语。
虽然疯子哔独之所以会疯掉的原因众说纷纭,但传得最多的就是因为当年他无理取闹,被太空战舰带走,回来后才变成了这个样子的。
那些在刍狗坛上亲眼目睹太空战舰把疯子哔独带走的人说,当时的场面震撼得让人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从来没有人见过那么炫酷的太空战舰,不,是从来没有人见过的太空战舰,就在那张贴子烧掉后不久,突然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太空战舰不是从哪里飞来的,而是贴子烧掉后,触动了某种能量形成的。
太空战舰里射出的亮光,耀眼得很,让人睁不开眼睛。
等到能睁开眼睛的时候,亮光已经消失了,疯子哔独也消失了。
说得有板有眼,没图没真相。
最让人质疑的地方就是,如果这件事是真的,为什么没有照片留下来,也没有录像留下来。
光凭一张嘴说,当然是想说什么,都可以啦。
也有人解释说,没有照片、录像留下来,是因为那亮光太强了,照片、录像对光极其敏感,当时是有不少人拍了,却是一团糊。
还有一类人则是既不相信,也不怀疑。
不相信,是因为没有亲身见过。
没有亲身见过,怎么相信?
靠道听途说吗?
不怀疑,是因为没有亲身见过的,不一定就不存在。
亲身见过说存在的,好,没问题,你继续相信就好了。
没有见过说不存在的,好,没问题,你继续不相信就好了。
至于贴子,见过的人就多了。
因为有实物存在,哪怕有人质疑,问:你见过?
直接拿出贴子甩到脸上,问:疼不疼?见过没?
哪怕没有实物,抽出一张纸,现场画一张贴子,也不是不可以。
千年老树下,那些老头子、老阿婆,画贴子,还是很有一手的,毕竟几十年功力在那儿,不是闹着玩的。
至于说谁的贴子画得最好,谁的贴子画得最差,则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不服谁。
但如果是单纯地说个好字,仓和画的贴子拿出来,却是没有谁敢说个不字。
不单单是他的贴子画得好,而是他这个人大家公认最讲理。
冲着这个理字,梭单有事儿没事儿,也喜欢到他这儿来窜窜门,听听他讲的那些理儿。
甭管是歪理、正理、偏理、斜理、没理说到有理……梭单都喜欢听,津津有味地听,忘了时间,忘了世界地听。
仓和被他烦腻歪了,就会挑他的刺问他:“你就打算这么颓废下去?公司的事都过去这么些年了,你还放不下、丢不开?”
每当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梭单总是会长长地叹上一口气,啥话也不说,垂头丧气地离开。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回梭单在这件事上,竟破天荒地开口说话了:“我总觉得当年公司的倒闭,来得太突然了,让人觉得很不正常。”
仓和说:“公司倒闭多的是,有什么不正常的?”
梭单说:“亏钱倒闭我是见得多了,可是公司赚钱还倒闭的,我还真的是没见过。”
仓和说:“那是你少见多怪。不要说赚钱亏钱倒闭的,还有天上下大雨,街上空空无人出门倒闭的呢。”
梭单摇头,说:“我还是觉得不对劲。当时我是公司的榜一,就光我一个人,说句拿大的话,养活大半个公司,还是绰绰有余的,更不要说还有别的同事也在拼命地帮公司捞钱。这样蒸蒸日上的公司,怎么可能突然间就倒闭了呢?”
仓和举起手里捣弄的那盆花,说:“看到没有,只是因为我不小心浇多了水,这盆花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但这根,可是全烂了,怎么救也救不活了。”
梭单点头,说:“是啊,当时董事长说要把公司卖掉,我还劝他不要卖来着。”
“后来怎么又卖啦?”
“后来我见他心意已决,也就不再劝,想着卖掉也好,大家都可以拿上一大笔钱,舒舒服服地过完这一辈子。”
“那怎么没见着你分到钱呢?”
“是啊,我也纳闷呢。按说这么一个蒸蒸日上的公司,应该可以卖不少钱才对。”
“怎么,没遇到好买主,没卖到好价钱?”
“何止是没卖着好价钱,简直是亏惨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卖完了,公司竟然还会欠那么多的债,员工不要说补偿了,甚至连工资都欠了不少。”
仓和端说着手里的那盆花,觉着是彻底没得救了,于是顺手扔到了一旁。
“这事要我说,你是最傻的一个,竟然还让公司欠了两年多的工资。随便换一个人,不要说一两个月不发工资,就是年底不发奖金,都该考虑挪窝了,哪里能让公司欠这么久的钱。”
梭单没吭声,过了一会儿说:“我不是琢磨着董事长这人看着是个可以信任的人,再说他对我也着实不错。他老说公司困难,需要钱发展,那我也不好驳他的面子不是,不就先让他欠着罗。”
“你这人就是耳根子软。别人跟你说两句好话,哄着你,你就觉着别人不错,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别人。现在怎么着,那欠着的两年多的血汗钱能拿得回来吗?”
“我哪能料到,这钱,欠着欠着,竟会成了欠债不还了。要是能料到这样,我也不会让他欠着了不是。”
仓和叹了口气,说:“你啊,一生只想着别人可以对不起你,就是不可以对不起别人。可到头来,你知道,你最对不起的人,是谁吗?”
梭单沉默着不说话。
他心里知道,最对不起的人是谁,可是他说不出口。
仓和替他说了出来:“你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的妻子儿女。你本可以让她们过上好日子,却因为一时心软,选择了让她们跟着你一起过苦日子。”
梭单懊悔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一定要弄清楚,当初公司的钱,到底到哪里去了?”
仓和说:“公司都倒了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弄清楚?要真能弄清楚,你不早就弄清楚了吗?”
梭单摇摇头,说:“不,能弄清楚。公司当时倒闭,我啥也没拿,啥也没要,就拿了摆在董事长办公室桌上的那件工艺品。”
“那件工艺品很值钱?能抵得上欠你的两年多的工资?”
“值不值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从有了这件工艺品,我觉着董事长好像变了个人似的,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这件事你除了跟我说,还有跟别人讲过吗?”
“没有。没有人知道我拿了那件工艺品,我也从没有对人说过。但我怀疑,可能有人知道了。”
“谁?”
“我也不知道。当时董事长一出事,我就第一时间冲到他的办公室,拿了这件工艺品。”
“你这个行为很反常啊。董事长出事,你不应该是先去关心董事长吗?怎么会跑去他的办公室拿这件工艺品?”
“关心董事长的人有很多,不差我一个。但关心这件工艺品的,除了别有用心的人,可能就只有我一个。”
“会不会是你自己疑神疑鬼的?”
“说实话,有时候我自己也这么觉得。但自从在柜坊出了那档子事后,我怀疑是背后那人出手了,想逼我拿出那件工艺品。”
“这么多年了,你就没有从那件工艺品找出什么蛛丝马迹?”
梭单垂头丧气地摇了摇头。